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半躺在床上看书。他不太喜欢出去天南海北的瞎侃,他一直认为那是瞎糟蹋时间,是同自己过不去。
其实,还早呢,这会儿也才七点钟光景。他吃了晚饭看看没什么事要做,就爬上床了。别的,他不好,就好个看书。
他们宿舍就住着两个人,除了他冬瓜,还有一个叫长腿的。长腿正好与他相反,特爱热闹,每天吃了晚饭后,脚步是不沾宿舍边的,满世界的去找人吹牛。
正是三月,气温暖暖的,特爽。冬瓜把门开着,反正也没人来,要真的有人来,你关了也白关,那些知青没人跟你讲道理,你不开,就是一脚。再说,他也不是小女生,没什么要遮的盖的,更没什么担忧的。
一股柔柔的风吹进来,屋子里立马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桃花的香味,淡淡的,幽幽的,弥漫了整个屋子。他们宿舍的周围,全是桃树,漫山遍野都是,这时节,没有一朵桃花愿意寂寞,都争先恐后的艳艳地开着。
冬瓜放下手上的书,揉揉眼睛,朝门外看看,轻轻舒口气。
门外,朦朦胧胧一片。一轮月亮在远处的山顶上朗朗的照着,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若即若离的在月亮周围相互观望着。月光下,还依稀能看出门口的几棵桃树,在微风里摇曳着纤纤枝叶。
他又继续看书,专心致志地看书。
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灯光一下子弱了。他抬头看看灯泡,那十五瓦的灯泡依然没精打采的亮着,没看出它在闹情绪。
他摇摇头,又企图继续去看书,却冷不丁发现一个人就站在门里,离他的床也就两三步的距离。
那人,冬瓜自然认识,她是同他前后脚插队的知青。姓王,平时很少说话,也难得的笑,总是一脸的政治家表情,大家都喊她酸葡萄。
冬瓜心里实在懵懂,他不知道酸葡萄干嘛要来,她平时从没来过的。他就木木地看她,因为他不明白对她说什么好。
酸葡萄也是不说话,红着脸看他。见冬瓜在看她,赶紧又低下头去,定定地看自己的脚尖。那脸,更是绯红绯红。
就这样,谁也不开口,气氛有点儿尴尬。
冬瓜想想自己应该先说话。一个大男人,总是把人家姑娘凉在那儿肯定不是个事。再说,多少得有点儿绅士风度吧?不然,也太那个了。
“找我有什么事情吧?”
“我,我想在你这借一本书。”酸葡萄依旧低着头,依旧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脚尖上藏着什么秘密。轻轻地说完,胆怯地瞥一眼冬瓜,又急速收回目光,仍然将注意力放在脚尖上。不过,这一回她的头更是低下了一截。
冬瓜这才想到应该坐端正一些。他赶紧动动身子,挺直了腰,朝酸葡萄浅浅地笑笑,算是表达了下歉意,并且从枕头下抽出几本书来,朝酸葡萄面前递过去。“你自己看吧,要哪本书自己拿走就是,别弄坏弄丢就行。”
酸葡萄见书已经在自己面前,迟疑着朝前挪动了两步,却没有立即去接。
“拿去呀,看你羞羞答答的。”
见冬瓜在催促,酸葡萄也不看冬瓜,赶忙拿了最上面的一本书,一句话没说,像得了什么外快,掉头就跑。
刚刚,冬瓜看见酸葡萄鼻子上都是汗珠,心里就有些纳闷,这天气还不至于热到这程度吧?他暗暗想。见酸葡萄已跑出门,急忙追过去一句话:“别丢了啊,这书我也是借别人的呀!”
三天后的晚上,冬瓜正在洗脸,酸葡萄又来了。
“我能进来吗?”酸葡萄站在门口,弱弱地问。
冬瓜用毛巾擦干了脸,见酸葡萄有点拘束,便用诙谐的口气说道:“门不是开着吗,没人不让你进来呀,又不是第一次?”
