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 地
一
王老师又喝醉了。学校配发了两瓶酒,几个人匀着喝了。一个住在这坝里的老老师又拿来一瓶红糖泡的白酒,他又喝了。不到十分钟,老王就面红耳赤,浑身燥热。学生们在满是卵石的河滩上翻翻找找。后来,校长吸吸鼻子,掏掏鼻孔,在膝盖上擦擦手指。站起来,让体育老师吹吹口哨集合,准备回去了。大部队沿着现出河床的部分往回走。有几个学生不知从那里出来了。他们没过河,只是往下游走。老王抱着两岁的儿子,莫明其妙的也跟着这几个学生走着。
过去的一个冬天把田垄冻得高而瘦窄。油菜叶在懒洋洋的阳光下不习惯地闪着眼。岸边枯黄的苇草在春风中神魂不定地摇摆着,映衬着冷兮兮的河水。老王已经走不大稳当了,瘦长的身体象风中胡乱摇摆的树。他瘦小的儿子睁着圆圆的眼睛,惊魂未定的死死抱着树脖子不放。
这是本地最富饶的坝子。土壤肥沃,地势低平,四季都能种庄稼。如果没有对岸的高崖,它简直就是一块人见人爱的平原。崖上站了一排先到的学生。他们居高临下,看着还在坝里如蚂蚁般的我们。老王走出了不到二十米,一脚踏空,侧倒在了田里。老王的眼镜掉了。当他扭回头用力站起时,我能看见他鼻侧的两块红疤,那是被镜框夹出的痕迹。还能看见他那陷下的眼眶,眼眶中向外突出的眼球。老王用一个手肘支在松软的土地里,努力的曲腿蹬脚,挣扎着要站起来。变了形的皮鞋跟着被蹬掉了。他任哭闹的儿子在地上滚爬,管都没管,自己却边爬边跑起来了。
他深深的弓着腰背弯着腿,时而借用两手撑地,在地上跌跌撞撞。他的头颈很努力地向前伸出,就象一只狼狈逃窜的野狗。他的脚一踩上卵石,就踢掉了另一只皮鞋,兜起了衣服,连带着内衣一块儿扒下来。他迅速打开了皮带,开始扒裤子。他的脸始终冲着河面,让我感觉到他眼里放出的绿荧荧的光。快到河边时,他已经露出了浑身的皮肉,黑黑的不多,很可怜的附着在骨架上,一条脏兮兮的三角裤已变成了灰色,松跨跨的包裹着他的屁股。这一景象只持续了一秒钟。在同一时间里,伴着对岸山顶上的齐声惊呼和从他嘴里发出的极为舒服的一声低嗷——他扑进了河里。
有人影在往崖下跑了。
一个学生用两手划着只小渔船在慢慢向老王靠近。这孩子来不及挽起衣袖,深蓝色的袖子打湿了,黑黑的像两片游动的鱼鳍。有人在喊:“别离他太近!”
老王在对岸被拖起来了。两个大汉架着他。老王表情沮丧而不耐烦。他无力的舞着小臂,大幅度摇着头含糊地说:“不管。不管。”他的长胳膊长腿被水给这么一泡,变得更加滑腻了,抬他的两个大肚子只得把他尽量贴紧。他在这两片肥肉的夹裹下艰难地移动到了崖上。
镇上不赶场,但很快有了一群人。他们紧盯着这个为饥饿者生产的三明治,谁也不吭声。老王的屁股下面还在滴着水。他矮胖的老婆则踏着这条滴水线跟着不断地骂。她夸张地向前迈着大步,两个肩膀一左一右的扭着,既不靠得太近又不离得太远。时而叉腰时而腾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指一下。字字如珠玑,声声泣鬼神。就好象前面所有的人都是她那不争气的男人,都只穿着脏内裤并且屁股下面都滴着水似的都该被她骂。老王被抬进了学校,扔在寝室的床上。母老虎也跟着进去了,还是骂。大家都转身洗手的当儿,母老虎却又蹦又跳的跑出来了。他蹦得极高,脚都落地了,身上的肉还没有完全落下来。并且,也住了嘴。往门里一看,老王正从地上撑着爬起来,脸上多了几块带血的新伤。敢情是他要打这母老虎,被躲开了没站稳摔的……
二
老王不老,三十左右。烟酒茶一起熏蒸得他脸色黄黑。至于为什么到这所偏远的初中教书,为什么和这个身矮口臭说话口水喷人脸的既没工作又没特长的母老虎结婚生子都是迷。总之,他已生活到了这一步,不能像下棋可以多悔几着。而他下象棋也极少悔,大不了再来嘛!挂着稀疏几片叶子的柑橘树下常常围着一圈人,七手八脚的拽弄着棋子,讨论着进可攻退可守。这些棋子往往又被搬回原地,大家不信任地催促棋手做决定。“观棋不语起手无悔”在这里完全成了一句废话。老王不知疲倦地给大家一支又一支,一圈又一圈地散烟。老王烟瘾大,自个儿抽着不大好看,往往发烟,逐渐就养成了习惯。了解他这个习惯的人常常坐到棋盘前等着,一个下午除了足可过够烟瘾,还可以推却几次以表明自己并不是为烟而来。老王棋艺不高,车被吃了也不悔,只是闷头摆棋叫再来。好象下棋跟倒白开水一般可以倒了一杯又倒一杯。于是人们渐渐觉着没意思,慢慢散去了,剩下他一个人收拾战场。
老王的住处就在棋盘后面,整个老街的最凹处。砖墙平房,墙面班驳,地面潮湿而阴冷。据说几年前曾是一个养猪的所在,后来被改造成寝室。但所谓的改造也只是用石灰水将猪拱脏的地方刷一刷,勉强遮住而已。再后来又住进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新老师,将骂人的话语用墨写了满满一堵墙。因此老王搬进前只好用石灰浆再刷几遍。这墙面因过厚的堆积了涂料而显出癞蛤蟆般的不平整。房间小,东西多,老王的屋里始终凌乱不堪。
棋盘的前面是三排教室,夯土墙木窗户,没玻璃没顶棚。教室里挂着六盏日光灯,让三根铁丝系着,电线就盘搭在铁丝上。风一吹,就把灯板上的积尘荡下来,落在学生的头顶和书本上。黑黑的瓦和黑黑的椽檩,这六十年代的建筑总勾起人的怀旧感。闲常时节老王下棋,上班时往往见他跑到教室里,踩在学生的桌凳上摆弄日光灯。因为一盏灯足可影响好几排学生学习。老王扛着木梯检查线路,把一些晃晃悠悠的旧电线包扎好,固定住。老王抄水电表,挨门挨户地记录,解释着电冰箱电炒锅很费电,洗衣机很费水。枯水季节常停电,老王带几个大个儿学生摇动柴油机发电,从满是烟雾的配电房里摊着两手冲出来,边吐唾沫边将黑油抹得到处都是……
三
一段时间里,中国的教育界掀起了一股文凭热。小学教师必须中师毕业,几年后得是大学专科文凭;初中教师必须大学专科毕业,尽快拿到本科或是再拿一个专科;高中教师至少得是本科以上学历。否则可能“下课”。一时间,人们对自己的学历产生了怀疑,纷纷惊慌地四处寻求函授或自考去了。正如所有的手艺都是为了给自己提供衣食,教书这个职业首要的目的也是解决自己稳定的生活问题。既然这个行当往往是在校二流成绩学生的首选,既然十个手指头都有长短,所以往往很多人都过不了成人考试这一关。老王被人请去吃了一席,酒酣耳热之际爽快地答应了去充当一回“枪手”。
老王忐忑不安地熬过了第一回。他还得到了此人送来的一百元辛苦费。这可是半个月的工资啊!钱这东西,来得也太怪了。以后老王又出入了类似的考场几次。以至于考官都有点可怜起这个年轻人了——考了好多回,他怎么就过不了呢!
