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记性一直不好,一些事情经历了,很快便忘记。
可能因为脑袋内存太小,垃圾文件又太多,而且被生活设了权限密码,无法删除。所以,很少再有空间存入新的东西。
但有一条路,却一直能够记住,弥久清晰,实属不易。
这路没有名字,起点在a市,终点在b镇。全程176公里,蜿蜒曲折,如一条寂寞的心河,静静地穿过崇山峻岭,一路沿戛洒江而下,奔向哀牢深处的那座小镇。
a市海拔1700米,b镇却仅仅600米。气温总是义无反顾地与海拔成反比,所以,在这条路上,风度的存活至多百来公里。每一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出发,总会有一个袒胸露乳、汗如雨下的到达。
初识这路,是在2001年。那个七月,和众多的毕业生一样,怀揣着完美无缺梦想,上了公司那辆得了哮喘病的五十铃,颠簸十小时,终于到达了那个依旧保存着马帮、傣族服饰、傣语以及蛊的小镇。当然,这其间包含了中途多次下车,在漫天黄沙中推车上坡,在路边的土沟里寻找车门把手以及协助司机将意外拔出来的排档杆再装回去的时间。
那时的路,在山里、江边相对平坦的位置,剥去大地的皮肉,碾压、铺垫,造就出一条连接喧嚣和宁静的裤腰带。每次出差,上午11点的班车,总是一路喘息、挣扎,最后在饥肠辘辘中到达a市的灯火阑珊处。一路上,我一直睁大眼睛望着路边,想象着蜗牛从右侧超车的场景。
后来,哀牢山发现了铜矿,建了厂,矿粉需要外运,修路便提上了议事日程。市领导多次莅临施工现场,强调时间就是金钱,好像柏油路不迅速贯通,矿粉便有烂在山里的风险。于是,中国速度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一年不到,新路投入使用。可惜天公不作美,通车当天,一场暴雨,百米路段严重塌方。两辆东风夹着一辆面包,毫不犹豫地奔向百丈深渊。
事故现场不见领导,记者和专家来得倒也迅捷。专家拨开围观群众,对着摄像机,扶扶眼镜,清清嗓门:“以我多年的经验,道路本身是没有质量问题的,事故的根本原因在于雨太大,百年一遇啊,同志们……”
人群中,有孩子把玩着道路护坡的砂浆残块,一会儿功夫,便加工出一堆粉末,然后撒上一泡尿,拿手和和,搓出一根根条状物。孩子扯扯旁边女人的裙摆,指着自己的杰作说:
“妈妈,鸡鸡。”
然后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专家在孩子洪亮的哭声中结束了事故分析。
返修速度远远超过了新建,几夜之后,道路又完好如初,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不知道东风和面包司机,现在是躺在棺材里,还是砌在修复的护坡里了?
山里的建设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厂房、宿舍、宾馆、商场,被施了超级化肥一样,一座接一座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几年时间,满山满谷欣欣向荣的绿色森林,变成了满谷满山望着星星的钢砼森林。
我也在这条山路上来来去去,采一朵年少的光阴,陪着它笑出第一条皱纹、霜染第一撮白发、不知不觉地叹一声岁月的年轮。
路面条件好了,车速自然提升,朋友们谈起这条路,必然对单程时间津津乐道,大有头文字d的意思。我的三个半小时一直被毫不留情地鄙视着,一老驾说他仅需两个半小时,正准备冲刺两小时零十分。几天后,我便接到他在道路边坡下打来的求救电话,后来的日子,他开始无可奈何地习惯着金鸡独立,直到现在。我一直很奇怪,他为何非要为了节约这一小时,那么近距离地去亲近上帝。难道真如他说,a市的洗脚城,服务员都颇有姿色吗?我想,这些年,他一定从未停下来,欣赏这一路五彩缤纷的姿色吧。
从a市出发,出城便入山。三十里苍松翠柏,二月里松花初开,东风过林,浅笑轻吟。觅食的松鼠探头探脑,忽而溜下草丛,忽而窜上枝头。
蜿蜒而上,再三十里,曲径通幽。油桐、槐树、桉树以及众多不知名姓的乔木,你推我挤,满山满岗。春来争青斗绿,攀繁比茂,藏了莺梭,掩了鹂鸣;秋尽叶蝶飘飞,霜枫摇红,雨洗尘心,风送归人。不甘寂寞者,便横生出一丛,斜插出几枝,晴天,筛下暖暖的阳光,在曲曲弯弯的柏油路开出斑斑驳驳的花;阴雨,蓄满浓密的雾霭,藏起山色水声,迫使你开了远光灯、雾灯、警示灯,蜗牛一样爬行。
再三十里,到达山顶,豁然开朗,阳光自远天倾泻而下,野花们如繁星坠地,争先恐后,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早春一直开到严冬。每每行至这里,我便停了车,熄了火,坐在山头的大青石上,静静地望着那汪被群山藏起的湖光波影,桃如霞,李胜雪,逐水而开。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朝一日,定要在那湖堤之上,结茅舍一间,造扁舟一叶,春来桃花煮酒,冬暮独钓寒霜。
