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大哥,大哥……”
王弜用拳头顶住肚子,弯腰半蹲着,对着沙发上一颗花白的脑袋轻声呼唤。声音在寂静的宾馆大堂显得很尖锐。
男人睡得很沉。他仰躺着,头枕在沙发扶手上。昏暗的筒灯照着他的脸,隐约只见浮肿的双眼紧闭,鼻翼有节奏地翕动着,如雷的鼾声从大张的嘴里冒出来,弥漫在空气中,盖过了王弜焦急的呼唤声。
“大哥,你醒醒……”王弜提高了声音,痛苦把双膝抵在地上。
男人的头摆动了一下,咂咂嘴,又拉起了风箱。
王弜半跪着挪到男人面前,颤颤地伸手摇着男人的肩膀,声音焦虑而嘶哑:“大哥,大哥……”
男人的身子动了动,从毛毯里伸出双手,半睁着眼问:“谁,谁呀?”
“大哥,不好意思吵醒你!我是308房的,麻烦你帮我叫辆车!”王弜弯腰起身,抱歉地说。
“什,什么?”男人的意识还在半梦半醒中。他支起上半身,露出一身保安服,睁开眼疑惑地看着王弜。
“我,我生病了,要去医院,帮我叫辆车。我对这儿不熟悉……”王弜后退一步,痛苦地捂着肚子,恳切地看着男人。
保安起身坐着,揉了揉眼,含糊地问:“怎,怎么了?”
“肚,肚子痛。怕,怕是结石发了……”王弜脸色苍白,颤声断断续续地说。
“怎么不早说?这大半夜的,到哪儿去找车……”保安完全清醒过来,把手机捏在手里,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为难地挠着谢顶的秃头。
“三轮也行。”
“没,没有人。”保安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咕噜了一句,又躺回沙发上。
1:04
怎么办?怎么办?
王弜揉着肚子,哼哼地呻吟着在屋子里转圈,一筹莫展。他感觉肚里有无数根铁棒在搅动,又象是有成群的虫蚁在噬咬,从十点多开始,一次比一次剧烈,一次比一次疼痛。
他早想买点药,或者去医院。但是,这个坐落在偏僻山村的国家级工业园,虽说规模庞大,商业配套却不完善。天一黑,店铺早早就关了门。晚上九点后,街上难见行人和车辆的踪迹。
他一个来这里出差的外地人,平时进出都是公司派车接送,自己大白天出门还分不清东南西北,何况是这黑灯瞎火的子夜。春寒料峭,他也不好意把公司的熟人从热被窝里呼起来。只有硬着头皮死撑。
保安有些过意不去,探出头说:“要不,你打120吧。”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真是痛糊涂了。王弜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他站直身,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颤抖着手点到那几个数字。
嘟嘟嘟……电话盲音。
他赶紧挂断电话,对着微弱的灯光仔细辨认显示屏上的数字。没错,是120。他肯定地重拔,电话响了,依然是盲音。
他痛苦地咧着嘴,一边反复地重拨,聆听;一边不时腾出手揉搓、按压肚子……
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
“妈那个b,破120!”
他恨恨地骂。怒气加深了他的疼痛,只觉得全身发滚烫,象被火烤着一样。刚换上的衣服一会儿就被汗湿透了。而腹部,却象利剑穿心般撕裂的痛,连衣服的摩擦都承受不了。
他真想脱光衣服,或许这样会好受点。但是看着横卧沙发上的保安和趴在柜台的服务员,他只有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死亡的前兆吗?他恐惧地想,觉得今晚可能会被痛死在这里。
1:10
不行,得想个办法。明天还要代表公司主导一个重要会议,有县委书记等政府要员参加,马虎不得。自己奋斗了几十年,才爬到集团公司高管的位置,若是因为这点毛病砸了工作,可担待不起。
怎么办?找熟人吗?
他把手机捧起,看到时间显示一点过十分。110,他的灵机一动,手指急切地触到了那几个熟悉但从未拨过的数字。
“喂……”电话响了好久,才响起一个操本地口音的中年男人声音,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
“我……我要打120。”王弜有些紧张,说话结巴起来。
“这是110,你打错了。”
“没……没错。我就打110。”
“你有啥事?”