老王被请做枪手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些临时的雇佣者有小学的,有初中的,甚至还有教高中的。老王渐渐觉得这些老师也不过如此,虽然在待遇好的单位,可知识和能力却低得可怜。充其量只是些混入珍珠里的鱼目而已。老王不满了。就连他们送来的感谢费看也不看,寒暄几句打发他们走吧。
在冷静和不满中又过了几个月。这期间老王很少下棋,只是发呆,若有所失。一个星期天的正午,老王的门前来了一辆摩托车,来人在跟老王讨论多时以后,又骑车走了。老王老婆带着孩子躲得远远的,连给孩子擦屁股的纸也从别人家里借来。母老虎很惶恐地目送西装革履的客人走了,就飞快地跑回屋里,急切地问着:“怎么样?咋回事?”老王不言语,锁着眉盯着地面发着愣。
这是一次国家公务员考试。来人是县长的远房侄子,高中毕业后四处闲逛,这次突生念头要借着县长这棵大树乘凉了。可自己去参加考试吧压根儿就没指望,因此才找上门来。还提出考试合格了给两千块钱,先预支三百。并将考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一一做了设想,总之是要老王一百个放心。平常做枪手查出来后果也并不严重,大不了被赶出考场。可这一次事关重大。在金钱和后果的激烈对抗中,老王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最后他同意了。毕竟,两千块钱对于他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四
七月如火。老王额上的汗顺着头发流到眼镜片上,他不断地擦镜片,又不断地戴上。监考人员是位戴眼镜的胖子,穿着白背心,一手拿扇子,一手拿眼镜,焦躁地一边看门外,一边看考场墙上的挂钟。也许是太热了,也许是过于相信公务员考试制度的严肃性,这胖子始终没认真检查考生的准考证和身份证,连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空位也没在意。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考区提示,还有最后十五分钟。老王出了一口气,暗暗为即将到来的成功而高兴。胖监考员忽然朝门外招了招手,进来一位考场负责人。胖监考员说自己头晕得厉害,可能是中暑了,要考区负责人代为监管一会儿,说完匆匆走了。负责人拿着座次表一看,眼睛落到了最后排的空位上。他走过去,把缺考人的相关信息填在了考场记录上。然后就开始核对每位考生的考号和证件。老王的心提起来了。他天真地盼望这钟原来就被调慢了,考试结束的铃声快响啊!只要铃声一响,他就飞快地填上别人的考号和姓名,交上去,一切就都万事大吉了。可铃声并没响起来!负责人站在他身旁提请他拿出证件。老王从屁股左兜里顺从地掏出了应该出示的东西,在负责人手指头的指示下将自己的考号和姓名填进了试卷上的指定位置。老王的手有点儿抖,几乎是磨磨蹭蹭地写着。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负责人站在他身后宣布考试结束,考生马上退场。
从来没有哪一次考试令老王如此发愁。小学时的期末考试不及格老王也没这么愁过!老王面对着小伙子将信将疑的目光,很自觉地掏出了那三百块钱,提心吊胆的回到了家里。母老虎从未如此温存地询问着:“乖乖,怎么样呀,考得?”他也懒得理。他不仅损失了两千块钱,还被县长的亲戚怀疑着,心里乱极了。
五
几天以后,从县委打来一个电话,校长转告老王说,县上通知他马上去参加面试。
一个月后,县上发文:老王到县委工作。
老王很庆幸在其他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县长侄子做过枪手。这位侄子在这段时间由于为房地产商跑路子得了一大笔好处费,也压根儿不去想这件事了。只是以后每次碰面,老王都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
老王以其优越的知识分子条件和敏锐的观察力和感悟力为县政府工作着,很快从一般办事员升职到县长秘书的位子。
第一县长是个老秃顶,他的工作繁忙而操心。农业县,没强项,底子薄,起步晚。连一点基本的建设资金都很难拿出来,随时还得应付各路讨债大军和检查队伍,忙啊。老王工作了一段后发现,县内的各项事务真是复杂。大到工业招商,小到一个并不起眼的人员调动,无不牵扯到各个部门。今天某学校违规收费,被家长告到了省里,明天某镇政府暗箱操作将受到处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县长的职责当然不能只是一味的处罚这些,他要充分考虑各种关系,然后称量轻重权衡利弊再发出指令。而县长在这些方面显然太过于内敛含蓄,在处理这些问题时,反而把一些比较重要的环节都让老王去做。这样,老王就成了某些决策的执行者了。
县政府一位秘书的老婆得调动了,老王打电话给调动单位。末了,说这是县长的意思,得尽快调到县内的某单位。然后再深更半夜地给用人单位说快一点给安排工作。县长的意思就是天大的意思,谁敢不听?某记者的亲属要调动了。原校缺人手,坚决不放,老王给校长做工作,含蓄地流露出是县长的意思。老校长可不买帐,坚持着不同意。后来老王又找到一个在小学教书的大专生,夸耀说他的英语水平是如何的了得,这样才顶替了一个缺。老王周旋于这样的场合里,他感到辛苦。一回到家往往很是疲倦。还好,母老虎没能想得太多,男人的工作忙,该支持嘛!
一大早,老王家就有亲戚来访。乡里的土布蓝衣,花白头发,一手提着鸡蛋,一手提着绿豆。老王接着,叫“干妈”。这么多年的干妈叫下来,老人家也被叫得干瘦了好多。老王边听干妈的唠叨,脑子里想起了儿时在干妈的园子里拿水喉浇花浇人的情景。母亲说他命里缺土,得找个土命的干爹拜继。干爹当时就露着两颗金牙笑着把他举到了头顶说:“乖,乖!哈哈哈!”如今干爹已过世多年,一家人的生活过得举步维艰——好半天干妈讲清楚了,原来老人家是想让小女儿到城里找个工做做。这么个小小的请求当然得尽量满足!老王想想说:“下周再给您老回话吧,这周事儿挺多。我多想办法,尽量把干妹子安置到个好点儿的地方。”母老虎瞪了老王几眼,还好干妈可没看见。
半个月后,干妈的女儿终于在毛纺厂上班了。干妈千恩万谢的,又送来十多斤菜子油,回去了。
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两年后的一天,老县长找到老王,要晚上到县长家去吃酒。这样的酒过去常吃,老王每次都笑嘻嘻的,管县长叫刘叔,管县长夫人叫周姨。县长女儿小磊在国外工作,好几年才回来一次。这老两口儿把老王待得像个宝似的,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热心。可这次,老王明显的感到周围的气氛不大对。周姨倒是高兴着,老县长却多了几分疲惫,还不时的拿眼瞅老王。酒至三杯,县长说话了:“小王啊,这两年委实辛苦你了。很多事儿我不便插手,因此就一直让你抛头露面。可也真是难为你了!”
老王刚想张嘴,老县长一抬手制止了他:“明天就退了。上面已经批下来了。准备先休息半个月。然后,就跟你周姨去南非玩儿几个月——”县长又呷了一口酒,深深的出了一口气,“我在这县里,呆了好多年,着实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无时无刻不盼着我早点隐退——”
老王听着,呆呆的一语不发。
老县长接着说下去:“你跟着我,做了不少事,也得罪了一些人。长远打算,我想——”
老王不说话,只搓着手等着。
老县长又瞄了老王一眼,继续说,“我想让你到新国中学去,做一校长——总比在这儿干晾着强啊!”
老王明白了!
