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最远的和最近的

我在寂寞中度过了三天。第四天，我就接到了王海琳的电话。她说她上午就来了，刚刚休息了一下，收拾了东西。晚上想去外滩。要我晚上八点半在外滩等她。她会找到我。

闲着也是闲着。

晚上八点四十的时候，她打了我的手机，问我在哪里，怎么找不到我。我说我早就到了，半个小时之前就到了。她说她在陈毅像往南五十米，我说我在明珠对过。跟她相隔一个浦江。她说她对我的思念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说黄浦江水深千尺，不及丽丽送我情，我要回家了。等不到就不要见面了。王海琳说不要回家，隔江相望蛮好的。君在浦江东，我在浦江西，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我说你敢喝浦江的水，我就敢游过去。她说她不敢，江水污染很厉害的，那个颜色看了都害怕。我说我也不敢游过去，我说我跳下去就会淹死，我还没有学会游泳呢。王海琳说我跳下去明天说不定能上《新民晚报》，标题是《两学生隔江相望一博士跳水殉情》。我大声地笑着关上了手机。

一会儿，王海琳发来短信，让我到陆家嘴地铁出口的地方等她。我转了一会儿就过去了。可是她就是没有从地铁口出来。后来，她来了，她是打的来的。她说江边没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到对岸去。我说好，今晚我就交给你了。随便你怎么安排。

一起乘地铁。一起走在南京路步行街，街上的霓虹映在王海琳的脸上，变换着不同的色彩。我们一直隔着距离，半米的距离。我不知道这个距离能不能表明我们的关系。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永远都不可能零距离的。她也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

这样很好。我们一路上基本上一直是聊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那些话如果是实体的话，可以盖两层楼，可是都散在空气里了，散在建筑物的前面和人流里。

一直到午夜才想起要回家。

“现在这个时候回学校，值班的阿姨一定要对我另眼相看了，我可是一个很乖的女生啊，今晚，我可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那就不要回学校了。”

“不回就不回，可我们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我们可以到外滩值班，值通宵的班。”

“主意很新鲜，但坚决不能采用。还是要找个地方住，你说住哪儿合适？”

“和平饭店吧，你可以假装被土匪追杀，逃进和平饭店。周润发慈悲心肠，说不定就收留你过夜了。”

“你以为这是在演电影啊。”

“你也可以住别的酒店啊，这条街旁边的酒店都不错的。”

“住得起嘛。把我卖了吧。卖了也没人敢买啊。”

“卖给我吧。我回家拿信用卡。”

“好的，我跟你回家拿信用卡。”

“你来真的？那可不行。到时候你赖在我家里不走，我可麻烦了。”

“我突然之间就有了一个神奇的想法。”

“什么主意？”

“到你家里凑合一晚。”

“啊？不可能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揪了一下。桑也曾这样对我说，音容宛在，人已远隔天涯。

“让我露宿街头好了。”王海琳假装生气。

“这样吧，我们沿着街道走，天亮之前能走到我家里的话，我可以破例让你一次。”

“还隔着江呢。”

“我们可以乘地铁过江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进站买票，王海琳的速度明显加快，总是抢在我的前头，我说我有乘车卡，不用买的，她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她很兴奋。

出了站之后，我们就沿着马路向前走。两点半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买羊肉串的摊子，我们烤了十串。是最原始的那种烤法。我们吃着烤羊肉继续走。羊肉串上的肥肉比较多，很香，很软。王海琳说我们是在长征。我说长征的时候大概是没有羊肉串可吃的，困难的时期可能会杀马。

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在一家超市买了两支名叫“随便”的冷饮。快四点的时候到了小区的门口，旁门开着，我和王海琳溜了进去。真是讽刺，我回自己家的感觉像是做小偷。

王海琳往沙发上一坐就不想起来了，她说她的脚要疼掉了。我看到她的脸和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真的是累了。进门时，她的脚上换上了桑的拖鞋，我看着特别的别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我只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我是被水声惊醒的，我听到浴室水笼头的水哗啦哗啦地响，我打开门就冲进去了。

“呀，柳杨！”糟了，是王海琳的声音。她在冲凉。

她的声音不大，我还是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出来。

我惊魂未定，看看手表，上午十点十二分。我到厨房找水喝，水壶是空的。我打开了饮水机。这是我的习惯，夏天也很少喝冷水。我发现厨房里面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地板和灶台都擦过了，锅碗瓢盆各就各位。客厅里也很干净，茶几上的玻璃杯也洗过了。沙发上的竹垫和靠背都整理过了。我想我是遇上仙女了。小时候，奶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小伙子，父母都去世了。跟哥哥嫂子过，后来哥哥嫂子也不要他了，他就在村子边上盖了一所草房子住着，他很勤劳，早出晚归地干活。有一天，他回家了，准备做饭，掀开锅一看，饭菜都做好了，他很奇怪，以为是村子里的哪个好心人给他做的。后来，他每次回家都能吃上现成的饭了。他就非常想知道是谁给他做饭的。有一天，他故意回家很早，结果他发现厨房的烟囱在冒烟，心想。这下抓住了。打开门一看，做饭的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我问奶奶，那个姑娘有没有扎小辫子，奶奶说扎了两个小辫子，特别漂亮。原来。小伙子的勤劳打动了天上的仙女。后来，小伙子和仙女结为夫妻，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那个故事在我小小的心田里种下了一颗勤奋的种子。正是勤奋，让我受益多多。

