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原地待命篱下花子

发表于-2014年03月30日 上午11:30评论-2条

前言:

休学通知

王忠诚同学:

你好,时值国家困难时期,学校暂时停办。请回到原地等待复学通知。

**师范学校

1962年12月20日

这个通知的盖章原件早已不知消失在岁月那道风雨里,我这里只是靠记忆复制了它的文字和格式。

这个通知是我家里与国家联系最紧密的凭证,它在艰难的日子里,是我们全家阳光和粮食。

就是这个通知,父亲整整等待了50年,一直到他离开。

我知道他还在等,在另一个世界等。

50年中,父亲点点滴滴的生命与这张通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我这张通知贴在这里。

有关通知,痛苦的等待岁月,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描述它。

我这里只想大概说说父亲最后十年的二次创业的生活。

2010年春,有风声传来,马村所有的田地要种风水树。

很快,镇政府的,农技站的,当官的,懂土壤的,懂栽培的,一批接一批来马村。

什么是风水树?种风水树做啥?人们好奇地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们,似乎觉得说了也不懂,干脆别说了。

越是不知道,越是要问。

此时,人们想起了曾经读了一肚皮书的父亲。

是啊,父亲呢?

父亲50岁以后一直躲在他的木工房,日夜不停地做雕花仿古窗。木工房的门被他从里面用木头横七竖八地钉死了,只在门的上半部分挖了一个比碗大不了多少的洞,为每天送饭用。

木工房在房子西偏房的最外一间,长约八米,宽约四米,三面有整块玻璃的大窗,一面有门。

我们通过窗和门洞看见里面的各式花窗堆了大半个房间。我们试图和父亲沟通,可是父亲总是埋头工作,眼睛里全然没有人。

有老人凑在正面的那扇窗上,问,王忠诚,什么是风水树啊?马村要种风水树了,你还不出来?

父亲头也没抬。

来人把嘴脸贴在玻璃上,继续问:乡亲们信你,你丢一句吧?你说种,我们就种,你说不种,我们就不种。

父亲凿他的松花。

因为没有父亲的一句话,大家都不敢冒然地把稻谷地改成风水树地。

镇长没法,亲自坐在那扇大窗下,自说自答地唠叨了半天。

就在大家都快绝望的时候,父亲拿起榔头,喀拉一声敲碎了玻璃,从窗子里跳了出来。

父亲动了动嘴,没有声音,10来年没有交流的父亲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父亲的嘴鼓起来,喉咙轰的一声:种,怎么不种?这么多年,该换换了……换了才有新的希望,种了几千年的稻谷麦子,也没见谁家富起来,眼看,农村的人都快跑光了……种,种了,他们就回来了。

愣在一旁的村民这才醒悟过来。

村民还在观望和迟疑的时候,父亲就用家里仅有的5000元存款全部订了树。

出来后的父亲为自己打了一套全新的农具。

他挽起衣袖,裤管,露出那满是老年斑的肌肤,可是父亲挥动着农具,精神好得像个新创业的年轻人。

村民们喜欢跟着有文化的人的走,在他们心中,父亲是马村最有文化的人。父亲在等待复学的漫长岁月里,第一次创业时,当过木匠,开过家具加工厂,养过鸡,是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都先后失败了。奇怪的是,村里人还是信他。

马村在父亲无声的带领下,除了一家,全都登记了风水树,一株25元。村民每天开会,政府答应提供技术指导,签订回收果实的合同,保证第二年挂果。

风水树运来的那天,父亲跑在最前面,从卡车上下来一捆捆一米左右的梨树。

父亲抱住树,就像抱着婴儿般小心。

明明是梨树?怎么说成风水树?老实的父亲看着树,问。

这是经过改造和杂交过的新品种梨,要不怎能两年就挂果?