老王回单位宿舍收拾行李了。不知怎么着,他感到有点儿泄气。想想也是,继任的县长一定跟老县长不对路,这是可以肯定的。自己要心存侥幸是不可能的。因为自己是老县长的人,曾为老县长做了不少的事,一些就涉及到班子内很多人的利益。人家嘴里不说,心里可是瞎子吃汤丸,有数着哩。现今的教育部门,想想也确是个避风港,就先呆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王收拾好一切了。行李很简单,两套西装一床被,一台电脑一捆函。思路跟行李一样简单,用不着擦汗即能收拾清爽。
母老虎坐在椅子上,丧气地看老王收拾着。她不能理解老王竟还能笑。她心里可郁闷着,像一个将跟着一起被充军的囚犯家属。
七
以后的整整一个月里,老王都在忙着研究新国中学的情况。
据他以往的经验,这可是个不大好啃的骨头。退休教师多,老教师多,年轻人少。这在分配工作方面就显出一些麻烦。退休教师的工资一点都不能耽搁。这些老革命,不受校方的管制,你也无法用考勤来扣除他们的一丁点儿什么。他们亲戚多,门生多,不满意了往往还以自己的革命资历上访。被退休教师骂,你还得笑着脸儿赔不是。其他的老教师也一样,虽然他们还在岗,你也绝对不要去招惹。他们会冷不丁儿拿一张什么病历来请假说,准备治好后就告老还乡去了。他们可以很轻易地就拆开你的左右手,把你的左膀右臂骂得俯首帖耳狗血喷头,再回过头来收拾你。因此跟他们说话得一千个小心,不要有一丁点儿得罪。处处得让他们在前,事事得尊他们为先。平时做做生日啦,聚会时敬敬酒啦,考核时松一点啦……反正,你得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而不要仅仅只当他们是老师。老王回想起了自己初为人师时一位老教师说过的话:“这几十年,每每是用自己的鲜血把领导的顶子染红了,然后他们就走了……”为他人做嫁衣的滋味老王也尝到过,其中的苦楚老王不是没有体会。领导们一来,纵鹰逐兔是何等的豪爽,可结果往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到卸任时,老师们的评先评优就显得随心所欲无关痛痒了,到最后竟连一点微薄的奖金都还不能兑现。那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岂是奇耻大辱所能表达的!
反正啊,这“两老”的事儿老王就算这么给定下来了。剩下的是中青年人。中年人一般比较有顾虑。资历不如老教师老,经历的比青年人多。他们往往过多关心的是自己的小家,搞点儿什么经营啦,孩子在哪儿入学啦,有些什么亲戚还要走访啦。对于学校这个大家,也只是有些什么实惠啦,待遇好点儿就加把劲儿,待遇不好就懒惰一点啦。反正,出人头地的事儿他们忘不了,可出头鸟他们也决不会干——大不了想想办法往高一点的枝上飞呗。
年轻人就比较麻烦了。他们思维活跃,感觉敏锐,像没被驯服的马驹子。他们对于社会的各个方面都很留心,对每样事情都要试着给出一点结论。即使是以偏概全,哪怕以后为此消沉堕落也在所不惜。年轻人接触的世界永远是新的,他们的行事往往是感性的而不带多少的理性。他们可以为一杯酒跟你过不去,即使最后退却了,也不会在意自己的结束语有多么的令人尴尬大煞风景。他们压根儿就不懂圆滑和世故,仿佛从来就不知道泥鳅是个什么东西,这世上还有鳝鱼吗?他们是学生学习的榜样,因为他们的直截了当。他们永远是年轻人,因为年轻人是永远长不大的……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那还好办得多。关键是中老年教师会不由自主的影响这些年轻人,把自己的一些世故和经验强加给他们。年轻人在这些时候往往会错误的认为自己很谦虚,因而全部听进去了。结果不自觉地成了别人观点的牺牲品,或者说,成了别人不能实现的想法的冲锋者。这后一点,才是最可怕的呀!
老王打了一个寒颤。他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的年轻岁月。天很蓝很干净,云很白很柔软。1加1只能在特殊的情况下才能等于1或3,而这种特殊是不可多得的。香烟的味儿是甜的,酒的味道是苦的。兄弟永远是团结一心的,父母的爱永远是无私的……
卧室的门“咚”的一声响。老王一惊,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他苦笑了一下,摘下眼镜。他忽而想到自己永远认为的年轻到现在竟变成了一种揶揄的笑。他皱起眉头,把镜腿伸到门齿间紧紧咬住了。他扭扭脖子,把散乱的思绪甩甩顺溜。钱怎么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钱由县财政局划拨到镇财政所,再划拨到各校。财政局的人倒是挺熟的,可财政所的人好不好处呢。财政所的人姓梁,他平时的行动还得听镇政府的。如果镇上不给县上上缴税收,县上就不给下解。一个是农业县,一个是农业镇,唉!
对于新国中学的校容,老王早几天就去看过了。山腰里,柏油路加水泥路,下雨天,鞋底完全可以不沾泥巴。夏季被浓荫覆盖着,凉风从山沟里直吹上来,清凉无比。某厂矿子弟校房舍,五六十年代的建筑。模仿前苏联的格局,高门高窗,坚固而不透气。仿佛俄国人都是篮球中锋,怕冷而怕死。校园面积大房舍多,足可容纳二十个班的学生。由于刚刚搞完校舍的搬迁,很多设施还没能弄齐备。运动场里长满了杂草,新围墙上还没标语,教学楼的旧砖墙面上还写着“形式大好”,“搞革命不是什么什么”等等之类的话。离场镇六里路,自来水不通,仅有的一口机井在枯水季节只能供应蒸饭的锅炉用水。
新国中学的师资比较缺乏。年龄老化是个特点,其次是专业不对路。全校没有一个专业英语教师,语文老师也缺。音体美教师倒是各有一名。因此老王在半个月之前就忙着四处搜罗人才。这些人有老王自己认识的,也有经人推荐的。老王千辛万苦费尽唇舌,目的只有一个: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做点名堂出来!
