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电脑
——毛四
我搭乘小杨的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往县城。
那样风火不是因为我对城市很熟悉,急于想投入他的怀抱。我的兜里揣着六千块钱。揣这么多钱,而且还是进城,长这么大第一次。
事实上,对于城市的麻木感从97香港回归后就结束了。
那时我还在南方某幼儿园做画画课老师。每天的工作只有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按照园长建议的,带上身份证逛街。
园长说,你出去逛呀,熟悉一下南方的环境。不要成天只呆在斗室里,会憋出问题的!还没办理暂住证,那没啥。让巡警逮住了,打个电话回来,我们来取你。号码记住了?来来来,写上!园长上海人,说话时声音显得特温柔。有时遇到自己的同乡了,就用乡音交流,听着更好玩了。
说实话,园里的老师和保育员都是女的,没多少交流的空间。男的也有。守大门的林叔年纪大了点,而且普通话不标准,相当多的时候我都听不懂。食堂里也还有三位男士,可他们自己在一起时就很健谈,操着本地白话,有说有笑的。我要是一答腔,他们立马就打住不说了。我当时就觉得,我的语气用词思维等哪方面肯定出了问题。于是渐渐也不说了。后来我发现,那其实是不能怪我的。
南方人很敏感,在我们眼里很习惯的东西他们不一定就能接受,倒不是说他们排外。
一个在只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里,发生那样大变化的地方。要让本来就习惯于自己固有的生活方式的人们猛然一下去适应突变了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面对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带着各种各样的个体特征的社会单位,就是我们自己也不能一下子适应得了啊!
这样,我只好去逛街了。可我并不喜欢闲逛,而且也没其他的正经事儿要办。
一来我对自己的形象并不自信。
一米六六,典型的四川矮子。不爱打扮,属于学习画画人堆里的邋遢者。衣服不好,太随便;鞋子不好,有一点变形了。这些都还能弥补,糟糕的是我的腿稍微有点罗,虽然那并不影响打篮球时各种技术动作的发挥。单凭这两点,我也与俊男靓女的势力范围沾不上边了。
二是——更主要的是:上街没事可做。
日常用品可以在就近的超市里购买,农贸市场也很近。要说想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那又是逛街,或者说是在城市里不能完成的。尤其是在这种人口流量太大的城市,各种地区文化交相辉映,土著的东西反而被冲淡了数十倍。不要仅凭耳朵去判断,其实很多讲白话的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为想要融入当地文化或是为了某种其他的企图而故意去学的。他们的语言可以去学,思维习惯不可能得到本质上的改变。从某个角度来说,城市里的土著现象是不纯粹的。就算是本来很纯粹的土著,在长期这样的城市生活中,也会由于相互的交流和感染而显出一派文化杂糅的态势。
可又必须要出来,那是园长嘱咐的,而且嘱咐了三五次!
我们似乎能看到:一个明显的土老帽,佝偻着身体,很不自信,东张西望又无可奈何地走在繁华的街头——那副无家可归的样子让巡警逮可是迟早的事儿!
好在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好忙,走路都飞快。
送比萨的小工赶时间,自行车一停下就飞快地往某处跑,再一溜烟跑回来骑上车,保证在五秒钟以内从你的视线里消失。
西装领带的白领们,提着大的公文包脚步匆匆。每个人都像随时要接见总统,跟着还要出席市政剪彩一般。
公共汽车司机也赶时间,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车上人少了,师傅们往往边开车边回过头来问,有没有某某站下车的?要没人应,立马抄近道了,快嘛。
盲点地带偶儿发生的“单挑”事件也快,三下五除二将对方打趴下,骑上车就扬长而去。不过,这类事件往往太少,而且不敢张扬,附近有警察谁敢呀。
做皮肉生意的更快。人来人往的闹市口,大家都低头匆匆赶路。男的一声粗野的“嗨!”准保有靓女停下来。然后勾肩搭背地走了。那情形就像早就约好了而且领取了某个本本的一般。
这样快的节奏中,我是没法慢下来了。后边要踩你的脚呀!看着为生活奔忙的人们净绕着你走,于心何忍。因此几天下来我发现:这样没意思。对于我的见识的增长没一点帮助。可也不是麻木到没有一丁点的发现,那就是觉着街两边手写的广告标语,书法艺术不如我们本县城的好!再有就是公共厕所太少。
以后除了画画,我再也不出去了。闲暇就看书。金庸的,路遥的,福克纳的,柯南道尔的……看了好多。对于城市,我的感觉逐渐麻木了起来。
我们定下的购买行程很好。小杨说咱先去县城他家,再找他一个在计算机学校教课的朋友,咨询一下。顺便去县里的电脑市场看看。明天再去市里找他高中时的同学,那同学在某啤酒厂做部门经理,再让他的经理同学找个厂里的电脑技术员一同去电脑城。
看,安排得多好。不说别的,单就让我适应这城乡变化,就简直如同读小学一二三年级般的连续而合理,连细节都考虑到了。一言以蔽之:“手术刀般的精确!”不愧是生物专业的啊!
