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小我一岁,是我大伯家的二儿子。大伯家一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其中两女一男都是我的堂姐堂兄,最大的堂姐大我十岁,只有这个堂弟是我儿时的玩伴。而且过从甚密“臭味相投”。1963年旧历年底20岁的堂弟因病死于江西,至今他的骨殖仍流落在江西武功山上。在这个“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季节里,堂弟那短暂一生的点点滴滴时时浮上脑际。
记得小时候,堂弟家有一个整日里病恹恹的哥哥,听大人说得的是痨病,是不治之症,那时都将肺结核病叫痨病,以当时的经济条件和医疗水平,得了那种病也与现在得了癌症没有多少区别。病了几年,到了十五岁时就与世长辞了。后来两个堂姐也先后出了嫁,家里就剩下了堂弟这一棵独苗。上小学的时候堂弟低我一个年级,虽然只比我小一岁,但个子比我矮得多,人长得也单薄。不像我那样泼皮、早熟。不过,他的脑子很机灵,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我流落到了大西北,他在家中居然还考上了一所中学,那所乡镇初级中学离我们村有十好几里路,大多是外地的寄宿生。后来听说,虽然那时的老师和学生都受着饥饿的折磨,但学校的教学质量还是不错的,从那里出来的初中生后来有不少人考上了高中、大学。也有的回到家乡当上了村里的会计之类的村干部。那时候上过中学的人就算是农村中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了。
他在上学期间,总是与我保持着通信关系,有时我也寄一点零花钱给他。记得他给我来信时全是用毛笔写的小楷,那时除了年纪很老的识字人几乎已经没人用毛笔写信了。他的小楷写得特别秀丽,没人不会相信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初中生写的,倒是极像出自一个受过旧学熏陶的才女之手。
1962年秋天,我从大西北下放回到家乡时,他已初中毕业在家当了一年多的人民公社社员,当时,队里的干部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原因是他们在那个非常时期仍然想着法儿多吃多占,有时还不顾群众的死活,搞强迫命令瞎指挥,为此常常受到堂弟的指责。他与我倒是有许多共同语言,记得那年夏天,晚上在外面乘凉时经常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到深夜。
1963年秋天,他只身去了江西投奔他的大姐。大姐一家人是三年前逃荒过去的,现在已在当地的一个林场安了家,听说大姐夫还是一个小队长。那里是山区,虽然条件也不怎样好,但至少不会挨饿。后来听说他在那里生活得还不错,林场里全是从外地逃荒过去的人,其中大多数是江苏老乡,他因为常常替人家读、写家信,大家都很喜欢他,都称赞他“知书识礼”,还听说队里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在追他。那年冬天,父亲也带着大妹去江西,在那里做了几个月的爆米花生意,也同样在堂姐家落脚,受到了堂姐一家和这个堂弟无微不至的眷顾。
19*4年春节刚过,父亲就从江西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堂姐夫,大家都觉得有点诧异,一是父亲原来是说要混到农历二月底的,二是事先也没听说姐夫要回来。果不其然,他们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堂弟竟然于节前的腊月廿六撒手人寰!听说起先只是脖子上生了个疖子,几天后突然高烧不退,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死在林场卫生院里。卫生院出了份死亡证明,说是死于败血症,我虽不大懂医,但总觉得这个结论太过牵强附会。当时的问题是怎么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年迈的伯父伯母?后来还是两位老人从周围人的凝重神情中看出端倪,猜到了必有天大的事情瞒着他们。当他们得知实情后,伯母随即哭喊着昏了过去,年近七旬的伯父也在万分悲痛中泣不成声。堂弟是他们最小的一个孩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与寄托,这个晴天霹雷般的消息一下子就将他们击倒了。庄上的人见了也都忍不住地泪流满面,都说:好人不长久。后来嫁在不远处的二姐回来住了了日子,我们几个侄儿也整天地围着两个老人转,还有几个与堂弟最要好的同学也都闻讯从外庄赶过来安慰他们。过了好些日子才平静下来。又过了五年,伯父患食道癌不治去世,孤苦伶仃的伯母过到84岁,他们的后事都是我们几个侄儿帮着堂姐们料理的。
在堂弟的遗物中有一个精装的笔记本,本子上断断续续记着他生前的一些日记,记得有一段日记是记录的一天晚上与一个队里的姑娘约会时的情境,其中有一句:“伊紧紧地拉着我的手”,颇似“五四”前后沪、浙文人惯用的语气。
在伯母去世前二年,老是念叨要将堂弟的骨殖拾回来葬到她们旁边,其时,大姐夫一家已经回到了家乡。为此,大姐夫又特地去了一趟江西。他回来后告诉我们说:虽然当年埋葬堂弟时曾在坟上放了一块方形的石头作记号,但这次去看到却是满山茂密的灌木丛,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那座孤坟。只好对着那座山焚烧了一些纸钱。想到古人曾说过:“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那是歌颂为国捐躯者的豪迈,与客死他乡的逃荒者风马牛不相及。还想到,堂弟在那边也并不是太孤单、寂寞,因为那里还埋葬着许多生前已经入了赣籍的江苏人,他们的后辈还在那里生生息息。
岁月荏苒,一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想到有一天,我与堂弟会在天堂聚会,到时我将会将这后来的半个多世纪的人间冷暖慢慢地说给他听。
不去多想了,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还是顺着“牧童”的指引到“杏花村”里去买个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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