学校领导班子除了校长有变动外,还从外地新调来一名副教导主任。应该说左右手都齐备,开学工作尽可放心。老王从教委人事部还查询到,会计年老了,差不多可以退休了;出纳是自己的昔日校友。假期还专程拜访过老王。出纳干精瘦猴,精力充沛,嗓门儿大得出奇,倒是挺像三国时蜀地的张松。
八
老王在县里接受工作,净是些零七碎八的事儿,不去又不行。直到都开学两天了,他才匆匆地离开县城。当老王赶到时,迎接他的是出纳。出纳骑着摩托车,将他从满是灰尘的街道上带回。老王坐在车后,高出骑手一大截。行到一半路时,有头水牛跳到了路中间,出纳一点刹车,车身横在了路上,将他们倾下来。老王的右腿垫在车下面,钻心的疼。站起来一看,腿肚被排气管烫伤了一大块。好在车还能走,他们来到了学校里。
校园里闹闹嚷嚷的,学生们正在搞卫生。两个人穿过灰雾过来了,跟老王打招呼,握手问好,关切地问伤得怎样。这是教导主任们。他们衣着一新,春光满面,极力显出自己的能干。出纳抱着膀子,将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脸上一副不屑样。来往的学生盯着老王看,像在欣赏稀罕玩意儿。有俩老师慢吞吞地过去了,歪着嘴,叼着烟,并不理睬老王,也不理睬他的左右手。“不了解是隔膜的原因。这些老师也怪可怜的。原校的待遇可以从他们的衣着看出来!”老王心里一动。
老王开了个见面会,几个领导参加。约略布置了这几天的工作,检查了一下学生的安置情况,初步讨论了教师的分工以及新学期教学活动的开展等。散会后老王记起了一件事,就忙着在宿舍楼下找到了教导主任。交代一番,说自己还得去城里一趟,顺便搬些东西来。让老主任帮着安排一下开学典礼的事儿。老主任想想说下周三比较合适,末了大声说:“去拿吧,来回的车费学校报销就是。”老王转身就走,边走边皱眉头。
开学典礼如期举行。由老主任主持。旗杆下摆了几个椅子,老师们站在学生后面。老主任讲了一大通,杂七杂八的。后面他来了一句结束语,祝愿大家在新学期怎样怎样。然后忽然庄重地一挥手:“今天就到这里。解散!”老师和同学们“轰”地全笑了。老主任惊惶四顾,目光落到了老王身上,好像记起了什么。他挠挠头,使劲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面介绍新校长。就是这位,大家欢迎!”说完他就使劲儿地拍手,震得话筒差点儿掉在地上,高音喇叭前面的学生都用手捂住了耳朵。老王应声站起来,向着全场鞠了一躬。学生们又鼓掌了,老师们没什么反应,一个老教师弯腰站在最后面,尽量地压低着声音,对刚才的那一幕还笑个没完。老主任一本正经地继续讲了:“王宜佐同志——人家是县上工作的。这学期调到我们这里来——人家可是从米箩筐里跳到了糠箩筐里了……”底下又有人笑起来了。老王脸上一红。那两种箩筐让他想起了一种动物。
终于轮到新校长讲话了。老王没打草稿,很顺畅很充满感情地讲了一回,充分体现了他的个人素质。全篇讲话没有一个“嗯,啊”之类的用词,适当的地方老王还用了几个漂亮的形容词。气势高昂,催人向上,直听得下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正当老王准备做结尾时,教师宿舍楼某个阳台上,一只叭儿狗叫起来了,声音“汪汪”的非常响亮。老王停顿,它也停;老王一说,它就叫。如此两次,底下又“轰”地全笑了。老师们笑得非常厉害,那位老教师几乎笑到憋气,边笑还边咳嗽着。有几个女教师本来是很文静的,这时也为了憋住笑而胀红了脸,可最后还是发出了声音。老王的脸再次红了起来。他试图接着刚才的思路把话讲完,可竟然变得有点结巴起来了。这时出纳离开会场,冲向自己所住的楼层去了。不一会,狗叫声停了下来。到了下周开学时,校园里就再也看不到那只小叭儿狗了。
九
学校半边户多,平时老师们是不大做饭的。上期承包出去的三个食店里常常有人吃饭。饭菜一般,既不可口,也没啥营养。老王也只好将就着吃吃。这样,一来可以留心一下学生的情况,管管食店的经营;二来呢,也可以跟上上班时间。这样,我们就经常看到老王一手拎着暖水瓶,一手拿着搪瓷碗,在人行道上走过。有天中午,老王正和老师们在小食店里吃着饭。食店的老板娘说:“小刘,今天中午不喝酒吗?”小刘老师望着饭,乏味地说:“没了吗。那我去买。”说完推开饭碗,“噔噔”地跑了。不一会儿,小刘拿着一只瓶装酒回来,他拧开瓶盖,将饭下酒,自顾自的喝了起来。老王心里一动,忽然说:“来,今天中午我给大家办个酒招待!”说完他就找人买酒去了。还是那种廉价的瓶装酒,一桌放上两瓶,找几个纸杯,大家喝了起来。老师们不推却,也不道谢,说话的人很少。正喝着,小刘忽然说到了房子的事,他说上届校长说房顶已经处理好了,可一个夏季就让顶楼的住户纷纷搬了家。原来房顶根本就没有经过处理,只是天顶上刷了点涂料而已。一下雨,三楼上就基本无处藏身。二楼的住户也只好跑上去用蜡烛油涂涂地板缝,以求得到一块干燥地儿。末了,小刘还添上了两个字“骗子”!在场所有的人都不言语了,气氛显得很是尴尬。
这次的酒会就这样结束了。老王后来又为每个人叫了一瓶啤酒,几乎所有的人都醉了。李大个儿一回家就睡着了,白胖子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吐了。小刘回家就嚷着要打麻将,他老婆不让,他就把自家的暖水瓶摔了。不过,老王也并不是没有收获,关于教学方面的意见他就听了不少。更主要的是解决屋顶漏水的问题。眼看雨季又要来了,可不能让大家再受这个罪了!
十
教学工作顺利进行。县里派来的施工队已经将屋顶完全处理好了。在整个施工期间,老王几乎天天陪在房顶上。所有的材料他都要一一过目,基本排除了任何作假的可能。当工程队撤下最后一块材料时,老王终于松了口气。老王为他们签了字,盖上章。一个月后工程队的负责人在县里找到老王,塞给一个薄薄的信封,要老王回家再看,脸上怪怪的。回到家老王打开,是一千块钱。他刚想藏起来,被母老虎端茶进来时看见了。母老虎一把抓了过去拆开想看。老王嚷着:“咱不能——”话还没说完,母老虎已经塞进了裤腰里,满意地走了。
老王追上去,急急地想要夺回信封,母老虎越是生疑,越是不肯给。好容易看到信封里的内容了,母老虎马上开始了质问。她问老王要用这笔钱去干啥。老王不能解释。母老虎越是不依。最后竟咧着嘴哭骂起来了。老王没办法,跑着出去了。任她一个人在家里哭闹。
老王回到学校,马上来到出纳的住处。出纳一家正看电视呢。出纳歪坐在沙发里,头顶冲着电视的上方,面无表情地瞪着节目。看到老王来了,就一骨碌站起来,脸上堆着笑,眨巴着眼睛打招呼。老王没工夫理睬他的表情,拉他到隔壁卧室里说话。谈话很精简,五分钟就结束了。老王要求出纳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分别从他的校长津贴中扣出一千块钱交给公家。出纳再问,他也不说原因。
一个学校的资金管理是瞒不过出纳的。因为每一笔的收入和支出都得从那里经过。老王的这一举动很让出纳疑惑。出纳的眼皮眨得更快了,两个眼球飞快地一左一右地在地上寻找着。不过老王的个儿高,只看见一个脑门儿顶。
由于一连两个月没往财务部交钱,母老虎坐不住了。俗话说“男人三十一朵花”——危险期到啦!母老虎跑到新国中学,找到出纳,翻出工资表一一过了目。知道男人把自己应得的都给了公家,她的鼻子又歪了。母老虎给出纳交代了一下,领出了那一千块钱,心里窝着一团火,屁颠屁颠地回去了。
老王没法再做什么举动了!这一千块钱他原本也不是不敢要,可眼下自己的处境是特殊的。从前取罪于人的情形像噩梦随时缠绕着他。生活总是有缺陷的——老县长给他撑腰的时候他敢拿这样的钱,可现下只剩他一个人了。这样的危险他可不愿去冒,他也不敢去冒。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母老虎那里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了。他要再坚持着交公,也只能让人更加生疑,搞不好还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的结果。既不能消除外边的影响,更不能从淤泥里自拔。老王忙碌着,时间慢慢的冲淡了这事。
十一
秋雨淅沥,几天几夜的下着。住宿楼周围有好几十棵法国梧桐,这些粗壮的树有着大片大片的叶子,毛茸茸的,像撑着几百万把小伞。雨水打在叶片上,发出响亮的“嘣嘣”声。自原先的厂矿搬走后,这些树就再也无人修理,全都一个劲儿地疯长。它们向四面八方伸出枝条和叶片,在三楼的阳台上伸手就能触摸到。学生们撑着大伞,高高的挽起裤腿,从树下的道上走过。他们的欢笑声就由这些树叶反弹进楼房的教师寝室里。树下的小矮墙外就是刚平整出来的运动场,很小,如今积满了水。平时男生就在里边踢着足球。