叫风水树,多吉利多美好,有什么不好?旁边的技术顾问说。

父亲一向老实,见了科学沾边的事情,从不怀疑,就像蜜蜂见到花。

盲目的崇拜科学,也是一个人致命的问题,这也许是父亲失败的原因,有时候,学问能成就人,也能毁灭人,父亲也许就是被毁灭的那个,我在一边看着,想提醒父亲,看到父亲很兴奋,我什么也没说。

父亲对树很实诚,坑挖得最深,底肥下得最多。

那一年,我们家的树长得最繁茂。

第二年,三月末,马村所有的田地,沟坎,土坡都开满了雪白的梨花。一簇簇,一蓬蓬,一枝枝,是女人头上的蜻蜓珠花,要飞,细长的青花茎,细长繁茂的花蕊睫毛,全都眨着眼了,而且是迷惑人的眼神。风一过,酥酥的粉粉的香随着花瓣飘泻,下雪一般。父亲站在化雪谷从潭边出来的排水沟里,望着满谷的梨花,心里明润起来,仿佛着自己的胸腔里也开了这么一树的白梨花,一朵一朵的开,嘴巴一样一个又一个张开,那嘴巴是马村所有老少的嘴巴。他害怕马村无数的嘴巴,而此刻他觉的那些嘴巴是那么可爱,仿佛是亲密的人的唇,发出的是亲嘴的声音。

那年,风水梨第一次上市了,卡车就停在马村的晒场上。可是收购商是一个个套尺寸收购,对于一向粗犷的农民而言,简直是种侮辱,他们喜欢的是大概,是豪放。眼看着一颗颗被当着宝贝似的梨被淘汰在一边,心里那个痛,真正是无言凝咽。很多人一生气,干脆把梨抬回去,准备到街上零售。因为大家都留着这个想法,结果那年的梨烂市了,1元钱一斤都卖不上,稍次的一两毛钱一斤。烂梨在水果市两边的沟里,在田地的泥土上散发出腐烂的水臭。

马村的每一个人都垂头丧气的,这与当初种的时候,政府说的全程跟踪,全部回收,至少3元,相去甚远。大家看见父亲也不说话,但是嘴巴里喷出比烂梨更臭的味道,使得大家说话都要隔上一点距离。

父亲幻想的希望又一次失败了……

那年冬天,父亲再一次沉默了。

次年,一个收购商也没来。

到处都是腐烂水臭的,梨的气息,就像病人嘴里哈出的死亡气。

有些失去耐心的村民开始挖掉风水树。

我也扛上锄头,要挖掉那些疯长的风水树。

父亲拉住我,坚决不应许。

他说,他们砍,我就不砍,你不懂经济学,物以稀为贵。

父亲说,希望就像青草,每年春天的时候开始发芽,到冬天的时候才枯萎。第二年,会以更加旺盛的气势发展,结束……

我想,如果看得见,那希望的青草不知会装满多少个草原。

在父亲宏伟的想象里,希望从来没有一年停止过成长。

说心里话,我看不起父亲的青草心里。

别再说,别年年盼明年,别把什么都交给明年。这么多年,你那一年盼来了希望的东西呢?我反击父亲,对父亲脑子里的希望充满了反感和厌恨。

父亲淡淡的,说,再等一年吧?

我强不过父亲,只好把锄头狠狠地挖在脚边的泥土里。

次年,树开花很少,果子依旧卖不出去。

父亲出去转了几天,回来告诉我们,离我们村不到50里有个农场,全种的是风水梨,是它们把持了市场。他还说,我们都被政府蒙骗了,政府在每棵树抽了我们8元钱,为了那8元钱,政府和农技站一起把我们耍了。

我想把真相告诉所有的村民,父亲却制止了我,只悲哀地说,挖树吧。

挖去树的田地,到处都是坑,像块墓地。

看着,眼泪直钻眼。

我以为父亲会一蹶不振,可是父亲没有半点怨言。

几天后,父亲穿上了一件1000元的神仙树牌的西服。

穿上西服的父亲变得精神抖擞,他迈开鸭子步,翩跹着去拜访马村的每一家,他为送他西服的人推销风湿药。马村地处南方,潮湿,得风湿病的人几乎家家都有。

该不是传销?我对父亲说。

不会,我相信科学。他总是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父亲劝说他的侄儿和干儿买了药,正当他要以此打开局面时,那个以西服为诱饵,大卖假药的传销团伙被抓了,父亲这才气得捶足顿胸地相信了。

