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路过一家店铺,她看到一件旗袍。花团锦簇,华丽高贵,套在模特身上,很是好看。
她伫立在橱窗外,痴痴地凝望,心中涌起无限想象。商铺里穿着时尚的女郎,一动不动地坐在柜台后盯着电脑显示屏,不时警惕而不屑地斜视她一眼。
那时她刚失了业,正在找工作。贪婪地观望过后,她默默地走了。
几天后,她又路过那家店铺。老远就看到那件旗袍,蓝底红花,极度招摇,分外惹眼。
她又走到橱窗前深情凝望。
“阿姨,喜欢吗?喜欢可以进来试穿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看到一个清秀的女孩儿反背双手站在门口,未经修饰的脸上挂着羞羞怯的微笑。
“哦,不,不了,我只是看看。”她不好意思地推辞。
“没事的,阿姨,这件衣服是我们今年的新款,卖得很好,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
“是,是吗?”她动心了,脚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门口。
从试衣间出来,她感觉自己象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这是一件改良的旗袍短裙――低领、短袖、无开叉、领口还点缀了一层手工水钻。面料凉爽透气、舒适有型,服贴而不紧绷。衣服前后大朵幽幽金色的牡丹花,有效地遮盖凸出的肚腩,修饰了粗壮的腰身。使人显得曲线分明,高贵典雅。
“阿姨,你穿着真好看!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是吗?”对于这样夸张的赞美之词,她有些羞于接受。绕着镜子,左照右照,前照后照,惊艳于镜中的身姿。
“阿姨,穿着这么好看,买了吧。”
“多少钱?”她迟疑地问。这么好的衣服,一定价格不便宜。
“我看看。”女孩儿拿起吊牌看了看,又在计算器上啪啪点了阵,伶俐地回复她:“558。”
“啊?”她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价698,现在搞活动打8折,打完折558元。”女孩耐心地解释。
“哦!”她吐了口气,贪婪地看了眼镜中的身影,急急走到试衣间,换回自己那套几十元的短袖衫。她特意瞅了眼衣领后的吊牌――没错,rmb698。
“阿姨,怎么样?买一件吧!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哦!”
“太,太贵啦。”她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阿姨,喜欢就买下吧。”
“这个折扣,可以再少点吗?”她明知道就算折扣再降点自己也买不起,但仍底气不足地追问。
“不可以哦,这是牌子货。这几天搞活动才打八折,平时都是不打折的。”女孩有些失望。
“那,那我再看看……”她脸发烫,仓促地走出了店铺。
风夹着海腥味迎面吹来,令人作呕。她定定神,做个深呼吸,心情平静了下来。但那件旗袍,就象是天上的云彩一样,漂浮在她眼前,久久不去。
要是今天穿上那件旗袍去面试,说不定就应聘上了。她感慨地想。
出来这么多天,还没找到份象样的工作,她很丧气。四十岁的女人,一没高文化,二没硬技能,要找份不洗碗扫地端盘子的工作,比生孩子还难。今天难得有个推销的职位,人家却嫌她穿着土气不擅打扮,不利于公司形象推广。
其实,很多年前,她也是个爱打扮赶潮流的女人。
那时,她和老公同在一家工厂上班。她做文员,老公做拉长。上班咬着油条并肩走入厂区;下了班手挽手去市场吃份宵夜回出租房;节假日去市场买点肉菜回来做几样拿手小菜,邀上三五好友聚个小餐,或者相携去附近公园湖畔游玩小憩;每月按时给老人和孩子打去生活费,再把多的钱存入银行。日子简单写意。那时,她很年轻,穿着流行的服装,蹬着高跟鞋,纤秀的身影,吸引过无数路人的目光。
喜欢旗袍,是那一年看了张曼玉的《花样年华》。片中,穿着不同旗袍的女人,玲珑剔透、婀娜多姿,或高贵、或温婉、或沉静、或奔放、或妩媚、或诡异……深深地吸引了她。
旗袍,中国服装的国粹,好像专为她这种小女子而生。无论是华丽的富贵花、精致的小碎花、还是朴素的条纹……在她身上,亦能穿出别样风情。在假日的聚会中,她一身旗袍,袅袅婷婷,优雅迷人,不知攫取了多少羡艳的目光与赞叹。
后来,老公升了职,当上主管,存折上的金额渐渐大了起来。她们开始规划买房,从农村走向城市,过上上等人的生活。
她们搬回工厂宿舍,过起了分居生活。她们拼命加班,节衣缩食,减少聚会,同时,皮箱里也少了旗袍的位置。
经过几年的勤俭节约,她们如愿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她们扬眉吐气地把孩子和老人从农村接到城里,而自己则返回工厂继续打拼,因为高昂的房贷容不得她们有片刻喘息。
可是,买房后的状态却每况愈下。留守新房的老人和孩子吃喝拉撒样样都需要钱,每月必交的银行贷款,这些新增加的开支,他俩微薄的工资远远不能满足。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天天盼着升职加薪中头彩。