楼房后面是个小山包。山包上郁郁葱葱,长着一片橡树一类的常绿阔叶林。灌木茅蒿拥着一座废弃的车间厂房。跟其他所有的建筑物一样,由于缺乏管理,被偷盗者取走了一切能够换钱的东西。于是这残损破败的形象就只好一直孤傲的站在高处,没有人再去加以理睬。它用黑黑的大窗洞作眼睛,一段由于太高还没被偷走的黑铁皮做的屋顶排水道作鼻梁,在夕阳西下时涨红着脸瞪着整个厂矿的入口处。平常的夜晚,常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唤声。那声音清晰响亮,在漆黑的夜里,反衬出一片几乎是阴森森的宁静氛围。老王常常在深夜醒来,不看书,也不想什么。脑子里空荡荡的拥被独坐着,似乎是为了专门来体味一下这难得的一点点安静和祥和。
行课期间的校园是热闹的。孩子们天真的面孔随处可见,他们来自农村。跟城里的学生比起来,多了几分腼腆和勤快,少了几分娇气和讲究。他们穿着母亲或是祖母给做的灯心绒布鞋,或是穿着白色的普通网球鞋。在雨地里走过,鞋子湿透了也不用换一下。他们安静的挤在锈迹斑斑的铁床沿,端着饭盒,挥舞着叉勺,大口大口地吃着饭。饭团上是一点点泡菜或炒咸菜。脚下就放着临时储备在脸盆里的洗漱用水。要是口渴了,就跑到洗碗池边用嘴凑着水喉喝上一点,喝够了再用手背和衣袖使劲儿地擦脸,直到确认干净了。才把身上的衣服拉拉直,然后一边去教室一边舒服的出长气。每间学生寝室里都湿漉漉的,角落里堆放着背篼锄头扫帚等劳动工具。乱糟糟的寝室每天照常要打扫评分,有谁乱扔东西或企图隐藏垃圾照样会受到室友的批评指责。孩子们会在灰尘中劳动,用手捧起撮不起来的东西,遇到有捣蛋的同学故意扔在地上的纸团,他们会走上去红着脸捡起来,然后一边往回走一边撇嘴。孩子们也会拿着书本找到老师,红着脸低着头小声请教。他们面对着老师时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眼神会让每个脾气不好的教育者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职责而安静下来。孩子们会在自己的日记本上记下一些事儿,那些对于成年人来说已经变得麻木了的细微的生活感受,会在他们稚嫩的笔下焕发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光彩。写完后他们将把日记放在所有书本的最下面,然后对每个未经同意就擅闯日记本禁地的糊涂虫使出眼泪加机关枪的奋起抵抗。
十二
近段时间,老王经常留在学校,就是放假了也不太往哪里走动。他的老婆失业了,原来的厂子效益不好,工资发得特少。母老虎决定和她的兄弟们一起到外地试试,孩子也送回了老家。这样老王可以安心地工作了。学校一放假基本上就没了人。学生们不用守寝室,有门卫上的老头帮忙呢。原来的几家住户也纷纷买了摩托车,一有空就离开学校,不是走亲戚就是去镇上打麻将,常常熬到深夜才回来。小食店也关了门,店主回乡下种庄稼。校园里每到这时就显得格外冷清。
老王时不时的也做做饭,菜是平时就找人从镇上捎回的。老王对自己的厨艺根本就不满意,做稀饭还好一点,其它的如炒菜类基本没法吃。蛮肥的肉经他这么一炒,压根儿就没有了肉味,回锅肉里的蒜苗他能炒出包子馅的味儿来,怎么吃怎么恶心。其余的诸如凉菜炖菜还能勉强对付,可也不能顿顿都吃那些个呀!正当老王一边吃着肉一边胃里泛着酸时,出纳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出纳的老婆就在本校工作,平时一得空就做饭。两口子经常拌嘴,为的净是些个浪漫往事。不过在对待老王这方面却很是热心,盛情的款待几乎让老王产生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两口子都是南边的人嘛,精明而又客气。陪着老王喝一点酒,聊一些个时事,再说一些个心里话。时间一长,老王就觉得这一家子人还不错。可尽吃人家的又不回请总不大好,因此老王也找些个机会请他们一家吃吃饭。自己不会做,图方便上街吃馆子吧!这样几次以后,一条不成文的约定立下了。那就是一到周末,他们就必定要吃馆子,而且就只有他们两家。至于每次到最后是谁开钱的,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
老王和出纳在一起的时间慢慢多了,一些人就开始了抱怨。说学校连老师的工资还欠着呢,他们就知道自己去快活。还有人说他听馆子的老板说,王校长和出纳一家在那里吃饱喝足还不算,临走时还买些熟鸡熟鸭的捎回来继续吃。后来就连老主任也有些意见了,说这是怎么搞的嘛,要是领导的聚会,又为啥撇开其余的几位呢?
十三
镇财政所有一段时间没给学校拨款了,这些款子必须自己专门去要。老会计去过几次,每次都空手而回,说梁所长就是不给拨。梁所长说县上还没拨下来。县上的回答是镇上还没缴上去。再问回到镇上,得到的回话是农民的钱收不上来。当然这都是事实。镇上的广播电视站前一阵子播出的本镇新闻里,就老是出现这样的镜头:警车在前面呜呜的叫着,闪着刺眼的光,后面跟一辆装满旧家具的农用车,一起慢慢吞吞的在街上走着。画外音是某某农民耍赖皮,拒绝缴纳什么什么税,让当地政府下辖的派出所将粮食和家具抵税给拉走了云云。紧接着就是那倒霉的人的晦气面孔,低着头研究自己手指头的模样。脸上一副不咸不涩的表情,松弛的皮肉顶着些花白的胡子茬在嘴边形成两个大括弧——一看就不是个本分人嘛!
可老师们的工资再怎么也得按时发放的,哪怕就是借贷。老王私下里跟出纳商量了一下,看看出纳能以自己的名义借给学校多少,到时就按比信用社高一点的利息偿还他。就当出纳帮了学校的忙嘛。出纳先是扭捏着说自己虽然做了四年的财务工作,两口子也节约了一点钱,可那是给孩子留着读书用的,平时自己生病都不敢拿出来。老王只好继续做工作,第二天出纳就从镇上的信用社取来了钱。当天老师们就领到了自个儿的工资。
有一天老王正组织任课教师搞教研,电话响了。那头是弟弟焦急的声音,事情是老王的母亲在一次饭后呕吐,经初步检查可能是食道癌。要老王赶快带些钱回去,要晚了可能来不及治疗了。晴天霹雳轰得老王一时慌了神。他匆匆结束了教研会,跑回家里找出存折,发现只有两千块钱。那可不够,这样的病检查的费用就得准备两千呀。没办法,老王只好再找到出纳,把情况细细地说了一下。出纳倒也爽朗,救人要紧嘛。出纳马上陪同老王去了镇上,取出钱交给老王。老王点也没点,忙着赶车走了。老王联系了旧日的一伙朋友,将老母亲送到了县医院。一检查,果然就是食道癌。老王的心碎了!他呆呆的坐在会诊室外面的长椅上,一声不吭。凭他的经验,这样的病是没治的。母亲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一瞬间老王的心里翻滚出许多念头。老王喉里吭了一声,匆匆地办理别的事去了。
留下弟弟在医院照顾老娘,老王回到学校。他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得两眼红肿,自己都不好意思出门了为止。父亲去世得早,几十年来,母亲为那个山坳里的穷家操碎了心。后来大姐成人了,母亲才勉强多了一个帮手。可是不久大姐又出嫁了。于是所有的生活重担又全都压在了母亲瘦削的双肩上。母亲从泥土地里刨出钱来供给他读书,自己和弟弟妹妹们却连肉也舍不得吃上一顿——皱纹爬满了母亲的脸庞,灰蒙蒙的头发眼看着变白了。正当母亲为自己养育了一个校长儿子而欣慰时,不幸却降临了。老王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独无助。那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感觉就是在用尖刀剜心头的肉啊!弟弟打来电话说,这两天母亲仍旧是吐,并且坚持着要求回去,不要在医院治疗。她只是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不想再给儿女增加负担。弟弟跑到医院外面打的电话,在电话那头他只是哭。二十好几的人了,哭起来像个孩子。