再三十里,沿山直下,路边有鱼馆一家,依山傍水,设施虽为简陋,环境倒也优雅。馆主喜好风雅,碑刻一篇《永高鱼馆赋》,内容可圈可点,书法龙飞凤舞。鱼做得简单,清泉煮来,飘几片葱花野菜,汤里便有了儿时的记忆。对于我这类不爱吃鱼的人,每次出发前,也会省了早餐,只为在肚肠里给那两条蘸水鱼多留些空间。
吃完鱼,在馆前的吊床上小憩半刻,便沿江而去。三十里木棉凤凰交错而生,四月里木棉树叶落花开,陌上坝边,春火肆意妖娆地燃烧了。待木棉花落尽了,凤凰树不失时机地燃烧起来,一样的火红妖娆,一样的热情奔放。在繁花里停了车,攀着花枝,下了浅滩,随手拾些五颜六色的卵石,摆在窗前,便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和记忆。
过三江口,最后三十里,喇叭成了摆设,放慢车速,静静而行。麂子穿行于林间,野兔奔上高岗,一条五彩蛇在柏油路上蜿蜒而过,成群的牛羊在路边悠闲地啃草。这时,司机都会停下了车来,静静地等待,目送蛇的迁移,目送牛羊经过车窗前。倘若前车有失,出了蛇命,后车便会停下来,在路面挖坑埋葬,口中还念念有词,大抵是“蛇兄莫怪,他也无心”之类。但要是出了牛羊命,就不那么简单了。平常牛羊成群,牧者无踪,一旦出事,便如神兵天降,拿了扁担锄头,把车子围个水泄不通。这时,黄牛变犀牛,山羊变羚羊了。每有司机感叹牛羊肉贵的时候,不用问,一定有某位牛兄或羊妹没来得及路过他的窗前,便去了极乐世界。
这一路,白日行车,之于我,是闲情独意、悠然自得。但若在夜里,却又是另一番情景了。这路上,白日里便少有车行,入夜更是几乎绝迹。几十里山路不见人家,就连那鱼馆主也关门闭户,会周公去了。一路上总不由自主地幻想着车匪路霸、山魈怪兽以及其它。于是便加足油门,目不斜视,只盼早点见到a市的那片阑珊灯火。偶尔见到车灯,便紧随其后,相伴而行。当然,相伴只是自己的单方概念,于对方来讲可能更像尾随,所以便常常会出现跟着跟着便不见了灯光,然后被反尾随的情况。直到到达目的地,两车并行,相视一笑,按按喇叭,松一口长气,分道扬镳。
记得有一次,迫不得已,带着全家连夜赶路。寒雨淅沥,行至林深处,三岁的儿子突然说:
“爸爸,有个老爷爷,挂在树上。”
那一回,若不是abs性能还算良好的话,我便带着全家义无反顾地追随东风和面包的司机去了。
这路,在大多数人眼里属于清幽雅静,但在极少数人眼里属于别有用途的隐蔽。
一日午后,回a市,前方一辆奥迪a6,左摇右摆,行动迟缓。一度让我认为他在酒驾,所以一直慢慢尾随,不敢造次。至山顶,破天荒地见到了警察,设了路障,先后拦下我们两车。我摇下车窗玻璃,便看见奥迪司机突下车来,喊了句我才带50克,横跨几步,腿一软,滚下山坡去了。几名警察迅速拔出手枪,叫喊着站住、不许动,跟着冲了下去,丢下我一个人在车里不知所措。当晚,a市的电视台滚动播出,本市缉毒干警再显神威,破获一起特大贩毒案件,截获海洛因五公斤。我一直在想,那辆奥迪a6归了谁?
后来,山里的建设告一段落,国内的矿山建设渐趋饱和,公司进军海外市场,我便首当其冲,转战越南。那路,便一直留存于某些尘封的角落,成了闲暇里的回忆。
前几日再回a市,忙碌之余,想起了这条分别两年的路,便驱车再访。道路再次重建,路面拓宽,弯道改直,遇山开洞,见水搭桥,围了湖,填了江,不再盘山上下,直接纵穿山谷,一条山里的高速路两年之间诞生了,再一次体现了中国速度,只是不知道建设期间,那位领导有没有再次发表时间就是金钱的高论。
道路改善,车速大大提升,两小时零十分不再是神话。司机一路欢呼雀跃,光荣、自豪地感叹着中国的迅猛发展。也许他并没有发现,窗外的风景早已面目前非,所有的物事都在这高速度里飞快后退,令你无暇欣赏。我想,他更不会发现,很多东西已经消失无踪了,比如那湖、那江、那些木棉花以及凤凰树。
b镇已经空前繁华,听说正准备申报镇级县。马帮自然不见踪影,特色民族服装也束之高阁,汉语的普及,傣语被老人们带进了坟墓,成了语言专家们在图书馆里研究的神秘。蛊没了传人,不再有人谈起,想必也将从此消失无踪了吧。
再回a市的路上,又想起了小米的那句玩笑话:“那路,就是你的小三。”是啊,小三毕竟很少有转正的可能性,到最终,都难逃被遗弃的命运。算一算,认识这条路,刚好十年。十年,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何况一个小三呢。
我这样卑鄙地想着,没有停车,一路飞奔着离开那片喧嚣。但光阴呢?我们那遗落一路的光阴,待到年华老去,再去细细拾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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