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快来了。
一道白光从布帘缝里闪身进来,铺开如一道弯曲的白溪,照亮半边墙。
不一会,便有隆隆的雷声,如重车开动,压的石绷地裂,如楼房坍塌,沙石俱下,一会在房屋的前面,一会在后面,一会在左面,一会在右面,但是在响之前,又不知道会从哪个方向出来。
突然一个炸雷,好像一个巨大的铁通从里面爆炸开了,剧烈的声波使人的五脏肺腑也突然爆开了似地,白花花的一片死亡。余音是钢铁颤抖的声音,绵延开去,有一路碎下去的感觉。
晚春就是这个时候冲出公寓楼,来到大街上的。
雨来了,刚开始如枣坠地,可以感觉其落地腾起的泥烟,可是瞬即就密了,如豆子在播,不一会,密成一团,如无数的瀑布倾泻。
雨水沿着晚春的脸,脖子,身体,一路流淌,晚春像车前的一块挡风玻璃,淋漓成一片。她没有去擦,都快要死的人,还管什么雨水。
人,总是有残缺的。
读大学时,晚春有智慧,没有钱,李清然有钱,却没有智慧。在大学时,晚春替清然参加过各种考级考试。直把英语从四级考到八级。他们是互取自己之需,互相制约,又互相依赖的恋人。
到如今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关系还是这样诡秘地存在。
清然喜欢玩,眼睛却高度近视,晚春有明亮的眼睛,却喜欢宅在家里。
他们大学毕业后,在同一个城市找到工作,晚春做了教师,清然考了公务员。两个人因为某种依赖继续谈念爱。已经谈了7年。清然想结的时候,晚春不愿,晚春愿意的时候,清然又不愿,反复蹉跎,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清然已经一个月没有回过他们出租屋了,他遇见了他的初恋。
他们这样的关系,结束便结束了。可是晚春结束不了,三个月之前,她才捐献了一个眼角膜给清然。
一场爱情,让她成为了只有一只眼睛的残废,还有一颗破碎得不能再破碎得心。
这样的傻子,理该死去。
晚春想在今夜结束自己的生命。
被雨淋死,被雷劈死,也算轰轰烈烈吧?晚春想。
突然一盏大灯扫过来,接着咔的一声,一辆出租车擦过她膝盖,司机停下车,摇开窗,骂道,找死!然后一溜烟跑了。
晚春弯下腰用右手用力地摩擦着右膝。
那一刻,她在泥腥里闻到了血腥。
因为气愤,她在后面高声吼道,你死。
雷声,雨声,消解了她的声音。
又是一轮巨雷的袭击。
太强烈的声音,心一下子被击穿了,空,黑,静,木,恐惧无比。恐惧像深夜海边的礁石,一片死寂,在黑暗里开出白亮亮闪电花,开一次,就是一次心灵的竭死。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风了,风像无数的饿狼穿梭在高楼之间,发出巨大的狼嚎。窗子剧烈的煽动,嘭的一声打开,又叭的一声关上,像煽耳光一样响亮。
无数的饿狼,这里穿,那里窜,吼声逼人。
一场暴风雨,人似乎抛在荒山野外,到处是峡谷,到处是茂林灌木,到处是暗洞。
哪里还有城,哪里还有人,哪里还有城市?
原来要死的人也有恐惧,晚春自言自语。
雷逼着,炸着,她退着,躲着,鬼使神差,她走进了一所医院。
在雨夜,医院那团亮显得硕大。
她进了电动门,沿着中间的路,走进大厅,然后沿着楼梯一直往上。
她本想一直爬,爬到顶楼,然后从楼上摔下去,一下子扎入进那团温暖的光芯里。
刚爬上4楼,她看见离楼梯几米远的空中,一个长方形的白炽灯壳上写着红色的三字:住院部。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恐惧,她沿着灯的方向一直往尽头走去。刚转角,走廊上都放满了床,那是白天输液的城里人,晚上回去住了。
没有睡人的床,被白色笼罩。
床头银色的输液支架,放在长长空荡荡的走廊里,突兀地阴森。
洞开的病房里都开着灯,床上也放着白色薄棉被,白色的枕套,都躺或半躺着住院的人,床前都围着一两个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嘀嘀咕咕地讲着,在走廊里听着,像鸽子发出的声音。
空气散发着药水味,还有毛茸茸的动物的味道,潮湿,蓬勃味道,如同无形的灌木长满了所有的空间。
晚春很奇怪,要死的人怎么突然对要死的人感起了兴趣?