母亲终于如愿地争取到了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权利。老人家在检查结束后就主动放弃了对生的眷恋,回到乡下基本停止了治疗。又拖了两个月,直到体内再也没有一点能量时,她才安详地走了。老王为了自己的学校,竟连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当他闻讯赶到老家时,堂屋正中的两条长凳上放着一具黑黝黝的棺木。那是母亲苦苦挣扎了一辈子,唯一一件提前做好留着自己用的东西啊!弟弟红肿着眼睛,呜咽着对老王说:“妈临走时,还是,放不下你……”
十四
枯水季节来了。原来的那口机井显然供不上学校的锅炉用水了。学校的司炉兼电工成天的工作似乎就是匆匆地往返于锅炉房和抽水电闸之间。机器空转着,每次抽不到两分钟就没水了。很多时候只能让锅炉装着一半水就开始工作,至于孩子们的饮用水则完全得不到保证。老王考虑得再挖一口井。
出纳找来专业人士勘察了。老大爷腰里别着烟锅,背着双手,前前后后的走了一遍。随后指着校园里的一处低洼地儿,肯定地说那里就有水。如果挖得够深的话呢,一天有个三五十担的,可能够用了。老王一听不错,马上找来两个民工开始干了起来。两位工人一连干了好几天,刚开始还有水浸出来,越往下挖水越少,后来就现出了干地。人们一看不行,干脆住了手坐下来不干了。老王也没法子,只好让他们到出纳处结帐去。
老王了解到,从前的厂矿准备了两套方案用以解决供水问题。机井虽然有好几十米深,当时的出水量也还很好,但也只是一套备用方案,主要的供水还得靠从镇上方向铺设过来的管道来解决。管道的另一头连着原厂矿自己修建的自来水供应设施。所有的国家资产如今只剩埋在地底下的东西还在——地面上的已被破坏殆尽。
老王找到供水站负责人,和他一起研究了重新连接利用旧管道的可能性,结果是肯定的。李站长穿平底布鞋,着装简朴,对人很厚道。对于这样的好事很是热心。他专门陪同老王一起步行了好几公里,现场对以前的利用情况一一做分析,大致规划了今后的维修方向。老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到学校就赶紧给上面打了报告。
十五
盆地的初冬是可爱的,日出前气温上不来,河沟水塘面上就蒸腾起浓浓的雾气。这些雾,刚开始还在水面等低处徘徊,后来就逐渐向其他地方扩散。直至整个天地间都成了一个云遮雾绕的世界。山往后退得看不见了,近处的树也只现出自己的轮廓,房屋建筑变得很轻盈。人们大声的讲着话,老远就能听见。但只能凭着习惯去确定对方的神情和举动,根本就无法真实的看清楚一切。雾让这个世界变得很幼稚。它把自己的蓝紫灰色随意地到处涂抹,把一切细节搞得模棱两可。它卖力地想改变人们的视觉习惯,力图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人间仙境。为达此目的,它把水蒸气以及灰尘杂质等都利用了起来,把世界弄得简单洗练,神神秘秘。
很多人都会被雾迷惑。他们满以为在雾中会很惬意,以为再没人能看到自己的举动。于是就自欺欺人的给心灵一个暂时放松的时间。这样的时间或长或短都无所谓。短到只能在雾中流连一下仙山楼阁;长到像那位神经失常的厂矿老工人,始终生活在自己那弥漫着浓雾的记忆里。他白天黑夜的在熟悉的道路上晃晃悠悠,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大声地“嘟”一声——那声音常伴着猫头鹰的叫声在夜晚的空际回响。让我们在夜半惊醒后,马上就想起了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两类夜不能寐的动物!雾也不能总是骗人。当摩托车在校外的马路上跑动时,骑手要打开大灯,力图照亮前面的一切——他们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孩子们早操时也会睁大双眼——他们也不会拿同学的脚后跟和自己那哗众取宠般的趔趄开玩笑。
出纳对雾是视而不见的。年关将近,这也是学校各项资金回笼的紧张时期。房租水电费每学期收一次,那是规矩。各项保险的费用也将要清算了。县上分派的定报任务不知今年还会不会变动。县报得人手一份,还有市报,教育导报,党报党刊等等。其他项目诸如退伍军人安置费,给灾区捐款等也是要照办的。要是这一切都是未知数的话,那就意味着自己借给学校的那两万块钱不能一准儿收回来,也就意味着不能向侄女婿的公司提供更多的投资了。年节处正是他那公司红火赚钱的好时节呀!照他小子那算法,两万块在三个月中的投资回报就是差不多一万。何况现在还是旺季!出纳很后悔当初把钱借给学校了!可现下后悔是没用的,要紧的是赶快得把钱弄回来呀!好在老会计请了病假,挂着名上班,实则什么都不管,好机会呀!主意一定,立马实行!
出纳先是建议老王,将学校每人每月扣除用作考核的五十块钱先暂时不要发。定报纸和一些暂时没要求扣除的钱先扣下来,借公家的钱这次一并收回来。老王想到如果照那样办的话,再加上房租水电和县上下达的各项摊派,每个人就只能领到百十块钱了,那样不太好啊!可出纳说那没啥,他们不敢咋样。这几年,县上啥样的摊派没有?为发工资架都打过,还差点闹出人命来,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他们不敢咋样!老王说无论如何,还没要求扣的先不要扣。出纳讪讪的答应了!
房租水电的扣回部分,学校一般是不入帐的。老王在很多时候也不去过问。可那一点点钱压根儿就不算钱。对于出纳的小算盘来说,那可没啥作用。出纳挖空心思,把学校财务管理方面该找的漏洞一一梳洗了一遍,加上暂时还可以耍耍赖皮的其他没结算的购物款项,还有招待费用等各项里能再灌水的,最后把尚有可能卷入自己囊中的数字大致地算了算——胆大点就五万。除去按规矩应给校长的六成,自己也落不了几个。正如所有的对好东西痴迷而不厌其多的人一样,出纳对于钱也怀着浓烈的兴趣。这样的嗜好简直使他达到了这样的境界:隔着一层雾只用听响声就可以准确地判断出那是几成新,面值多大的人民币。于是到下一个工资发放日,那些没有修养的素质低的愚蠢透顶的老师们就发现,发资表册上的八百多块钱真正领到手的只有不足两百块。其余的部分被出纳在另一张纸上拿一支铅笔作了个记号,给扣下了。
十六
老王发起的第二次引水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开了。县上拨了几万块钱,那是他努力争取来的。在县上各部门要钱时的表现让他自己都感觉到很惊讶。他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哪来那么多的办法。从前他得罪过的没得罪过的,官儿小的官儿大的,态度傲慢的态度谦和的,都被他一一征服了。他耐着性子举例子摆事实讲道理,使出了平生所见过的各种说服人的技巧。他还在某些趾高气扬的主儿面前放肆地发火,一副大义凛然的特派员气概。他一忽儿心平气和地讲述,一忽儿威逼恐吓对方,一忽儿又是声泪俱下的哀求。就像每一个急需给家里购置一大件儿而又囊中羞涩的买主跟商家的谈判一样,为了少出一个子儿不惜挖空心思地使出各种手段。好在那一切都结束得很快,快得连老王自己都感到有点不自在。在后来的一点时间里,他还真是怀疑当时做得是否有点过火了。当然,另一些相关的人士也开始怀疑:这个落拓的小子是否还有更硬的后台。
工人主要是供水站请来,但所须的材料得校方购买。出纳主动承担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每次出差回来他都要粗言俗语地抱怨,并当着老王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碗面条。总之,辛苦而又忙碌!老王呢,在这期间免不了要请工人们吃吃饭。晚上在学校简陋的食店里喝点酒。工人们很累,一般到了晚上都只想休息。他们静静的吃着饭,喝不了几杯就都走光了。
天气寒冷。从前的引水管道比人的腰还粗,笨重不说,很多地方还被敲碎了。该补的地方得补,该堵的地方得堵,该开口的地方还得切开口。在五十年代那种材料的管道上切割和焊接可是一件苦差事。好在工人们都来自农村。在他们的血管里,不仅流淌着安分知天命,还孕育着可以征服任何困难的一切好东西!当确认几公里长的主管道已经处理好,他们又开始了校内大大小小的支道的安装。他们楼上楼下地跑着测量长度,在工作台上用钢锯切割钢管,再给两端都车上丝口,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在工作时偶尔会分神,那就是带着羡慕的眼光看一眼路过的孩子们。自己似乎也回到了那个天真的求学年代。到了终于要通水了,他们大大的松了口气。老王也高兴地和大家一起畅饮,感谢他们对学校所做的贡献!
