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来，但是它有头无尾地蹦到餐桌上。我怔怔地注视着这条鱼，心里有几多感慨，其实何止是感慨呢？

一条鱼，况且是一条鱼的头部呈现在和鱼身一样大小的青花瓷盘里，佐以红彤彤的辣椒，美其名曰“剁椒鱼头”，就是一道菜了。我十分钟爱这道菜，因为它的鲜美，因为它的辣较，还有它的模样——被屠杀后，依然保持鱼的面目。

这是一条淡水鱼，一条在淡水里成长的鲢子鱼。确切地说，是一条雪鲢，像雪一样白，那么纯洁，那么干净！

我曾在小时候为了雪鲢而追寻过，是在春节前。本家有个长辈在邻近的水产村当干部，要过年了，图个连年有余（鱼），父亲就委派我到水产村找这位长辈买鱼。当然，鱼是肯定买到手了，就是三、五条雪鲢。我拎着用草绳串起的活蹦乱跳的雪鲢快活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此刻的鱼离开了水，痛苦地挣扎，其实是绝望！我可不管鱼的死活，只知道携鱼回家是我的使命……我向父母交了差，继续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继续我的不知今夕何夕。

有了鱼，平民人家的年是很好过的。只到现在，我也是一家之主了，鱼是我家餐桌上的常客，遑论逢年过节了。食有鱼是一种幸福，由古及今，齐人冯谖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充分表明鱼的地位。

在看到鱼光鲜的表面后，我会想到鱼的内涵，这个内涵所要表达的是红烧或白烧，是清蒸或水煮。是不是我太过分了呢，对鱼的最后归宿竟然要划分出子丑寅卯？但我无计可施，只能睁开一双千真万确的有着双眼皮的眼睛盯住盘中的鱼头，我分明看到鱼的眼珠凸起，一点光泽也没有。可以断定，这条断头鱼经由刽子手的料理后死无余辜，造福人口。啊，人之口，欲壑难填！

鱼，我所欲也。可鱼来自何方？这本来不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但对于非革命者来说就值得探究了。鱼儿离不开水这是事实，料定了鱼是从水中来。我有过钓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几岁的光景，那时我很卑微（现在仍是），但不卑鄙。放暑假了，小伙伴们都在钓鱼，我如果不钓，会显得十分难堪，所以我就惯常地用一根竹竿系上母亲勾被子的杂支线，扣上用缝衣针在煤油灯火苗上锻弯成的鱼钩，再在鱼钩上穿一截蚯蚓为诱饵，就稳稳当当地坐在屋后河边的老榆树上，在清澈的小河里抛下鱼钩，有一层涟漪滑过，便是安静的时光。我根本没有领略到这安静的时光，只顾鱼儿是否上钩。当然，鱼是十有八九的上钩了，我也是十有八九的开心了。这段时光，我无忧无虑，绝对没有想到日后会无聊地记叙这么一段文字，但我必须清楚地知道，我的青春岁月曾经与鱼有关过。

如果说在忘乎所以的年纪有过追鱼梦是一种青涩的记忆，那么在繁花似锦的时代思考一条鱼的死去活来是不是显得矫情呢？我想，作为食客的我是有必要了解一条鱼的来龙去脉，譬如用来做成剁辣鱼头的鲢子鱼。这样一条商业化的雪鲢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于鱼塘，我见过的鱼塘多了，养鱼的人每天都要向塘里抛洒饲料。“嗟，来之食！”——鱼们无一不从，争先恐后……于是，肥头大身的鱼们从千篇一律的鱼塘走向食肆酒楼的断头台；于是，我看到精美的青花瓷器中呈现了一尾鱼，或者一尾鱼的头部，即使被符号化地表述为“天目湖鱼头”也不过如此耳。

“穷则独善其身”是说一个人的某种境界，其实一条鱼何尝不是呢？鱼的身段很美，画家们通常会以此为素材，而鱼的想法则单纯至极，整天在水中游弋、觅食，自得其乐，所以其身也善。被饲养肥了的鱼有了商业价值后，除了死路一条，别无他路。

一条鱼出了水，其生路就到头了，凌迟之期也就来临，这是它的宿命。躺在案板上俯首帖耳，听命于大厨们，刀俎之下的寒光就是一条鱼的末日回响。谁在唱一条鱼的挽歌？若是庄周，必举杖以击节——

只可惜，庄周不再，一条鱼的挽歌就在无声无息的岁月里流淌，流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