也许是寻求一种归属的心里吧。
从病房里不断有好奇的眼光溜出,追着晚春,一个冒着雷雨来医院的年轻女人。
晚春从来没有无故去医院溜达的习惯。突然的一个行为带给她许多新奇,猜想。
医院真是奇特,只要生病,就不在有性别,所有附属的形容词都会丢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人。
晚春想着,自顾往尽头走去。
转了两个直角,到了尽头,他抬头看见最尽头的那间病房,上面写着446号。
她稍微迟疑了下,就进去了。
房间不过十来平米,放着四张单人床。
最里靠墙的那张床空着,其余三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面前坐一个陪护。
进门的那间床上坐着一个70岁左右的男人,眼睛被白纱布包着,边角处微微有黄褐色的浸染,已经干了。
反正他也看不见,晚春想,便搬了他床前的塑料凳坐下。
对面那床前坐着一个发福的40岁左右的妇女,圆脸,圆眼,圆嘴。脸上最多的就是圆。看见晚春,便问,你是来照顾赵大爷的?怎么出门时也不撑把伞。
晚春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摇摇头。身上的雨水在脚下湿了一片。
赵大爷,孤寡老人,政府出钱刚给做了白内障手术,还派了一个同姓的小赵来护理,农村的人喜欢热闹,刚输完液吃过晚饭就跑出去看热闹去了。女人语气里有些厌倦。
管他呢,我现在也不需要照顾了,再说,有人来照顾,已经很满足了。老人淡淡地接过话。
政府不是给了每天100元补助,收了钱,总要尽职的。女人继续打抱不平。
老人已经不接话了。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晚春问。
我有过父母,不到10岁的时候,双双饿死。
年轻的时候,我也娶过老婆,一个烂脚杆女人。那时候年轻气盛,也没有大人管理,也不知是忍受不了女人的唠叨琐碎,还是忍受不了她的脚,我经常和她闹,和她打,后来那女人就走了。
拖着腿的女人,像一尾上岸的鱼。
现在想想,真不该逼一个女人。
那时候那懂啊。
她走后,我一个人过了大概有50年了。
我以为自己老了会非常后悔,可是没有。
我以为自己眼睛不好的时候会后悔,可是也没有。
习惯一个人了……
他像余华笔下的富贵,平淡地讲自己的过去。
已经弱下去的雷突然间啪的一声,像大刀狠力砍在金属上,声音撕裂了天空,撕裂了大地,撕裂了人心。
天空暴烈地泄着愤怒。
老人没有再说话。
病房里的人都微微地缩了一下。
连环的雷声过后,走廊里一阵喧哗,接着进来一群湿气腾腾的人,有一家三口,小的6岁左右,另外一个中年妇女,一个老妇女。
他们一进来,病房里原来空寂一下子就飞跑了。
老妇女一进来,就走到圆脸妇女位置,圆脸妇女闪到边上。老妇人皮肤干瘪,满脸皱纹,脸色呈烟熏色,她颤颤巍巍地从被窝里拉出丈夫的手,细细地摸着,仿佛是人生的初见,眼睛里全是爱意。
只听她柔声说,孩子们都回来了,从云南回来了,来看你了,老头子……
圆脸妇女对着那一家三口说,好险啊,医生说再慢半小时就救不回来了。
大概是媳妇的走到阳台上摆弄电饭煲去了,大概是儿子的倾到床头,大声叫,爸爸,爸爸……
晚春望过去,这才见在白被套下隐着一个虚弱的老人,头发全白,很短,脸色也煞白,瘦小的像个婴儿的脸,如果不是周围围着这么多人,晚春肯定不敢看一眼,简直就是个死人。
进来的妇女削了个雪梨从脚的那头侧过去,叫道,爸爸,你想吃梨吗?
圆脸的女人瞪了她一眼,医生说暂时不能进食,要等打屁后才能进流食。
一家人淡淡地欢喜着。陶醉在劫后余生的快乐里。
这快乐充盈着整间病房。
晚春觉得自己不适合呆在那样的气氛里,她走到里面。那里坐着一对父子。像电视里的徐三多那脸相,一个70岁的,一个30岁的。
大爷,你……晚春问。
只是感觉呼吸不够,胸口有点痛,怎么就是癌症呢?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明天,我大儿子要来,再确诊下。
那个30岁的,一直沉默着,显得很忧郁的样子。
晚春很同情这对父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木然看着前方。
父子对面有间床,床头上挂着一个白色纸牌子,上面潦草地写着:甘落梅,女,76岁,糖尿病,急性胰腺炎。
老人说,刚住进来的,还在抢救呢。
雷声渐渐稀疏,风和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房间外面有段小阳台,那里顶上挂着一个白圆盘顶的灯,房间里面的是盏长棒形灯。
细小的蛾子如无数的小黑点,萦绕着白织灯,缠线似的越缠越大,越绕越密。外面的变成了黑色的大灯笼,里面的两端像是个浓发的头。微风只轻轻一吹,便吹散了,掉下无数的絮状片子,飘到人面前,迎着人的眼睛,鼻子,嘴巴飞扑着,又痒又难受,抓过去,又什么也抓不住。
被雨激起墙面的燥热,反扑回来,人热得更加难受。
晚春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不觉的变干了。
在病房里,晚春已经呆了近四个小时了。