但是这些年经济低迷,加薪着实不易。好不容易工资涨了一个百分点,物价却翻了几倍。所以,清贫拮据的状况一直难以改善。
最令人头疼的是,儿子一天天长大,却在城市生活中迷失了方向。花着高价赞助费,他非但不好好读书,反而沉迷游戏、逃课、打架、早恋……十足一个问题少年。
在儿子上初二那年,她辞了工,回老家专心做起了陪护。因为自己两口子只有高中文化,这些年打拚吃了不少文化低的苦,她们希望儿子将来能胜老子一筹,不要输在起跑线上。
生活的重担全落在老公一个人身上。他那点微薄的工资,更捉襟见肘。
老公想尽各种方法,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去做副业挣钱。他摆过地摊,贩过水果,扛过水泥,最后选择了电动车载客。这个城市外地人多,车辆少,出租贵,很多人出行都愿意乘坐便宜快捷的电动车。老公一咬牙,掏几百元钱买了辆二手电动车,一下班就到工业区附近拉客,到很晚才回家。一个月下来,生意好的话,还能挣上千百块钱。
老公高兴地说,老婆,我现在能挣两份钱了。等多点积蓄,我给你买件旗袍,你穿旗袍很好看的,可惜好些年没看你穿过了……
穿啥旗袍!一个煮饭婆,穿啥都一样。莫花那冤枉钱,自己少些操劳吃好点,看你最近都瘦成猴了。她虽然嘴上拒绝,但心里是欣然的。
老婆,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你放心,等还清房贷,咱就轻松了。到时,我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晚上,她情不自禁地翻出年轻时的旗袍,却怎么也套不进肥胖的身躯。
她有些心酸。转念一想,日子虽然清贫,但自己与老公恩恩爱爱,家人和和睦睦,日子平平安安。比那些暴发了天天闹离婚的安宁,比那些还没跳出农门的安逸,心里无比宽慰。
可是,几天后,一个灾难性噩耗差点彻底摧毁她。
老公出车祸了。
一天深夜载完客回家的路上,他横穿马路,撞上一辆大货车。
她赶到那座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却再也没见到生龙活虎的男人。她哭得天昏地暗,几度晕厥。她甚至想尾随而去,九泉之下再结连理。但那一年,她儿子刚刚考上高中,年迈体衰的公婆悲痛欲绝。
她悲怆地运回老公的遗体,按当土风俗隆重地厚葬后。
肇事司机逃逸,追讨无门。工厂只象征性地给了点抚恤金,说下班时间,不属于工厂责任。这么一大家子人要生活,她来不及悲痛,就投入到打工的浪潮中。
今非昔比,再度走进打工的队伍,她已再难找到份如意的工作了。四十上下的年纪,到哪里也只有端盘子洗碗扫地带孩子的活儿,又脏又累工资还低。
几经周折,她终于在酒店找了份做清洁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一天只上十个小时,分白夜班,她可以错开时间再找份兼职。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上两三千,勉强维持家里的开支。
她上班的酒店跟那家店铺只隔着一条街。每天路过,都能见到那件她心仪的旗袍,静静地站在橱窗里,似一只千年的狐,恣意地蛊惑着她。她一有时间,就会久久地站在窗外,痴痴凝视。看旗袍,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要是穿在我身上该多好啊!她想起穿旗袍的日子,想起最后听到老公的心愿,泪水一串串打湿衣裳。
店铺里的女孩已成了老练的导购。她很专业地招揽顾客,对她这种穿着寒酸的人不再理睬,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也充满警惕和鄙夷。
她很感激女孩,要不是那次她刚工作不懂得察言观色,她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感受一次旗袍的亲吻。她没和女孩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每次看累了,走前都会对女孩报以友好而尴尬的微笑。虽然女孩不一定见到。
太贵了!在劳动的间隙,她常常莫名发出悠悠的叹息。太美了!她时常对酒店里穿着旗袍短裙进出的客人充满羡慕。
她不是个奢侈之人。以前不是,现在更不能。她有老人和儿子要供养,儿子才上大学花费很高。她一个清洁工,也不可能有机会穿上那么华贵的服装。但是,她就是止不住地想。
她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添过新衣服了。她穿着好多年前的旧衣服,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奔波,完全忘记了优雅、忘记了知性、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
要不是儿子的抱怨,她还不会萌生买衣服的念头。儿子说,妈,我现在都大学生了,你成天搞得跟捡破烂的一样,让我怎么见人啊?