“师兄啊，我洗好了，你去洗吧，不好意思，耽误了你洗澡。”王海琳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浴室。

“不是，那什么，我以为水管漏了，我一个人住习惯了，真的不好意思啊。”我感到特别的尴尬。

“没关系，都不是小孩子了。快点洗吧。我该回学校了。正好赶上午饭。”

“你休息一下，现在外面太热了，下午再回去。听我的。”

“好的，很多年没有走那么长的路了。刚才，我看你这里很乱，帮你收拾了一下，一个人挺不容易的，燕子回来就好了。”

我心里想，燕子回来才坏事呢。“谢谢你了，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冲一下就一起出去吃饭。”我进了浴室。

煤气热水器没有打开。我用冷水冲洗。心平静下来了。

桑在我家里时很少收拾东西。可能还小吧，母亲舍不得让她做事。王海琳大概比桑大十岁，看来女人和女孩是有着区别的。

我洗完澡，王海琳已经做好了饭：两碗方便面，一盘凉拌黄瓜，四只煎好的鸡蛋。

“你家里只有这些，凑合着吃吧，外面太热，还是不出去吃了。”王海琳说。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好意思不留王海琳了。我把卧室里的电视机打开，王海琳看电视，我在旁边用电脑。

王海琳一直都很平静。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相互间一次次地碰撞，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黄昏的时候，王海琳坚持要回学校，我只好放她走。

她走了之后，我看看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着实高兴了一阵。

王海琳走了之后，我到小区门口拎了一箱啤酒上来，还带了半只盐水鸭。我坐在卧室的木地板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看电视剧或新闻中间的广告。现在真正吸引人的电视剧很少，倒是有些广告拍得还不错。如果那些导演能够像拍广告一样拍电视剧，说不定收视率会上涨上少。最后，我把节目停在一部动画片上，《隋唐英雄传》，不知怎的，我倒觉得动画片里的人更真实，更容易接近，而真人演的往往虚情假意。动画片里的人物不多，动作和语言设计得都很好，情节也干净利落。我喝到第六听啤酒的时候，我感觉电视里的人物有些模糊，我想我可能喝得多了。中午吃完那碗方便面就没有再吃东西，也不感觉到饿。

我的眼前滑过王海琳忧郁的、大大的、明亮的眼，一晃就过去了。

这算什么？我怎么了？我的桑呢？在哪？

我拨了桑的手机，响了三声之后，对方就关掉了。我猜她可能有什么事情。

十五分钟之后，电话响了，我伸手接过来，没声。

“我说你谁呀，怎么不讲话，你不知道我看动画片吗？”

还是没声。

“没事打什么电话啊？有空过来喝酒吧。”

“是我。”声音低低的，是桑。

“你在哪？”我的脑袋立刻清醒过来。关掉了电视机。

“我在家旁边的公共电话上，我不想在家里打，我不想让我妈知道。”

“桑，我很想你，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也想你，真的想，你能来就好了。”

“我从电话线里爬过去吧，我陪你逛夜市。”

“太好了，你现在就过来吧。”

“好，我现在就过去。”

“杨，我以为你真的不会给我打电话了。我也不敢给你打，我怕打了电话我会哭。我现在就哭了。”

“别哭，我帮你擦擦眼泪。”我抬仰起脸，我的眼眶里也开始涨潮。

“不能让你擦，你越擦我的眼泪就越多。”

“把头抬起来就行了，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骗人的。”

“当然是骗你的，我也不相信，我现在就是仰着脸的，可我的泪还是掉下来。”

“你真的想我吗？”

“还用问我吗？我眼前都是你的影子。”

“你刚才喝酒的？”

“啤酒，六听，现在那些酒都化成泪水了。”

“……”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家里才几天呢，走得太早了，妈妈会怀疑的。这样好不好，我过几天再说，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争取早点去。好不好？”

“真的，那太好了。”我站了起来。

“我要跟妈妈说一下，我得编个理由先。”

“快点来吧。我真的想死你了。”

“好吧，你早点睡，少喝酒，酒喝多了不好。我尽量早点去，你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我爱你。”

电话挂了。

我倒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我的桑要来了。真的要来了。

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哪怕相隔几千里，也能紧紧地连在一起。

我给燕子写信，告诉她上海很热，我很想她。我一边写信，一边骂自己卑劣。虽然我跟她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我的心已经背着了她。那么多年的情份就这样被我挥霍着，我很恼怒自己的奢侈，我曾经以为那段感情牢不可破，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和燕子双宿双飞地久天长，现在，才几个月，就土崩瓦解。我突然懊丧地得出结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我也知道会有很多人反对我这么说，可是有谁知道我这样的人，在父母和亲朋眼里始终如一、中学时代都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对自己突然就失去了信心？学习上，我读的书越多，我就越有信心，而在感情上，遇到的人越多，我就越没有了自信。世界上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多多益善的。想到这里，我突然想笑。

从那天起，从桑的第一次拥抱开始，我就觉得我变了，我原以为有了燕子，我就可以心如止水。可是桑在我的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我想，在冥冥之中，一定有一双操纵命运的手，是这只手一次次地翻出了情爱的底牌，让我和桑的心可以穿越两人之间的鸿沟、穿越年龄、穿越万丈红尘，紧紧地靠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