“警官,麻烦你帮我打120叫个救护车!”
“啥?”警察显然很震惊,僵硬地说:“搞清楚,我们是派除所,不管这种事。”
“120好久都没人接。求求你,帮个忙吧,我快要死了。”
“要说多少次,自己打120。再胡搅蛮缠,我告你妨碍公务了。”警察狮子般吼了起来。
“喂,我问你,人民警察是不是该为人民服务?帮忙打个电话救命,打不得吗?你这个素质,配穿警服吗?难道要我打黄书记的电话,你们才肯救人啊?……”王弜一急,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倒忘记了疼痛。
“黄书记?”警察的语气一下子缓和下来:“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王弜无意中把县委书记的帽子扣下来,想不到对方转变这么快。索性干脆继续扣:“象许副书记、张县长、你们公安的陈局长,我们都常有往来……”
王弜倒也不是信口雌黄。他所在的集团公司分厂是s县的重点招商对象,县委领导很重视,经常组团来考察慰问,对总公司过来的高管也很尊重。每次来洽谈跟政府有关的项目,政府都会做东。一来二去,也不陌生。黄书记还曾在饭桌上夸口说过,在s县这个地方,他们有啥难处尽管开口。
“那你等等,我马上帮你联系。”警察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并连声道歉。
“妈的,这年头,打个120都要靠关系。”挂完电话,王弜撇撇嘴,心情好了起来,感觉疼痛似乎也轻了点。
熟睡的服务员和保安,不知何时被吵醒了,都睡眼朦胧、哈欠连天地起来跟王弜聊天。王弜让他们继续睡,他们说睡不着,不如陪他说说话一起等120。
1:50
“医生,医生……”
王弜敲了好一阵门,也没人应答。他望着紧闭的房门,怀疑是否在医院大门口就消失的120救护人员给他指错了方向。他再次就着过道微弱的灯光仔细辨认,没错,门牌上赫然写着内科诊室。他用力一推,门应手而开,差点把他摔倒。他站稳身子,里面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昏暗的灯光照着简单的桌椅。
王弜扶着桌沿蹲下,双手紧紧地环抱在腹部,一边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一边哼哼地呻吟。在救护车里颠簸了十多分钟,他痛得更厉害了。现在,他感觉全身无力,冷得象筛糠样颤抖,迫切盼着医生的救治。
“哎哟……医,医生……”王弜连牙齿都打着颤。
“嚷啥嚷?”半响,里间才有了回应。接着踢踏踢踏地从布帘后转出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灰色羊毛衫,脸色阴沉的中年男人。
王弜顺着桌沿站起来,一见不是穿白大褂的,心里刚升腾的喜悦一下熄灭了: “医,医生呢?”
“怎么啦?”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慢吞吞地打开灯,走到桌前坐下,叉开双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才打着哈欠问。
“我,我肚子痛。”王弜急切地指着自己的肚子,眼里泪光闪闪。
“哦……”男人这才正面看了他一眼,“挂号呢?”
“挂,挂号?”王弜进医院时,四处黑漆漆的,没看到挂号处。而且肚子痛得紧,只顾着找医生,倒把挂号给忘了。
“医生,我是急诊。”王弜强忍着疼痛,辩解道。
“先去挂号。”医生不耐烦地摆摆手,又打了个哈欠。
“医生,麻烦通融下,先帮我看,待会儿交费时我补上挂号。我现在好痛,不方便走动。再说挂号处好远,来回一躺会多延误些诊治时间……”一股气流涌动,王弜的肚子象被火烧一样。他痛苦地趴在桌子上,弱弱地哀求着。
“肚子痛又不得死人。”医生急起眉头,加重了语气。
什么话!肚子痛就不当回事了?换到你身上试试。救死扶伤的基本品德都没有,做什么医生。哼!王弜瞪着血红的眼睛,真想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冷漠的家伙,但是钻心的疼痛让他没有力气多说。看医生那不妥协的架式,他知道再僵持下去,只能延误自己的治疗时间,况且挂号看病也是情理中事。
王弜只好摇摇头,痛苦地挪开步子去找挂号处。
2:30
“医生,麻烦你快点!”王弜趴在台面上,无力地催促道。
长波浪,红风衣的中年妇女眼都不斜一下,只顾在脸上揉搓。
“喂,我说你帮我拿完药再去弄好不好?”