这是一级级爬楼梯的正版,对于我很合适。这也是私营企业的领导培养方式,很辛苦可很有效果。在每个部门干过的总裁虽不必再事必躬亲,可他至少不会摆出副人人敬而远之的臭架子,不至于盲目的做出不好的决定。这可能就是私营企业比较有活力能够赚钱敢和国营单位相抗衡的一个原因吧!
我们不做生意,我们很穷。我们是去消费的!
六千块钱,买电脑,正儿八经的大事啊!
钱是贷的。对于五六百块钱的工资水平来说,是太大胆了点。而且孩子要读书,老婆没工作。在决定向信用社求助之前,我和老婆激烈斗争了好久。
老婆说,你平时抽烟喝酒的,每个月烟钱得至少一百块吧!酒呢,算三天一瓶,又三十!电脑买回家得上网,网费一个月八十!还得装电话,月租十二!还得交好多的电费……加上生活费,以后每月你一个人就要花去四百块——老婆算账的能耐极强,再大的数也基本可以不用计算器。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我们家里,最大的阿拉伯数字,加上小数点后头的总共也不超过五位数……
那我们娘儿俩吃啥呢。
可我总不能就这样被时代远远地给抛到后面去呀!我才三十呢,就这样人未老珠先黄了,以后可咋办。再说我还写作呀!搞不好写出名堂了,你也省得再做那五百万的梦了呀!
就你那样,哼——
老婆不相信我。那也很正常。
孩子都快六岁了,我做啥让她放心了?简单的就说戒烟吧,一年到头要戒不下十次。可最长的那次也不过一个上午,其余的平均两个小时都还不到。而且就那个上午都还是买了两斤葵花子熬过来的。等到东西一嗑完,就又开始呼爹唤娘的爬着遍地寻烟屁股抽了。
后来老婆把这事儿跟我老爸说了,退休在家的老爷子也开始不信任我了。家里祖辈三代没有烟鬼,这下好了,你创下跨世纪记录了。传出去,还说你是教书的——丢人哪!
这还不算,原来一天抽一包,现下一天一晚得两包半。这鬼东西,咋就越戒瘾越大了呢!老婆劝过几次,看到“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反倒不敢再提戒烟的事了。唉!烟这鬼东西!
丢人归丢人,电脑我还得买,哪怕配置最差的,只要能打字就行!而且事先还得封锁消息,不能让老爸知道。等到东西一回来,“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就不说话了。
老婆说,反正我没钱赞助。我就开始给她算开账了。我有一千三的补发工资借给二姐了不是?她马上要还我了。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加上年节处发的考核工资,第十三个月的工资。加起来就三千了。剩下的三千我用六个月去还。没问题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毛。用六个月还三千块钱,连我自己也不太有把握,确切一点说,不可能!
老婆似乎从我的语气里也感到了我的心虚,她不说了,又是一个冷哼。说了也没用。像我这种人,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要越说我不行,我还越来劲儿。不做思想工作,有时意志反而会自己动摇。
可这次我是铁了心要买了。啥也不能挡住俺去买电脑的步伐!
啥原因呢?事情还得从上两个月说起。
学校里有机房,三五十台微机,是给学生上课用的。平时得空也对老师开放。一次例会,校长讲了一个某位其它学校的老师,在网上聊天时批评了本县的教育现象的事。聊就聊嘛,你说什么教委的坏话呢,而且还被教委的领导监测到了。人家领导是干啥的?人家吃饱了饭成天没事干,专门去研究管理教育的!由得上你去指手画脚的吗?你要真行的话,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呀!
得,混乱的网上秩序得管管了!要不,出了问题那还了得?可现行的法律和上头的文件又没明确说,教书的就一定不能上网。学校就来了个迂回,先给微机管理员施加了压力。其理由是为了不影响学生上课和机房的安全。有一晚十一二点钟了,查到有几位还呆在里边。第二天就扣了网管一百块钱。
于是我们这些还暂时不懂风情的网络爱好者们,也就遭到了类似下面的处罚:上着上着,网管走上讲台将电闸一拉,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而且网管还时不时的找你的茬儿,诸如烟头是你扔的吧,痰是你吐的吧,地主是你在斗吧……大有一点以其人之道还治他人之身的味儿。
后来学校在微机里装上一个监控程序,这样,千里眼和顺风耳就长到了领导们的脑袋上了。教职工开会时就有了如此的警告内容:题目是“抓住了一位聊天的老师”。
……我跟她(他)说,学校不许聊天了,为啥你还聊?
她(她)说我没有聊。
我说你们聊天的内容我全看见了,你们还说了什么什么话,是不是?
她(她)才服气不说了……
我在想,此人是否真的因为服气才不说话了?反正我是不服的!
再后来,领导们就不再君子动口不动手了。招呼打过的。只要是聊天玩游戏的,一概重新启动以待之。反正坐着遥控指挥的,鼠标一点就成。电脑这玩意儿,高科技的,就是方便,嘿嘿!
