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不知不觉又到了清明。
连日的阴雨,繁花似锦的春天正在落幕。满野的油菜花只剩下斑斑点点的黄,好像鬼子进村扫荡后的一片狼藉。桃花失去了往日的鲜艳,风雨中,落红纷纷飘零。天空阴沉着脸,暗云低垂,空气凝重而窒息。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季节正迎合了这句古诗的描写。老天特意铺设了这个场景,让人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由自主地想起故去的亲人。思念他们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回忆那份亲情的温暖,那份爱的无私;想象他们栖身荒郊野外,凄风冷雨中的那份孤独,那份寂寞……
清明节快到了,我不禁想起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我的爷爷。
多少次梦里相遇,可爷爷对我总是缄默不语。我听老一辈人说,在梦里逝去的人不搭理你是好事,不然你就有厄运缠身。也许是心有灵犀吧,每次见到爷爷,他总是站在远处微笑着注视着我;我呼喊他,像小时候那样撒着娇扑向他,而他总是眨眼就不见了,我总是一个趔趄跌倒从梦中惊醒。
我知道,我和他早就阴阳两隔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逝去的亲人越走越远,而对他们的思念却越来越浓;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亲情不会因为他们的离去而消失,反而会伴随我们一生,温暖我们一生,直到沉淀下来,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
爷爷离开我十一年多了,在这十一年里,每逢春节和清明,我都要回娘家去看望他,带上供品,到坟前烧点纸钱,陪他说说话,回忆他生前和我的点点滴滴,请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庇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临走时向他叩首,再为他的坟上添一把新土。
而除了扫墓,就是每年清明,我都要为他留下点文字,缅怀老人家,对他的无私的爱表示感恩,祝福他在另一个世界快乐幸福。因为我知道爷爷是旧知识分子,他也喜欢文字,所以我想他一定很喜欢孙儿给他的这份特别的礼物吧……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余恨长留。想起爷爷的一生,到现在我都想哭。他年轻时的那些经历,我听奶奶和母亲说起过一些,但更多的还是从他嘴里亲自讲出来的。爷爷是家里的独子,曾祖母特别疼爱他,节衣缩食供他上学,为了日后能光宗耀祖;因为过度操劳,曾祖母积劳成疾,病倒在床。爷爷曾经听信偏方“割股救娘”,虽然最终未能挽救母亲的生命,但他的孝心足以感天动地。为了母亲,爷爷还许下誓言,终身吃素食;直到参加革命,在部队领导的说服教育下才改掉这个习惯。爷爷参加了剿匪,土地改革,后来又被保送到“革大”学习,毕业后,被分在当时的粮食部门当了一名干部。参加革命前,爷爷还做过几年私塾老师,对中国古典诗词歌赋都有很深的研究,具有较高的造诣。爷爷信口能赋诗,提笔即文章,被家乡人亲切地叫了一辈子“先生”。爷爷娶了奶奶后,生了三个女儿,母亲是老大;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性耿直的爷爷守着粮仓也不愿偷一粒粮食回来给妻儿,奶奶一个人在家拉扯三个孩子,连她也病倒了,一躺就是两年,三个孩子活活饿死了两个,只有母亲侥幸活了下来。
爷爷只有母亲一个女儿,父亲是入赘我们家,所以外公外婆被叫成了爷爷奶奶。我是家里的长孙,爷爷很疼我,从小就跟着他摇头晃脑地背古诗,手把手教我临帖,写字。我很乖巧,也很用功,爷爷好开心,逢人就夸我。可我的父亲却不以为然,因为嫌弃我是女孩,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把我扔给爷爷奶奶,带着母亲搬回了几十里之外他的老家居住。
我和爷爷奶奶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在这个家里,我就是圆心,他们成天都围着我转悠。院子里一方小小的菜地,奶奶成天在地里薅刨,春种菜苗,夏摘茄子辣椒,秋收南瓜冬瓜,拿到集市上去卖钱,换点油盐材米,给我买好看的手帕,发夹。爷爷每月回家休一次假,他在家的几天里,我成了他斩不断的“尾巴”。爷爷带着我稻田里干活,教我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爷爷在月亮下面给我讲故事,让我骑在他的腿上一摇一晃,教我背“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爷孙俩玩得尽兴的时候,爷爷会用他满是胡茬子的脸亲我,我被扎得直痒痒,在他怀里“咯咯”地笑,连月亮也嫉妒了,气得躲进了云层……