十七
十多年未曾使用过的管道里积满了赃物。供水站决定先用两天时间免费供水,学校的每个出水口按顺序依次打开,以冲洗管道。第一轮是针对主管道的。黄黑的水从端口出来了,带出了好些泥土和杂草,中午时分还从里面冲出一只死掉的野兔。眼看着水逐渐地由黄转白,渐渐地从校园的各个水龙头里飞奔而出,溅起一抹又一抹冰凉的水花。整个学校都沉浸在一片欢乐当中。孩子们高兴的谈论着有水了该是多么的好。他们再也不用跑很远的路去洗饭盒,再也不用端着珍贵的水从那么远的地方走回来,路上还得歇息好几回。老师的家属们抱着婴儿从屋里走出来,一想到家里的洗衣机终于派上了用场,往后不必再在那么脏的养鱼池里为孩子洗衣物,脸上就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看着人们的欢喜劲儿,老王也高兴啊!好多年了,他从来就没有今天这样发自内心地高兴过!那种受了很大的委屈但却为好多人带来了好处的感觉,可能就是真正的成就感吧!
老王安顿好工人们,把关于水方面的注意事项给孩子们做了强调,再和班主任们一起查完就寝纪律,也就回去休息了。这一晚,老王睡得好香!他做梦了。在梦里他见到了母亲。老人家还是那么刚强。操持着家务,还朝着他和蔼的笑着。老王叫了一声“妈——”母亲答应了,朝着他点头了。可转眼间老王发现自己来到了离老屋很远的山腰里,身后的坡下就是公路。可他总是面朝着山腰上面,上不得也下不了。那是在他小时候,母亲就一直警告着不要去的乱葬岗呀!老王头皮发麻,两腿迈不开步,急得他使劲地叫“妈”。最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老王坐在床头,懒懒地摸摸自己的头,才发现那是一个儿时的梦的翻版。从前就做过类似的梦,也没啥好奇怪的。在梦里遇到已经故去的人,好多人会以为不祥,可老王却总认为那是好梦。因为据说判断梦的好恶只须看第二天的精神状况。精神不好的那是做了噩梦。可老王做了那样的梦,第二天反而精神会特别的清爽。似乎在梦里,已经故去的亲人给他了无限的安慰和祝福一样!
对管道的冲洗已经顺利地进行了一天一夜。学校的锅炉房照常使用着从外面用拖拉机拉回的水,司炉工和门卫在没得到明确的指示前,一直在各个出水口前巡视着。为防止学生误用尚不能放心的水,老王让拖拉机开到厨房前为孩子们分水搭饭。教师住宿区每个厨房里的水喉都在哗哗作响。刚开始有一家的下水道被堵住了,但很快就得到了疏通。眼看着逐渐变得清凉的水白白流走,老师们感到很是可惜。他们将水接在洗衣机里,把家里好长时间没洗过的东西洗干净了,一绳一绳地晾了出来。这样,冲洗管道的第二个白天也过去了。
水继续欢快地流着。学生会的成员们也一起协助门卫管理着出水龙头。全校的孩子都很听话,没有一个人试图走近任何一个出水口。晚上的时间也很快来到了。过了今晚,就可以正式使用这来之不易的水啦!
十八
凌晨四点,司炉工老赵头起床了。他披了一件夹袄,从枕头底下拿出手电,照着几十年来就形成的工作习惯,很利索地走上去锅炉房的路。今天他起得更早些,因为昨晚老王和他摆谈了一次。老王说由于提早安排的冲水程序只有两天——当然这么长的清理时间,在供水站的历史上也是没有过的。但为了预防新旧水管在操作使用上的不协调,造成供水不畅,影响娃娃们正常的用餐可不好。还得请老师傅比平时再早一点起来,要发现问题也好及时得到处理。老赵头从来就不愿在工作上落后于人,当然得认真对待这事。路过学生寝室的楼下,老赵听到楼上传来鼾声和梦呓声,孩子们睡得正香呢!阶梯前的地上有一团湿湿的,弄得老赵差点摔一交。来到锅炉房门口,取出钥匙开了锁。他习惯地先检查了炉膛里的煤,已经燃了差不多一半了。老赵头抄起铲往里面加了煤,然后再观察炉里的水量。只有一少半水,那还是昨晚拖拉机手加班给拉回来的呢!一车一车地拉,农户的水井渐渐也供不应求了,附近的水井已经都实行了收费制啦。
老赵头打开水龙头的外流端,检查出水情况。水先是带出了一点铁锈的黄,然后就哗哗的带着冲劲喷涌出来,溅得煤堆上一片湿黑。许多亮晶晶的点子向四面飞去,在带点红的电灯光下刺激着他的眼睛。老赵让水又冲了许久,才庄严地把连接着锅炉端的水管打开。听着水柱敲击炉壁的沉闷声,老赵忽然觉得有谁在为他敲响了伴奏,让他情不自禁地低声哼起了“二月里来呀好春光——”
上午有两个学生跑厕所。正上课,他们给老师请假说肚子不舒服。秋冬季节,原本这样的事也常见,老师也就没在意。可一过了中午,到下午上课时,这种情况渐渐多起来了,每个班增加了好几个。不到一个小时,全校居然有一半的学生再也无法坚持上课了。
消息很快就传到老王那里,他一路小跑着来到学生宿舍。看着孩子们躺在小床上的可怜样儿,他急得什么似的。临时找来的赤脚医生忙得团团转。医生建议老王马上打电话给县防疫站——这种大面积的突发病一般的医院是处理不了的!傍晚时分,县防疫站和县医院的救护车闪着紫色的灯光,载着救护人员和救护设备一溜驶入了这个偏远的学校里……
一时间,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影,来来往往的有学生家长,校园里的老师和职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他们有端茶送水送饭的,有检查观察病情的,忙着取样化验的,用生石灰和其它消毒药剂处理病区的。县委的领导同志也闻讯赶到了,在老王的办公室里一溜坐了一长排。他们对从暖水壶里倒出的茶水看也不看,老王没办法,只得叫人去校外的小卖部抬来一件矿泉水,一人面前摆了一瓶。可到这些人走后老王才发现,那些矿泉水也没动过。省里电视台的记者也知道这事了,已经急匆匆的赶到了县上。县里的相关领导想方设法才打发走他们。
相关化验结果出来了。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是严重超标的大肠杆菌。其根本原因还是管道没彻底冲洗干净。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发现和处理及时,尚无重症或后遗症状况出现。老王放心了。至于上面将要对他做出的处理,他也懒得去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想也没用!
