六、眼睛醒了，人还睡着

我的家乡有一个现实里出过的笑话。一个人在集市上偷东西，被抓。被盗的人很生气，把小偷五花大绑起来在集市上游行，说，这次让你丢丢人！小偷被捆绑着在集市上游行了半天，被盗的人觉着解了气，把小偷放了。小偷临走，忍不住询问被盗人：你不是说今天要让我丢丢人吗？怎么又把我放了？

都说知耻近乎勇，连什么是丢人都不知道，你还指望那样的人如何觉醒自新！

因为知耻，疼痛才会烙在心里不会消失；因为疼痛，不用头悬梁锥刺股也不会睡着。因为知耻，黑船事件成为了日本人考问自我发奋自砺的伟大开端。

因为不知耻，或短暂的知耻后淡忘，疼痛就不再是一种最可靠的提醒。因为不知耻，好几张“卖田契”甚至“卖身契”，都不能彻底唤醒清帝国这个庞然大物。

眼睛醒了，人还睡着。

二百年前，有位叫马戛尔尼的英国勋爵率领庞大使团造访中国。马戛尔尼带着天体运行仪、地球仪、望远镜、榴弹炮、卡宾枪等大量礼物，乘坐拥有64门火炮的“狮子”号战舰，经过10个月的航行，于1793年7月底到达天津大沽口外。9月14日，使团在承德避暑山庄得到乾隆召见。中国要求马戛尔尼“叩头”，马戛尔尼坚决不肯，乾隆皇帝很不高兴。英国使团为此备受冷遇和戏弄，半个多月后，马戛尔尼就狼狈不堪地返回他的祖国。

当时的中国政府代表正是大名鼎鼎的和珅。

马戛尔尼他们赠送的“足以表现我们的才华的作品”如天体运行仪、地球仪、望远镜、榴弹炮、卡宾枪等，并没有“让这个好奇而又灵巧的民族高兴”，反而遭到清政府的冷落和嘲笑，并被丢弃在某个角落里供蜘蛛结网。

欧洲帝国对中国的第一次造访被认为是“一场聋子的对话”：欧洲扮演一个滔滔不绝地说话的角色，自问自答，而中国扮演的却是一声不吭的哑巴。”

关于这次造访，法国作家阿兰·佩雷菲特先生在1989年5月出版了《停滞的帝国》一书。书中有一个细节令人印象深刻：马戛尔尼使团的副使斯当东的儿子托马斯，当年还是一个12岁的孩子，也跟随使团访问了中国。47年后林则徐禁烟，大英帝国很生气。已经成为议员的托马斯.斯当东爵士，在英国议会讨论是否出兵中国时发言：“我很了解这民族的性格……我肯定：如果我们想获得某种结果，谈判的同时还要使用武力炫耀。”他的意见最终影响了英国发动鸦片战争的决定，议案以5票的微弱多数通过了。之后，大英帝国用炮舰“朝拜”了狂妄自大的东方朝廷。我们很想知道，当年的中国之行给那为12岁的孩子留下了怎样的感受和想法？

历史会忽略细节，但不妨碍细节结出果实。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清朝在与英国的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战败。清政府代表在泊于南京下关江面的英军旗舰康华丽号（亦译作皋华丽号）上与英国签署《江宁条约》，又称《中英南京条约》。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与外国签订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

两年之后，也就是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的7月3日，清朝与美国在澳门的望厦村签订了《中美望厦条约》。一月后，清朝与法国在广州黄埔签订《中法黄埔条约》。

到1858年（清咸丰八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失败，英法联军占领天津后，英国、法国、俄国、美国一哄而上，联手施压，强迫清政府同四国在天津签订《天津条约》，要求中国增开口岸，外国军舰商船可自由在长江航行，赔英、法军费各200万两白银。同年，《中俄瑷珲条约》签订，割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以北的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给沙俄。

又两年后，即1860年，英法联军攻再次攻占天津，进入北京。签订《北京条约》，这是英、法、俄强迫清政府分别签订的结束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不平等条约。割九龙给英国，增开天津为口岸，对英法两国赔款个增至800万两白银，准许劳工出国（默认外国列强可以贩卖中国人）。割乌苏里江以及库页岛给沙俄。

“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就这样出现了。

之后，如果从第二年算起，到甲午海战之前，中国有三十二年的“历史机遇期”：国内政局相对平稳，列强暂时没再施暴，洋务运动开始，孱弱的中国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卧薪尝胆，改革自新，以改变任人凌辱的命运。中国历史上从不缺乏善于思考的人，对于这样鞭笞在身的疼痛，不用思考国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事实上，中国人也努力去做了，那就是贯穿这三十几年历史的洋务运动。

但中国的朝廷讳疾忌医，不敢面对自身的系统性缺陷，不允许像日本那样变革陈旧腐败的封建制度。在洋务运动开展的同时，太多的官僚们在忙着拉帮结派、争权夺利，连奕?、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些洋务运动的干将也不能幸免其外。在欧洲国民努力地把头脑用于工业化进程时，在日本国民拼命地把精明倾向于学习和建设时，中国的最高统治者正在争分夺秒地千方百计地享乐，中国的精英们在几千年文明下孕育出的智慧正投给尔虞我诈，中国的普通民众正事不关己地冷漠观望和麻木生存。

偌大一个中国，并非无人。当时的两江总督沈葆桢、台湾巡抚刘铭传等就清醒地意识到“倭人不可轻视”，但他们这些少数派的声音很快被嘲笑声淹没了。弹丸之地，蕞尔小邦，一直仰视我中华文明的倭国，敢挑衅威仪天下的大清帝国？——这就是朝廷和大部分政要对日本的认识。慈禧那个老糊涂虫放在一边不说，就连对国防负重要责任的李鸿章，本该“术业有专攻”，却也认为“倭人为远患而非近忧”。在日本倾全国之力扩充军备，子弹上膛，战争危险日益迫近的紧要关头，清政府反而怠慢国防建设，削减军费预算，1888年开始停止购进军舰，1891年则干脆停止拨付海军的器械弹药经费。

时间在流失。

虎狼在侧，中国人还能傻呵呵地自娱自乐，假如真有佛祖的话，我想佛祖都急了。

时间在流失。

强盗已经磨利了凶器，不久，就要来到我们的窗外。

窗内，大清朝廷正在做梦，梦中，是万方来朝的盛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