家里后来添了弟妹,爷爷看他们住在家徒四壁的破房子里,过着上顿有下顿无的日子,实在心疼。就把自己的工资挤出一部分,买来大米和白面,走几十里山路给他们送去,后来还东拼西凑借钱给为他们盖了新瓦房。七岁那年,我离开那个心爱的“家”,被父母接到身边,背着书包进了学堂。
由于父亲生性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母亲一个人支撑那个家真的好艰难。年近六旬的奶奶常常翻山越岭几十里到我家,和母亲一起打理已经荒芜的责任地。日子就这样在煎熬中继续着,我的天空瞬时变了色,充满着阴霾,令人窒息。成天听到的只是父母的吵架声和弟妹的哭闹声。整个冬天,我和弟妹只穿着一件破棉衣,一条单裤和一双胶鞋,冻得直打哆嗦;多少大学纷飞和积着白霜的清晨,我带着弟妹在院子里跑步御寒。爷爷到我家来,看见后不禁老泪纵横,嘘唏不已。爷爷给我们每人买了一条新绒裤,一双新棉鞋和一本小人书,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父亲好像“懂事”了点,开始学着勤快和顾家了,可偏偏病魔又找上门来,就在我十四岁那年,风湿心脏病夺去了三十八岁父亲的生命。父亲去世后,母亲伤心过度一气之下扔下我们远嫁他乡了,我们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爷爷无奈,又把我们接到身边。这时候,爷爷已从单位退休回来,一双六旬的老人,三个半大的孩子,每月以一百多块的退休金,一家人就这样艰难地支撑着。初中毕业考上重点中学的我,在报名的的第二天就卷着行李回到家中;我想辍学回来,帮助爷爷奶奶干活,供弟弟妹妹读书。记得那天晚上,爷爷铁青着脸不言一语,奶奶在一旁默默地做着家务,弟妹倚在门边把脸侧向门缝里在小声地抽泣。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只听爷爷冷冷地甩出一句:“娃,你长大了,对吧?带着他们回去吧,我们老了,管不住你们了。”“对不起啊爷爷,我错啦——”我“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齐下。“那好,带上行李,回学校去吧。记住,别像你妈,不长志气。人穷志不能短啊,孩子!”爷爷的语气柔和了一些,话语里充满关爱。
我回到学校,开始拼命地读书。三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内一所师范学院。爷爷奶奶整日在责任地里摸爬滚打,用他那微薄的工资供我们上学。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像一只快乐的鸟儿飞到爷爷身边,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起上大学的新鲜事。我看见,爷爷非但没高兴,反而愁容满面。夜里,爷爷把我叫到跟前,一脸严肃地跟我说:“娃,让三妹读吧,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我原来的单位,他们同意招收你上班。你好好考虑一下,明早告诉我。”“我……”,我欲言又止,泪流满面,满脸疑惑地望着爷爷离去的背影。那晚,我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还是红红肿着眼睛告诉了他我的决定。
十八岁的我被破格招收到爷爷原来的单位,弟弟辍了学,妹妹考取了市里的一所师范学校。家里的情况好转了一些,爷爷紧锁的愁眉展开了,年近七旬的他又提起了笔,拾起时光的碎片,拼凑成一篇篇心仪的作品,成为家乡诗书画艺协会的理事。
眼看着爷爷一天天苍老,我心中却有一种痛在隐隐地折磨自己。一九九九年,已经结婚成家的我在妹妹的帮助下重新拿起课本,走进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课堂。经过三年的努力,我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的专科毕业证书。就在我刚刚走进自考考场的时候,爷爷已经患病了;就在我刚刚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的前一个月,爷爷因为胰腺癌不治去世了,享年七十六岁。爷爷终没有等到我圆梦的那一天,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
从回忆中苏醒,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望望窗外,一丛丛新绿扑入眼帘。爷爷,好久没来看您了,您的那片林子也该绿了吧,林中的鸟儿也在婉转地啼鸣,就像我小时候常围着您叽叽喳喳地吵闹。清明节快到了,爷爷,请您先收下孙儿这份特别的礼物,好吗?
清明节那天,您读大学的小曾孙放假回来,我带上他来看你,带上您喜欢的老白干,花生米,水果和糕点;到时候,咱们爷孙俩好后聚聚,开怀畅饮,尽兴长谈,吟诗作赋,不醉不归。
夜深了,孙儿要休息了。爷爷,保重!
(2014年4月1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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