他说,关的太久,离社会远了。

传销热不久,马村在小凉山打工的谷老三回来了,他是与我们同在一个山湾里的一户人家的老三。

老三父母老实,只知勤奋劳动,却没有任何经济头脑,前两个孩子结婚花去了所有的家当,到老三这,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老三就同父母住在大兄弟的两间偏房里,两间都做了寝室,在外间墙中间搭了雨棚,下面就是三面透光的厨房,都四十几岁了,还是光棍。他生性胆小,一直和父母一起呆在家里,不敢出去打工,眼看村里的中年人都去打工了,过年的时候人家都带着三万五万的回来,他心里羡慕的很,心里是羡慕,但是一说到行动,马上腿又软了。前两年,谷家老太太嘱咐父亲做工作,才把谷老三推上了前线。他也不笨,心想发达的地方人滑,我就去偏僻的地方,于是找了建筑的活,去了小凉山。干了两年,才回来第一次。

老三回来在马村是不会激起任何的涟漪,因为他是马村生长的,马村就有他的位置,而这个位置有他无他都存在着。他回到马村就像鱼落入水中,鸟飞在天上,灰尘落入狭缝一样自然一样得体。这次却不同,他一回来,马村突然亮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四个女人。

女人都是30岁到40岁的,穿着朴素,但是因为人多,往那里一站,都是挡不住的春色。谷家老太太笑颜如花,嘴上不说,心里却说,看看,看看,我们老三不是找不到老婆,只是缘分未到,你看,现在还是四里挑一呢。

心里有底,爱管闲事的父亲,找到谷老三,拉到屋背后说话,老三,你这是贩卖劳动妇女吗?可是犯法的事情哦,老三认真地说,小凉山比我们这里穷,是她们自愿来马村安家的。父亲不信,叫出四个女人,一一盘问。可是四个女人一会说彝族土话,一会说汉语,因为说的快,父亲只含糊听出,她们是好人家的女孩子,是自愿来的。四个女人,两个中等个儿, 两个小个儿,都有高原红,皮肤跟那红高粱一样,是成熟的燃烧。她们围着,拉着,一边笑,一边用土话讲,眼睛不断瞟着父亲,有着挑战的神气,倒把单纯的父亲弄得不好意思了。到最后,他对老三说,做违法的事,我可救不了你哦。老三在他背后高声说:谢谢王叔,我知道了。说完,还把手在空中挥了几下,把几个女人笑得蹲在了地上。

热心的父亲开始和老三张罗如何分配这几个女人给马村的老光棍。

你为村里带回四个女人,有功,你首先挑,父亲对站在身边谷老三说。

他选了眼神个老实的。

张家的有点懒,把那个嘴大的给他,李三油嘴滑舌,把那个尖嘴的给他,陈四老实,善良,把那个最漂亮的给他。父亲说。

打定主意后的父亲开始给那三家下话,无非是要珍惜,善待女人之类,以及如何夫妻相处的话。

不到一周,四家人都办了订婚宴,按照人家女方的习俗,给女方父母汇了5000元的彩礼,然后就住下了。

另外三家感念谷老三恩德和父亲的热心,各自送了1000元媒婆礼。

四个女人都像飞来的晚燕,立刻加入了家庭,操持家庭,伺侯老人,田里,地里,买卖样样行,嘴巴又甜,心肠又好。对于男女之事,更是心领神会,把几个男人弄的心花怒放,仿佛是梨树迟开冬花,抓了最后一点暖,拼命的挤钻,把花开得比春天还盛,可以感天动地的爱情。

刚开始还有人说三道四,见人家那么能事,都不说了。

马村一下子多了四个女人,往那块天地里一站,都是一朵白莲。 

已经入冬了,阳光还潺潺的照,照得山谷,照得田地,照得人,像穿了金纱衣。山谷外还有几亩梨树没有挖,那是对果树还有梦想期望的农民。在往年,叶子早已掉的差不多了,今年不知为啥,还有六七层叶子还有殷殷的绿,即使不绿的,黄的晶亮,甚至浸出淡淡的红,是灼人的生命洋溢。但是如水的凉意已经在山谷里轻轻的荡着,涂着,使得整个山谷就象风中的衣。

人们说,人不愿意老,叶子也不愿意老呢。它们也要看马村的婚礼啊。

父亲和谷三费尽心思为马村办了好事后不到一年某一天,四个女人揣上取得信任后家里所有的钱,瞬间消失了。

父亲蹲在山湾的谷底哼哧哼哧地哭,……

马村起先持怀疑的人,躲在自家屋檐下,偷偷地笑。

那年,又兴起蓝莓热。

这一次,父亲到马村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去打听,周边都没有人种。当时蓝梅在商场买到80元一斤。

