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春色娇艳,阳光也很给力,人的心情会随着季节的变换而起起落落。太高兴和太悲伤,都是写不出诗歌来的,灵感的闸门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被打开。
卧床两年多的老母亲,突然被二姐接走,我的精力顷刻间解脱出来,连续在烟雨上传几篇新作,心里依然不能够踏实。诗歌并不能抚平物质生活的紧张和匮乏。大女儿要读大学,二女儿要读高中,最小的是儿子,也要读初中了,他们每个月的生活费加在一起,再节省也已经超过了2000元,俗话说,再穷也不能穷孩子,孩子是我们这些,人过四十天过午的人,唯一的希望。今年的花生米价格降到了每斤4元以下,也就是说,我们土地上的收入,已经不能维持一家人日常生活的开销。妻子为了补贴家用,随着村子里的大部分采茶妇女南下至信阳种植茶叶的地区,在清明前一个星期就出发了。而我也在家乡重拾起搬运这项工作。
作为中国花生第一县的河南正阳,所有的工作似乎都与花生有关。花生米被剥出来,花生壳就像一座座小山,作为一种生物能源燃料,花生壳在发电厂找到了很好的销路。把花生壳装上汽车,却是许多搬运工都不愿干的活儿。在剥壳机和卷扬机的轰鸣里,装车现场就像刮起了巨大的沙尘暴,能见度不足两米,最浓的地方甚至甚至不足一米。每吨花生壳的装车费是50元,一辆汽车每次可装货20吨,五个人相互配合,七八个小时内可装满一车货。每人可有近200元的收入。收入还算可以,可是,这20吨花生壳,就像一座小山,这项搬山的工作可想而知,呛人不说,七八个小时里,随着机器的转动,人一刻也不能松懈,每个人身上的衣服至始至终都被汗水浸泡着。
我挥舞着大锨,把花生壳一锨一锨装进巨大的编织袋里,然后再把编织袋拖到传动带卷上汽车,车上有两个人码放。车上的空气相对好一些,可随着机器的转动,来来回回,人在车上也不轻松,并且站在车上有一定的危险和技术含量,装袋的壳子码放在四周,散碎的壳子通过卷扬机堆到中间,没有上绳子之前,稍有闪失就会崩塌,人站在壳子上也越来越高,稍有不慎,四五米的高度也能把人摔出个好歹来。
与我一起干活的是四个七十岁左右的老汉,王叔、赵叔、李叔和徐叔。他们偌大的年纪,干起活来都那么生龙活虎,比年轻人一点也不逊色。由于这项工作太肮脏,对人的肺部危害极大,带着厚厚的口罩,鼻子和嘴巴里总是能够吐出一团一团的灰土。年轻人都怕得了尘肺病而没有谁愿意干,事实上,年轻人多数已经外出,家乡只剩下走不了的妇女、老人和儿童,名副其实的386199部队。
因为缺人,每次装完满满一车货,盖好苫布,固定好绳索,司机就会请我们五个人在马路边的餐馆里吃顿饭。干活时,大家争先恐后,埋头苦干,到了饭桌上,他们把话匣子打开,听他们说话几乎成了我的一种享受。闷在家中两年来,除了拉母亲到医院做针灸的一个多月,我几乎与世隔绝。四位老叔在一起就像一台戏,嬉笑怒骂,精彩至极。他们所讲多是家乡过去的是是非非,也许怀旧是老年人的共性,我很早在外求学,漂泊打工,他们为我补上了记忆中缺失的一段家乡历史。
王叔七十有二,满头白发,他是我父亲生前十个拜把兄弟中的老三。讲起和我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他总是兴高采烈,不时还冒出一句跟我父亲学的朝鲜话。父亲在朝鲜几年,仗打了不少,讲起战场上的事,他们那些老兄弟们都爱听。王叔提到那些往事的时候,依然带着对我父亲无限的敬仰和怀念,他亲切叫我“小五”的时候,让我感受到了慈父般的温暖。
王叔的儿子与我很熟,身材高大魁梧,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农闲时,他也是做搬运,因为他干活格外卖力,收入也相当高。好几年以前,他家就建起了二层的小洋楼。他知道我对风水学略知一二,在新楼落成之后,曾请我到他家里看看风水如何。
我在他家里里里外外巡视一遍之后,发现楼房的东面是一片地势较高的庄稼地,零零星星散落几处坟丘。风水学讲究“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也就是说,他家东面较高的地势和坟丘,与楼房本身形成龙虎相争之势,于是,我提醒他说,这种情况会伤及人口,必须在房顶增加一圈不锈钢的护栏或者栽一圈一米高左右的罗马柱,来减轻左面白虎的缺陷。当时,房子已经落成,脚手架也已经撤去,在房顶上施工确实有一些难度,加上当时是搬运的旺季,他还没有来得及补救,就在当年的夏天,他干完活以后,喝了许多烈酒,周身感到十分燥热,就爬到楼顶凉快,睡到半夜起身小解,突然一脚踏空,从高处跌落身亡。他的妻子守住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再也没有嫁人,重担就落在王叔头上。王叔的体质相当好,虽然七十多岁的人了,双手各拉一个百十斤重的编织袋,仍然轻轻松松。他那满头的白发,和蔼的笑容,乐观而豁达,老年丧子的打击,并没有把他击垮。
赵叔与王叔居住在相邻的两个自然村。王叔所在的鲁村,人均耕地多达四亩,而赵叔所在的赵村,人均耕地还不足一亩,人多地少是赵村劳动力大量外出的主要原因,不过,赵村人从外面挣回来的钱,让他们的生活水平比起土地丰沛的鲁村人,反而略胜一筹。
像赵叔这样的老年人外出打工,用人单位见他们一把年纪,头发也白了一半,总是拒绝接收。他们只好在家乡靠做季节性的搬运工,来维系一家人的生活。几个儿子都分开各过个的,他们老两口才一亩六分地,即使风调雨顺,丰收高产的情况下,一年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五千,这连一个家庭一年之中婚丧嫁娶、人情礼分子都不够。