十九
随着驻扎在学校的最后一批医生和护士的撤离,轰动一时的新国中学水事件也宣布告一段落。在整个事件中没死一个人,没有一个重伤或残疾。按说处理得是相当合理的。而且本次事件的主要原因是供水站缺乏专业常识和防范意识。事后的半个月中,两个单位的责任人都相继得到处理。原供水站长李平林同志正式下课,在家等候进一步的处理通知;王宜佐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暂时领导目前的学校工作。
在得到这消息时,老王很平静。他回到学校,在教职工大会上宣读了这份文件,对老师和职工们做出了检讨。他检讨时的语言很平实,也很实在。老师们全都低着头,有位年轻女教师在不停地吸着鼻子,也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是因为感动。除此以外,再没一个人发出声响。完了也没人鼓掌,大家都静悄悄的离开了会场。
为了打破现在这样的尴尬局面,工会主[xi]——我们的副教导主任,提出了建议。那就是把中小学的老师组织在一起,搞一个联谊活动。内容是几项健康的体育活动。老王同意了。毕竟在来到新国的这段时间里,只顾着搞教学和基本建设,忽视了老师们的业余生活。也该搞搞这样的活动啦!时间就定在了下一周的星期六。
天气很好,晴天,无风。将就学校的运动场,教体育的白胖子划出了象棋,足球,篮球和乒乓球的比赛场地。十点钟左右,小学的老师们陆续来到了。冬日的暖阳照得地上白晃晃的,大家的表情就像是在做鬼脸。本镇的,而且一个行当,都很熟悉。相互招呼着发烟倒水侃大山。
活动的过程很精彩,中学明显占了上风。老王平时还没怎么注意到,本校的老师们竟然会有这么高的运动水平。就说那个小刘吧,本来是学美术的,个儿那么小,打起乒乓球来又稳又准,时间力度拿捏得恰倒好处。两个回合结束比赛,将对手打得稀里糊涂的半晌没回过神来。篮球比赛又是那样。中学的老师们瘦而矮的身影满场飞,随时在高大的防守队员面前打出漂亮的小配合来。老梁比小刘还要矮些,可上篮试投的动作标准得就像职业篮球运动员。整支队伍事先调教好了一般。很快,小学方面的比分远远落后了……
傍晚的聚餐热闹得很。客人们起初还客气着,老王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他向大家敬酒,坦率真挚的祝酒词,把人们脑子里前一阵儿所留下的阴影全撵跑了。有几个去给两位校长敬酒了,老王很感激地一饮而尽。这一晚从六点一直喝到了十一点,除了出纳一个人外,其余的男人几乎都醉了。大家都很高兴,没人吐也没人再摔东西。
二十
多年以来,新国中学的教学成绩就一直处在直线下滑的水平,从最初的全县第四一直跌到了倒数的一二名。这一届的两个毕业班很不错,眼看着这一个学年快结束了,是该出成绩的时候了。老王到来的这期间,带着全校的教师搞了好多次教研活动。只要一有机会就让大家走出去,到别的学校学习,把先进的教学理念和教学方法引进来。老王亲自担任数学教研组长,带头上教研课,把平时很沉闷的数学课堂带动得虎虎有生气。组里的各位老师也很努力,全校的数学教学呈现出良好的发展势头。有了数学组的带动,其他各科的教学也呈现出你追我赶的局面。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破天荒的出现了一点久违了的教学热。
毕业班现阶段的复习情况非常顺利,孩子们精神饱满很有劲头。纪老师和眼镜儿两位班主任很能吃苦,也很会处理出现在学生中的一些问题。在临考的前两周,两位班主任为让学生能休息好,与门卫一起轮流整夜值勤,有力地确保了正常的学习秩序。
盆地初夏的天气干热干热的。梧桐树上显出一抹黄绿色。叶片小小的,和挂着老树皮的粗大树干与繁密的树枝相比显得不太相称。感觉就像老大的人头上戴着朵小花一样怪怪的。
在临考的前夜,老王接到一个电话。接完后,他脸色不大对,却努力使自己保持常态。在片区的统一考场里,老王硬生生的陪着孩子们考完了全部的科目。看着老师们带着本校所有的考生,安全地乘车回去了,他才略带慌乱的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找到出纳。拉着他一起穿过灰雾弥漫的车站出口,登上和学校相反方向去的汽车,往县城里去了。
二十一
老王在城里一个亲戚家里洗了澡,将自己伴随学生考试,几天没换过的,穿得都有点发臭的衣服脱下来。他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下,然后咬咬牙掏出了电话。出纳也进去冲澡了,他把水开得很小,像是要节约什么。出纳自上车后就很少说话,表情看去有点紧张。
老王联系的是刚上任不久的县教育委员会主任。黄主任就是毕业考试前给老王打电话的那人。从前在乡镇工作时和老王打过几次交道,彼此之间也算了解。而且,老王还曾帮过他一次大忙呢!唉,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从前人家落魄,可现今看看自己——人生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老王约黄主任晚上到滨河酒家聊会儿,黄主任答应了。
滨河酒家坐落在小县城的较冷落地带。前几年老王陪着外祖父来这里散步时,看到的还是一个垃圾漂浮的臭水沟。老人家停下来歇息,当时就冲着污水弓着腰大声地骂着搞城建的领导。如今河水还是那么浑,可毕竟经常有人来捞赃物了。而且两岸的河床也已垒起来。酒楼前门挂着几盏大红灯笼,装饰的飘带一直连到了几棵垂杨柳上。老王久不到这种地方来,感觉怪怪的!三个来到楼上的雅间坐下。出纳自觉的忙着去点菜了!
黄主任趁着这工夫,把近期发生的情况含蓄地说了。大意是有老师向上面反映新国的收费有问题,而且学校的帐目对不上号,有乱挪乱用的迹象。县上的五大局都已知道了此事,正组织人手着手调查。让老王先准备一下。黄主任说着瞄了老王一眼,发现他有点浮躁,好像精神不太集中。正好出纳也回来了,就忙着把话题叉开了。
饭后老王安排出纳先回去休息,自己和黄主任一起走了。
二十二
自毕业班完全放假以后,老王在学校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办公室里经常只看见老赵头提着鲜开水进去,然后提着整瓶的陈水出来倒掉。办公室主任只守着电话,时间一到就走人,桌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灰,他也懒得打理。教学还是一如既往的进行着。没了发起者,教研活动暂时停了下来。办公室里开玩笑的人渐渐多了。孩子们听到铃声进教室进寝室的速度明显慢了。
外面风言风语的传闻逐渐造成了某种恐慌。镇上的餐厅饭馆百货店五金店里派出来要债的人,逐渐在校园里排起了队伍。他们抱着膀子,逢人就打听老王的去向,嘴里不干不净的。要么就说着损出纳的话,半笑半骂地要他结帐。出纳背着双手疾步地走着,一边将冲着前方的脑门儿顶转过一点来,对说话的人说:“球点钱,慌啥子嘛!”一下课,学生们立马出来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工农兵商混杂的大场面……
学校里没有副校长,老主任又恢复了往日的干练。只要是他发现谁迟到或是早退了,就马上给记在本本上。他的理由很简单:“那,校长不在,这个学校就乱了?”
二十三
学校里全部的课程都在复习了,准备迎接期末考试。中考成绩也下来了:新国中学在全县所有的初级中学里排名第六,在所有的乡镇初中里排名第一。
校园里浓荫覆盖,人们在经过阳光刺眼的白地时,那抱头鼠窜的模样,很让旁观者发笑。知了这里那里的叫着,发出令人烦躁的高频率声音。偶尔会有一只把窗棂当作了树枝。当它欢天喜地的落在上面,正发出第一下嘶鸣时,就让被吓了一大跳的学生挥手给赶跑了……
老王不会再回来了。具体的情形没人知道。小道消息只是说:他陪同一些人喝完酒,准备去哪里玩。路上感到不舒服。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了!
对老王的调查也陷入了僵局。
教委黄主任不久调到另一个清水衙门去了。
半个月后,县上发了一个文件:“……机关事业单位的在职在岗人员,中午一律不准喝酒!”
又是七月。
七月如火……
本文已被编辑[行人]于2005-4-19 10:11:1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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