喜欢新鲜事物的父亲又激动起来。

可最终和种风水梨差不多相同的结果,蓝梅农药超标,没有人敢吃。

政府一棵树收了20元提成,收了钱的政府冷却下来,再也没有来过马村。

几年以后,马村挖掉树,又兴起了鱼热。他们认为既然种植物富不起来,就养动物吧。

在风水树热,传销热,结婚热,蓝莓热,鱼热之后,激奋的父亲慢慢安静下来。他收起了自己新打的一套农具:镰刀,弯刀,锄头,铁锨,还有那件羞辱的西服,又露出了老态。

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烟抽得越来越多。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说是要统计和核实父亲做代课教师的事情和年限。

父亲眯缝着眼,望着屋顶,那里有片瓦被风拉开一条缝,我想父亲心中也有那么一条缝,现在他终于看到了。

等人走后,父亲拉住我兴奋地说,老三,我说,国家不会忘记我,你还不信?在统计了,一切不远了。

果真不到10天后,那人送来了表,说是国家要落实代课教师的补助。一个月150元补助。父亲从1982——1985,代了12年的课,他一生梦想着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可最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父亲终究没有转正。

填了表后的父亲,拿出那张收藏了几十年的休学通知,站在屋檐下,一脚踏在石阶上,一脚在院坝里,淡然一笑,用打火机点着,烧了。

父亲好像又年轻了20岁,脚步轻了,手灵活了……我曾经偷偷看见他对着猫笑,对着狗笑,对着树笑,对着鱼田笑……他笑得含蓄隐秘。

父亲活在一种自我感觉良好里,或许是活着某种甜蜜的幻想里,他脸面朝天,追着云彩,忘记了看脚下的路。填了表不到20天,他摔倒在了走了70年的,自家的院坝里。

扶起来时,他已经没有思维,但是他嘴角还浅淌着微笑。

经过几天的抢救,父亲缓了过来,父亲坚持回家,不愿住在医院。

父亲精神很差,各种体征下降,我们开始为他准备后事。

父亲可能预感到什么,亲自点了木匠为自己做棺材。

院坝里木头花铺了一地,空气里散发着苔藓,菌类深凉的香。

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丝人声,只有砍木头撕裂声,锉木头吱呀声,锯木头呻吟声。三四个木匠站在没膝的木花里无声地忙碌。木花里平躺着几根白净的新木,中间两根平放的凳子上,放着一个无盖的棺材,

房间的空气里流动着死亡的腐烂的气息。

在东侧角落的房间里,躺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房间开着一盏桔色的灯,灯上罩满了凌乱的黑灰色的网,网上挂着沉甸甸的灰尘。灯光一发出来,就是暗的,带着岁月的陈旧。

自从父亲躺下去后,家里似乎一下子就天黑了,黑暗的颜色笼罩着我们,我们都丧着脸。连一向大嗓门的母亲,声音也低了下来,眼睛也不眨地守在父亲的床边。

爱蹦跶的孩子安静地出入。

一切都快停止了似的。

我们躲在厨房的角落里,没完没了地烧开水。

突然,父亲偏着头,下半身蹭着床,缓缓地靠着床头移动,他像条蛇,等把头撑起来,在母亲的帮助下,他也花了大概有十分钟,他用喑哑的声音低低地喊道:“把他们叫进来。”

声音通过母亲,通过我们,传给了院坝里干活的木匠。

父亲要说什么呢?

我们因为好奇,也跟着进了父亲的房间。

父亲眼光直愣愣的,他似乎控制不了眼光。

我想唱歌,父亲说。

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唱过歌,现在要唱什么歌?

1962年,……父亲拖着声音,拖着声音,在他心里,也许就是唱歌。

我们随着歌声回到了1962年。

1962年冬月,父亲还有一学期就师范毕业。

17岁的父亲,虽然饿着肚子,也遮不住他的书生意气,英姿勃发。

在那个冬天,父亲没有等来光明,却等来了黎明前的黑暗。因为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学校也不例外。学校给每人发了一张停学通知,说是某某原因,暂时解散,回原地等待复学。