她一愣,看着自己灰白的衣衫,虽然破旧,但还整洁。她也瞬间明白,自己的形象已是多么的不堪。
亲朋的嘲讽更象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们说,你都是城市人了,怎么还这么俭朴?住城市就该有城市人的样子,一副寒酸象,今后怎么有媳妇进家门?
是啊,儿子总算没辜负我俩的心血考上大学了。再熬几年,日子就好过了。我是否也该对自己好一点呢?她看着镜中自己粗糙而苍老的容颜,从头顶拔下几根显眼的白发,惶恐不安。
她又想到了那条裙子,如果穿上它,一定会形象大变。在一些重要场合穿上它,也能给儿子争脸啊。但是一想到那个价格,她又马上打消了念头。
转眼天气凉了,人们纷纷穿上了长袖。
她再路过店铺时,导购成了个高个儿女孩,那件旗袍也不见了。她很焦急,顾不得高个儿的冷脸,急急冲进店里,指着以前模特的位置,结结巴巴地问:“美,美女,挂,挂这里的旗袍呢?”
“什么?”高个儿疑惑地看着她。
“就是,一件短袖的旗袍,这个样子,以前挂这儿……”她胡乱地比画着,语无伦次。
“哦,你是说夏天的吧?”高个儿似懂非懂。指着角落里一排衣服说:“换季衣服都在那儿,你自己看吧。”
她走过去,在一排排密密匝匝的衣裙中,一眼就见到了那条她朝思暮想的旗袍。是她试过的l号。她激动地拿起来,用手轻轻地摩挲,象是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儿。
“要吗?阿姨。清仓的,只要一百五十元。”
“啊?”她一阵惊喜,不放心地追问:“一,一百五?”
“是的,现在秋天了,没人买。老板要跑仓,这些就特价处理了。”
她的心一颤,眼睛晶亮晶亮的。这是捡了多大的便宜啊!
她急切地把手伸进口袋,生怕慢了就会被别人抢走了一样。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这是怎么了?发疯了吗?一百五,相当两天十多个小时超负荷劳动还不吃不喝的工资,儿子一周的生活费,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已私欲,就乱了分寸呢?
她的手停留口袋里,身子僵硬,满眼沮丧。
“阿姨,买吗?”高个儿见她半天不动,从她手中抽出裙子,转身挂回了衣架上。
她连声说对不起,满脸通红,羞愧地走出了店铺。
但是,她对旗袍的渴望却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强烈起来。
她梦里都想着那件旗袍。一百五的价格虽然高了点,但她知道衣服的性价比的确很高。这年头,一两百能买件像样的衣服跟中彩一样难。而且,只要自己心一硬,也是消费得起的。
买了吧,你太需要它了。
不买,还是省点钱吧。
两个声音天天在她脑子交织,搞得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一天晚上,她在整理行李的时候,看到包里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她穿着紫色小碎花的高领旗袍,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挽起,小鸟依人样偎依在西装革履的老公身边。画面是那么温馨浪漫……
她的眼泪滴在了相片上。
去把那件旗袍买了,下次老公忌日的时候穿给他看。
她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她揣着才领到的工资,大踏步地走进了店铺。
高个儿正在招待别的顾客,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继续跟别人推销。
“美女,麻烦你把这件帮我包起来。”她迅速准确地找到那件旗袍,果断地递给高个儿。
高个儿的脸立即生动起来,她快步过来,笑容可掬。
“等等,这是什么?”她忽然发现旗袍的前襟有点污迹。
“这,可能是放久了有点灰尘,洗过就没事了。”高个儿瞟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会是灰尘呢?那么深的颜色,怕是洗不掉了。帮我拿件衣的吧。”
“没了,这是断码的。”高个儿的语气很冷淡,转过身又去招揽其它顾客了。还咕噜着说:“特价衣服,有啥好挑剔的……”
“算了,我要。”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她实在太喜欢这件旗袍了,盼了几个月,不舍得就此错过。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看显示,是婆婆打的,赶紧走到旁边接听。
“孩子妈,你快点回来呀。他爷爷……爷爷高血压发作,怕是中风了……”
她呆呆地握着手机,只觉得天旋地转。
“阿姨,一百五……”高个儿装好了旗袍,站在柜台前催她付款。
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急急地冲出了店铺。
身后,传来高个儿尖刻的责骂声:“一个穷酸,还想穿旗袍,也不照照镜子。哼!买不起还来攀摊。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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