赵叔讲起赵村和鲁村的土地之争,一时也来了兴致。上世纪六十年代,土地以自然村为单位的集体所有,各村的生产队长权利很大,几乎就是一村人的天。当时的赵村队长和鲁村队长的老婆相好,正在野地里偷欢的时候,被鲁村人抓了个现行。鲁村的生产队长就带着他们全村的壮劳力,强行霸占了临近鲁村的一块一百多亩的耕地。并且威逼着赵村的队长写下割让书,当时赵村的人口只是鲁村人口的一半,打起架来,赵村人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赵队长又有短处握在人家手里,赵村只好割地赔礼,牺牲集体的利益来息事宁人。后来,有人说是赵队长中了鲁村队长的美人计,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赵村人也没有谁再去追究。
分产到户以后,赵队长一直想挽回当年对全村人犯下的错误,对上级的计划生育政策一直唱反调。他强调说,人就是生产力,有人就会有一切,明目张胆地鼓励村民生育,他常说,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穷日子穷过,等到孩子们长大了,那块地迟早还会是咱们的。等到孩子们都长大了,赵队长也老了,他没有等到要回那块土地的那一天,就去世了。
事过多年后的今天,靠打群架早已不是解决土地纷争的办法。鲁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做得较好,人口在合理的范围增长,赵村的人口数虽然能够和鲁村持平,而人均耕地竟不及鲁村的三分之一。
李叔和那个姓徐的老叔是同一个村子的邻居,他们那个村叫范村,七姓八家,乱糟糟的。两位老叔的性格截然不同,徐叔老实巴交,总是喜欢一声不吭,而李叔却是放荡不羁,大嗓门,长篇大论。讲起过去的事情,让人听得津津有味,特别他还喜欢不时来一个段子,让我们在饭桌上都乐喷了饭。
李叔说,他们范村有一个妇女,在过去的扫盲识字班里上课的时候,老师提问她被子的“被”怎么读?她一时忘记答不上来,老师就提醒说,你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身上有什么?女人不假思索说,是俺男人。老师又提醒说,你男人不在家时呢?女人回答说,是生产队长!
就在前天,我们五个人又聚在一起装壳子,徐叔的脸像鸡挠的一样,伤痕累累。赵叔问,是不是和老伴干架啦?徐叔像没有听见,一声不吭。李叔却大着嗓门,直言不讳,讲起了徐叔的脸被抓的前前后后。
前些年,徐叔的亲家死了,亲家母在范村闹出许多风流韵事。因为同在一个村子,六十多岁的亲家母仍然耐不住寂寞,找到了老实巴交的徐叔。当时,徐婶刚刚出门,亲家母就风风火火地来到徐家,伸着脖子说,衣服里爬了蚂蚁,让徐叔帮忙给捉一下。徐叔侧着身瞅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蚂蚁,这个季节,哪里有什么蚂蚁呢?徐叔正想这回亲家母会闹出什么乱子的时候,亲家母生气了说,上边没有你不会向下边看看,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衣服。
徐叔见状,连忙向外跑,却被亲家母一把抱住,并且大呼小叫地喊,亲家要脱她的裤子!左右邻居听声音赶来看热闹,因为徐叔的不顺从,早已经惹怒了她,她在徐叔的脸上一通乱抓,徐叔很快就破了相。老实人越是生气越讲不出话,后来还是徐婶赶回来解的围。徐婶说,俺们老徐一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现在他每天在外面装壳子,回到家累得走路的劲都没有了,像俺这样的一枝花躺在他身边,十天半个月的他也不采一回,你说这大白天的,他脱你的裤子,鬼才会相信!亲家母气呼呼开始大骂徐叔两口子对她的女儿如何如何的不好,简直是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个守寡的妇人。众目睽睽之下,她也自感到理亏,趁人不注意,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家里,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李叔讲完之后,又补了一段他们村里那个识字妇女的故事,不知是他瞎编,还是真有其事,逗得大家在烟雾弥漫中,笑弯了腰。
那位扫盲老师,教妇女们拼读软弱的“软”字,他一遍一遍地重复“r-u-an-,r-u-an……”那个妇女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地说,不就是日完软嘛,日完俺也软!妇女们都大笑起来。
这一天,剥壳机停止了运转,只有卷扬机在工作,烟雾相对小了很多。我们一锨一锨把花生壳倒在传动带上,听着老李的段子,不再感到劳累和紧张,七八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完活后,过了磅,司机总是一车一付款,生怕我们这些人怠工,耽误他赚钱。我们拿着自己的汗水钱,也格外兴奋,尽管大家一身灰土,都带着厚厚的口罩,也分不出了年龄的界限,这或许正是李叔的那种粗俗,代表了我们这样的一群人对待生活,无论是无奈或者乐观,每一步都必须我们自己来默默感受的残酷现实。
-全文完-
▷ 进入疯子王老五111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