回到农村的父亲,脚踏青布鞋,身穿白衬衣,黑裤,一身洁净。落到农村,也是破铜烂铁里的一块白银。

他满怀希望地在农村里安静地等待复学。就这样年年等,年年发展,一直到了1965年,父亲当了马村的财物保管,与他搭档的是一个年轻人叫吕才喜。

吕才喜读过初小,会说话,一脸机灵。三年后,因为出身好,推荐当了兵。父亲因为出身富农,没有去成。

留下的父亲惆怅了几天,又沉醉在复学的想象里。

晚上睡觉前,父亲反复抚摸那张休学通知。梦里,那张纸变了一个纸飞机,他就坐在上面,他坐着飞机飞回了学校,看到了他最喜欢的白净高挑的秀,老师向他微笑,他当了一名教师,后面好多孩子,他们高声念着,沁园春,雪,……声浪把飞机都举上了天空,他跳着,跳着,去追……着急醒来,原来在床上。

父亲在梦的鼓舞下,尽力坦然地生活。

父亲没有等来梦想的复学通知,却等来了官司。

大队在查账的时候,发现少了300元。吕才喜也被从部队叫回参与调查。这在当时,是一笔巨大的贪污,要坐牢的。

父亲坚决否定。

没有人相信他。

他要跳水,割腕自杀,以示清白。抢救回来的父亲,仍然没有人相信他,虽然村里的老小公认他是个老实人,但是谁也不能说明老实人不会贪污。

因为父亲的清绝,人们慢慢把审问的眼光转向了吕才喜。

那一夜,吕才喜跪在父亲面前,承认了是自己挪用了那300元。他说,叔,我不能承认啊,承认了我这一辈子前景就全毁了。再说,以你以我目前的能力谁也把钱还不上。你把它认了,我到部队想办法,尽快把钱还上。

叔,你答应了……这一辈子,我替你做牛做马。

才喜跪在父亲的面前,摇着父亲的膝盖,鼻泪双流。

父亲最终以大义凛然的风度揽下了全部责任,保留了才喜的前途。

在部队一直干到团长的才喜,再也没有回过马村。

父亲发誓一辈子不做财务工作,去学木匠了。

我们在父亲的歌声里,又复原了那段等待通知,等待才喜灵魂发现还他清白的往事。

说唱完一段往事后的父亲显得有些疲倦,他招呼我们出来。

等我们出来呆了不到半小时,房间里传来母亲尖利的声音,你爸走了,你爸走了……你爸是高兴而死的,你们看,他嘴边还有笑。

我们仔细一看,果真看见他的嘴角有一丝笑纹。

看见他笑,我们都没有哭,父亲一生讨厌爱哭的人。

父亲的代课教师补助还有十天才会到,父亲等不到那天。

他是高兴才不看路,不看路就摔伤了,摔伤后年纪大了,缓不过来才走的,说实在的,他是为那150元高兴而死的。

装棺材的时候,母亲一定要在父亲手里拽上150元,然后轻柔地说,你的代课教师补助来了,等你领呢?拿着吧,一路好花。老头子,倔强的老头子,这一次,你终于赢了。

其实父亲手里的那150元是我们给母亲的零花钱。

我们把父亲埋在村口的半山坡上,让他继续活在希望里,如果外面有陌生人走进马村,他一定是第一个看见。

父亲走后,我们劈开了他的木工房,发现了那一堆窗,是如此的精美,在窗格里,父亲镂空雕刻了鸟,松枝,还有可爱的松鼠,也有牡丹,还有梅花,全都上了鲜艳的油彩。我们陶醉在图案里,母亲却说,看后面,好像有字呢?

我们看到在每一个构图的后面都有四个蚊子大小的字:原地待命。我们这才想起父亲这么多年,无论遭受怎样的失败和尴尬,他都没有离开马村一步。

这么多年,我们谁也没有弄懂父亲,他的坚韧,坚韧到自虐的人生。

他希望,能够华丽地成为一个教师,就像他渴望复学那样迫切,读完那师范校的最后半年,可是因为那半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包括婚姻。

原来他早病了,他还活在1962那年。

可是我们谁也不曾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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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一路读下来,读的心情好沉重,这就是我的父亲
的形象,非常具体,具体到他就站在我们面前,
命运如此的不公,让他饱受沧桑,经历风经
历雨,一步步永远也走不出那个漩涡。小说将
父亲那个刚毅的,倔强的,知识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文章评论共[2]个
真是老季-评论

坐下来,慢慢欣赏!at:2014年03月31日 上午10:18

任重齐-评论

拜读佳作。问好朋友。at:2014年03月31日 晚上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