王弜站直身子,用力敲着玻璃窗,声音充满了火药味。此时,他心里积了一肚子火气。折腾了一个晚上,医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消化不良,语气里还带着嘲弄。这让他尴尬和疑惑。这种状况最近频繁发作,他已刻意节制饮食。今晚,不过喝了杯酒夹了几筷子菜,回宾馆后还感觉肚子空空,不存在吃多的问题。并且医生只给他把了脉听了心肺压了肚子,并没做更进一步的检查,怎么就断定他吃多了?他恳求医生让做个b超什么的检查,看是否结石复发或者脾脏的问题,医生却以夜班人少为由武断地拒绝了他,还对他不信任自己的医术而大发雷霆。他只有将信将疑地拿着那蝌蚪样字符的处方签去交费。
“吵啥吵?”中年妇女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操着手,双眉倒竖地盯着王弜:“医院又不是你家,大喊大叫给谁听?等一下怎么啦?等一下要死人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就是这样上班这样对待病人吗?”
王弜的火气嗖地冲上了脑门。从踏进医院大门到现在,他四处叫人等人,已经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挂号的、医生、收费的,个个都在睡梦中。他费尽力气一处处把人叫醒,再等他们梦游一样拖拖拉拉地办手续。他疼痛难忍,还要打起精神提防他们出错。挂号处的小姑娘,就把他的名字输错了几次。这取药处的大妈更是离谱,人不在岗位,只在玻璃窗上写了个电话号码。他按留的号码打去,老半天才接通,等了七八分钟,人才过来,还老半天不上工作状态。
“我怎么啦?大半夜的,你以为别人不休息,就等着来伺候你啊……”妇女舞动着手对王弜指指点点,对放在台面上的处方和票据看都不看一眼。
“我,我……”王弜还想说什么,肚子一阵绞痛。他痛苦地蹲下身,浑身抽搐着直呻吟。
阵痛稍减,他扶着墙根站起身,想要再跟中年妇女理论时,药房已是一片黑暗,只在台面上多了一些瓶瓶罐罐。
2:40
当王弜终于一瘸一拐地找到输液大厅时,已是头昏眼花,气喘如牛。
输液大厅光线相对充足,角落里零零散散有几个人躺在病床上输液。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已熟睡。值班护士是个小姑娘,坐在电热扇前低头玩手机。
王弜紧走几步,把瓶瓶罐罐放在桌上,轻声叫护士:“护士,吊水。”
护士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上快速地滑动着,目光专注,神情紧张。
“护士……”王弜提高了声音。
“干嘛?”护士一惊,手机“叭”地掉到地上,心疼地尖叫起来。
病床那边起了小小的骚动,几双眼睛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王弜歉疚地压低声音,忍着痛一连串道歉。
护士满脸怒气,狠狠白了王弜一眼,才起身走到桌前去拿处方和药瓶。
王弜到饮水机上取了水把药服下,坐到桌前,看着护士比对,配药,心里踏实了许多。从进院到现在,这是他见到的唯一一个没打瞌睡的人,他相信清醒的人是不会出差错的。
为了缓和气氛,等护士套针管的时候,王弜跟他拉起了家常:“美女,你没瞌睡吗?”
护士绷紧小脸,一言不发。
“美女,你玩的什么游戏?”
护士白了他一眼,把针头对准他的血管,依然不说话。
“哎哟……轻点,轻点!”王弜突然大叫起来。
“叫什么叫,一个大男人。”护士不屑地抬头扫了王弜一眼,看他龇牙咧嘴的模样,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王弜忍住痛,调侃起来:“美女,你们医院上夜班睡觉不受处罚啊?”