这是不同外面任何地方的一个奇特的世界,他们很快就结成了难友关系,其中也包括晚春。
我明天来看你们吧?我给你熬点稀粥。晚春出来时,告诉那个蒙面的老人。老人幸福地笑。
晚春从医院里出来时,感觉灵魂像洗了澡似的。
也许每个人一生都有几次站在生命的边缘,有时候能回去,有时候再也不能回去。晚春想。
街道上的雨水四处寻找出口,在幽暗的灯光下,似乎游动着无数的墨鱼。
晚春踏着雨水,啪啪往家走去,她脚步轻快地像只水鸟。
第二天,一大早,她熬了枸杞粥,往医院走去。
地面上是一层“黑芝麻”,那些蛾子一夜狂乱后全死掉了,路边下水道入口处,是一堆堆蛾子的尸体。
在焦虑的灼烧下,它们全死掉了。
晚春踏着这些蛾子的尸体,刚走到住院楼的入口处,突然看见在里侧一个小铁门突然打开,从里面推出一个铁架,上面有一白布,白布下有薄薄的隆起,如浅山被雾霭笼住,旁边有人悄声说,昨夜送来的那个老人走了。
晚春心里一下就黑了。
感觉上面躺着的似乎是自己。
她赶快走到大厅,往楼梯走去,刚走到二楼,看见昨夜看见的那对许三多父子,现在又多了一个50岁的徐三多。他们三个晃悠悠地从楼梯上下来,脸上徜徉着一股英雄之气。
晚春问,确诊了?
老人停住脚步,像看见老熟人一样,笑道,算了,我想通了,即使是癌症,不治说不定还死得慢些。我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病花光孩子们的积蓄,让孩子们以后怎么生活呢?
说完看看自己两个孩子,然后对他们说,回去就说是我的主意。
老人迈着豪迈的步子下楼,声音洪亮地补充:为什么不看成一个重感冒呢?农村的人,哪有那么娇贵啊。
说完笑声不绝。
真不住了?晚春问。
不住了,以后有机会来拉西镇三基角村腊树湾找我,我是湾口第一家,叫杨大川。
记住了啊……一边说一边往楼下走去,晚春回头,看见杨大爷还回头给她挥手,那一瞬间,她眼睛有些涩。
到了病房门口,那闹哄哄的一家子还在那里,也不知是早晨赶来的,还是昨夜一直留在这里的,在杂乱的那家人中,晚春闻到了穿梭在人群中当归的香。
香味是从阳台上传来的。
原来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个半人高铁三架,架子上放一个电炉子,红亮亮的,上面放一铝锅,锅上面加了蒸盖,下面大概炖着肉汤,上面大概蒸着鸡蛋。铝锅生机勃勃地喘息着,跳动着,像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人。
晚春把稀粥放在赵老爷子左手上,然后轻声说,我给你熬了粥。我喂给你吃。
老爷子极力地摆动右手,姑娘,姑娘,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心人……我自己来,自己来……说着在附近摸索着寻找勺子。
晚春只好把勺子放在他右手。
呼哧,呼哧,老人用吃饭的声音掩盖自己的哽咽。
晚春不忍看,走到那两张空床处。昨夜还在的牌子已经不见了。
一个能说明一个人曾经鲜活地活着的标志,一下子也如生命灰飞烟灭。
晚春静默着,只觉满天都是虫子的尸体。
打屁了,打屁了……那个圆脸的惊喜地叫喊着,四处传播着,也全然不顾自己皮泡眼肿,两眼通红。
其它的人都围了过来,鼻子在空气里仔细地嗅着。
好,可以吃点汤了……那个儿子欢快地呼应。
家里还有几只鸡,一塘的鲫鱼,这次回,多呆几天才走……老母亲说,你们走了,我们两老人什么也吃不了。声音老得像是老唱片。
吃一回鱼还可以,好久没吃鱼了……鸡,你们慢慢吃……儿子答。
听着,一点不像是病房里的话,却像是一家子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了,说些俗世的话题。
空气在在柔软的谈话里微微地流动着。
一夜之间,四个人的病室,走了一个,死了一个,剩下两个,晚春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只觉这里是经过了一夜的战斗战场,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也伤了,一个伤了眼,一个伤了肠子。
我和他们四个曾经是一个战斗组的啊。
一种苍茫的感觉盖住了晚春。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在战斗,就是到了生命边缘,战斗都还在进行。
在医院门口,晚春看见几个身着条纹病服的人走进来,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太阳穴附近用红笔画了个乒乓球大小的圆圈,里面画了个红叉,另外一个脖子上也画了一个。
晚春觉得自己的脖子和太阳穴生生地痛,她使劲地摸了摸。
出来时,晚春很奇异,怎么完全忘记了自己要死的事情。
想寻死的那念头好像从来就没有过。
她,回来了。
晚春回到家,发现清然站在客厅。
右眼上缠着纱布。
你怎么了?
送给她了……她的眼睛不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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