微机室是没法再去了。在那里面写东西我本来就不习惯。我找到当副校长的二姐,想求她老人家行行好,看在一奶同胞的份儿上开个后门,偶尔用一下政教处的。没想到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不行!处室的机子各处室还用不过来,那么多的章程你打呀!
二姐直接继承了老爸的衣钵,古板得叫人受不了。公家的就是公家的,一分一毫都是公家的,一块破抹布那是处室的,处室的也就是公家的,私人你想拿回家,那就是跟公家过不去;公家的东西只能做公家的事,用公家的东西做私事也是跟公家过不去。跟公家过不去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
不过,二姐,噢,对了,史副校长。也不是冷冰冰的不可接触。对于我这样的喝水都舀不上灶的潦倒家境,她的帮助可是大大的。平时要有个好吃好喝的都叫我,孩子能穿的衣裤都给我女儿捎来。年前还通过二姐夫的弟弟帮我老婆找事做呢!
这样的内结姐弟之恩,外托同事之重的领导,上哪儿找去?而且,二姐还是老师们普遍认为很有威信的领导,其威信超过了其余的几位呢!我还能说什么?无条件地服从呗!
电脑啊电脑,你在哪里……
摩托车在县城里小杨老婆开的门诊前停下来。
我对买电脑没把握。小杨有一台,都买了三四年了。
买东西要找业内人士,至少也得找有那东西的人。这是时下中国人的普遍心理。虽说电脑这玩意儿是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几乎没啥挑的。可经过零售商这么一倒手,谁还能担保里面还原汁原味儿?小杨说他对那硬件也不熟悉,得找找在计算机学校的高手朋友帮帮忙!我自然同意,巴不得呢!
“臭皮匠就是臭皮匠,永远成不了诸葛亮”——这是中国现在的人才观。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是俗语。是建立在吾辈落后的现实土壤中的因地制宜的权宜之计。总之一句话,总比连臭皮匠都没有来得强些!何况对方还不是臭皮匠,眼下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的诸葛亮啊!我欣然而去。
那位仁兄正在操场上吹裁判,场子里是十个乔丹和科比。仁兄吹个暂停,跑过来说话。谢了,不抽烟!免贵姓张。呆会儿结束了到办公室坐着说!就又跑了。
张兄的白衬衣扯开了上面的两个纽扣,领带绳索般松散地盘在颈子上,撒开的西服露着两个肩头。这样的包干制没有罚球,他穿着两头翘的皮鞋慢悠悠的跑在边线外,嘴里的口哨时不时的“嘘”一下。
听小杨说,老师这样的从业者最好分辨,特征太多。一是说话斯文,说前都会停一停想一想,力求能达到一种一语惊四座的效果。这几乎是职业习惯造成的。二是衣着一般不高档,但还算比较干净。三是买东西特挑,女老师一般要讲老半天的价,虽然最后发现自己并没捡到几毛钱的便宜。男老师大大咧咧,一般不讲价,拿起就走。四是眼神里天生一种优越感,要么就一副举世哀怜相。五是喜欢调侃。一伙人围坐在一起,用豆腐干和花生米下酒,低声说着俏皮话,嘻嘻哈哈的相互戏弄。得,那是一伙老顽童老师。
眼下这位张兄除了要教技术活儿,偶尔还要跑跑腿,攻攻关。
张兄领我们进了他的办公室。地板高而空,踩上去咚咚响,就像踩在当年上学时自带的木箱上,诺大的空间里满是回声。张兄的屁股陷在沙发里,上身前倾着听小杨的咨询,眼睛不看我。不是他没礼貌,而是我因有求于人极力要显出谦恭的眼神里,可能又因过了分而让他看到了一点嘲弄吧——我这该死的眼神!
张兄看了我的配置单。问我要做啥。我说游戏也要玩一点,图片要处理一点,字也要打一点。总之,最好啥都能搞一点。张兄说那这个配置基本就行。接下来他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cpu最容易买到以旧翻新的,还给我们介绍了辨别的方法。这让我们感到此次没有白来。小杨邀他晚上一起吃饭,他说今天元旦节,学校不放假,组织了一些活动,还得守着学生,来不了啦。
出来后,我们又跑了几家能配电脑的,价格太贵,还没现货。我们决定明天一早去市里看看。
一大早,小县城里雾蒙蒙的。街上没人。
自从出川的高速路改道后,这地方完全成了个死角。我们乘着摩托车来时,空荡荡的高速路面上稀稀拉拉几辆车。跟两年前的那种车水马龙风卷残云之势比起来,倒像是专为我们俩修筑的一样。
从前做生意的态度多恶劣,一副五百万以下的合同别找我的脸色,胀得吐奶。随时还敲诈外省的旅客,诸如二十个橘子要卖四十块钱,不给钱休想走人之类的。可如今呢?唉,早知今日……生意不好做了,路两旁的鱼庄鸡头纷纷填满了稻草和劈柴。
上了车一路畅通无阻,向市里驶去。城里才有电脑啊!这东西来得如此不易,我会好好珍惜它的。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总要让它起到一些作用才行吧!
一路走,我一路想着……
——毛四2005·4·1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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