“晚上又没啥病人,不睡觉干什么?”护士的语气缓和了些。
“我们不是吗?”王弜向吊针那些人努努嘴。
“有病人起来就得了”护士不以为然地说。
“要是人家病得急,你们个个睡得死猪一样,叫老半天才起来,短命的恐怕都死几回了。还有,糊里糊涂的,医生诊错病开错药怎么办?”
“去哪儿挂?”护士套好针管,没接他的话。
“那张床吧。”王弜用手指了指靠窗的一张床。
护士把王弜带到床前,边挂盐水瓶边说:“这药要输三个小时,你自己注意下,到时记得拔针。”
“什么?”王弜一惊,“哪儿有病人自己拔针的?不是护士封针吗?”
“我哪儿有空,这么多人。”
“可是,可是我从没拔过……”
“这个简单,喏,你用手指压住这里,把针顺着拔出来,再压五分钟就好了。”护士倒是很细心地教他。
“那不行,我从小见到针就怕。到时还是你给我封吧。”王弜不死心地请求。
“再说吧。”护士转身走开。
他坐在床边,一阵霉味和脚臭味直扑鼻孔。他捂住鼻子,看到潮湿的宝蓝色被单的底色已模糊难辨,大块的污迹又黑又脏。他想换张干净点的床,环顾四周,全都是一般光景。
王弜的肚子又一阵抽搐,感觉天地都被抽得扭曲起来,全身冷得直哆嗦。他赶紧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几个小时的疼痛和奔波,他已精疲力竭,顾不得其它。没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6:00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难以言状的痛惊醒。
这股痛胀、麻、痒……跟肚子痛不一样,也不是来自腹部。他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周围病床上打吊针的人少了些。空气有些冷,呼噜声此起彼伏,间杂着错牙梦呓的声音。
恶臭再一次袭来,他厌恶地蹬开被单,翻身起床。刚一动,“啊”的一声惨叫,就倒回了床上,同时感觉胸口闷得发慌。他寻着疼痛的方向,看到左手肿得象包子一样,整条手臂都硬邦邦的。他抬起头,看到挂杆上的瓶子空空的,针管里的点滴停止了走动,手腕以下一片血红。
血回流。
他倒抽口冷气,大声惊呼:“护士,护士……”
叫了十多声,都没有回应。倒是一些患者被吵醒了,跟着一齐喊:“护士,血回流啦,快封针……”
“不是叫你自己封的吗?”护士打着哈欠,满脸倦怠,嘟嘟嚷嚷地蹭过来。
“我封。我封得还来这里躺啊?”王弜的火气陡然上升,声音也怪吓人。
“嚷啥嚷!你自己吊针不看时间,怪谁啊?”护士反唇相讥。
“自己失职还怪病人。什么素质!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诉你!”
“有本事你去啊,谁怕谁……”护士用力拔出针管,气呼呼地甩给王弜一张止血贴。
王弜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真想狠狠地抽她几个耳光。但一只手压着针眼孔,全身无力,只能咬着牙,恨恨地瞪着护士粉白的小脸。
“自己压紧,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护士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算了,算了,针拔出来就算了。只是手要肿两天,问题不大……”病友们七嘴八舌地劝解。
“我一定要投诉你!投诉你们医院!”王弜望着护士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
从医院回来,王弜的肚子果然不痛了,只是左手不能自如动弹。
他打起精神,主持完会议,代表公司跟政府签了几份协议,又到了饭局点上。黄市长很满意。县领导亲自带领王弜等几名高管去了郊区的农家乐吃私房菜。
围坐在雅致的包间餐桌上,看着琳琅的山珍海味,王弜的肚子咕咕作响。他真想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可是想到昨晚的经历,他感觉肚子似有些隐隐作痛。他从包里掏出医生开的口服药,分次服下。就着屋顶的灯光,他看到其中一个药盒上赫然写着:
中耳炎专用药。
他倒吸一口冷气,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满桌的面孔发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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