酸葡萄刚刚跨进门,脸色就刷地透红。她把手上拿着的书朝冬瓜床上一扔,还没等冬瓜说什么,便神色仓皇的飞跑了出去,搞得冬瓜云里雾里的。
在门口的黑暗里,她却站下了不走,向着屋子里喊了一句:“书还你了,你看看,那书是不是给我撕坏了。”
冬瓜也没去看那书,他明白那书她是不可能去撕的,就大大咧咧地对屋子外的酸葡萄说:“撕就撕了吧,明天赔我一本新的更好了。”
“你看看,你看看!不看的话,以后可别来找我算账啊。”清凉的晚风,裹着桃花淡淡的芳香,送来了这一句清脆而急促的话语。
冬瓜再想说什么,可酸葡萄早就无影无踪了。
早上,大伙儿又是干锄草的活儿。每年都如此,一到了三月,就开始了锄草,没完没了的,烦!冬瓜锄了一会儿,总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看看左右,也没什么,就继续着干活。不干不行,一人十二棵树的任务,干不完下不了班。
边上垄子的大头在肆无忌惮地笑。冬瓜看他一眼,他就更是呲牙裂嘴得意忘形,朝冬瓜傻乎乎地作了个鬼脸。冬瓜没明白,心里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他看到大头旁边的小精灵依着一棵桃树,一只腿跷在锄头上,悠闲自得的修指甲。冬瓜这才悟出了大头的得意,这鬼东西!
冬瓜这时也悟出了点名堂:今天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干活儿!平时,即使是他一个人干活,酸葡萄也会时不时地凑过来,东一句西一句说些什么。干到现在,已经老半天了,人影子还没见呢。他四处张望,看见她隔着几个垄子一个人埋头干活呢。
他正想歇歇,就丢下锄头,到了酸葡萄的垄上。酸葡萄分明看见冬瓜过来,却装着没看见,只顾埋头锄草。
冬瓜看她没心思说话,觉得有点无趣,便掏出香烟来,点了,没精打采的转身朝回走。
“哎哎哎,你别走”,冬瓜还没挪几步,酸葡萄急吼吼的叫上了。
冬瓜本来就没走几步,顺势就停下了。看酸葡萄眼神怯怯的,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心里自然觉得蹊跷。
他待了一会,酸葡萄还是一言不发,就有点急。“说啊,叫我不走,又没话可说,烦人不烦人?”
“我是想,想说,昨天还你的书你检查了没有?”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酸葡萄的脸已经比桃花还红艳了。
“什么检查不检查的,就是破了烂了也是它了,还能真的要你赔啊。”
酸葡萄再不吱声,似乎只是一心锄草。
吃了午饭,回到宿舍,冬瓜还是拿出酸葡萄昨天还来的那本书。他前思后想,总是觉得十分的奇怪。这酸葡萄昨天晚上就叫他看看书撕坏了没,今天,又是吞吞吐吐的,依然催促着他要检查检查那书。再瞧她神态与表情,似乎总有些什么蹊跷和奥秘。莫非,那书里有什么?冬瓜不得不这么想。
冬瓜把书翻了翻,并没发现什么。他又把书提起来,拎着书脊抖了又抖。终于有一张纸条款款地飘下来,落在被子上。
冬瓜屏住呼吸,看那上面的文字。
我的冬瓜:
不知道这样称呼你可以不可以?我总是觉得你同其他的男孩子不太一样,你爱看书爱学习,又是文质彬彬的,有礼貌不粗鲁,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我非常非常愿意同你交往,盼望着做你的一个不一般的朋友,能天天在你的身边,看到你,照顾你,为你而高兴,直到永远永远。行吗,你能答应我吗?
期待的葡萄
说实在话,平日里冬瓜对酸葡萄并没有非常特别的感觉,只是很一般的交往而已。但是,当他看完这些文字时,心里还是受到了不浅的触动。他冬瓜长这么大,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字条。他看了又看,仿佛要把每一个字看穿似的。这一句“我的冬瓜”,就叫他回味、咀嚼了半天。还有那一句,“直到永远永远”,更是使他情迷意乱,热血沸腾,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噗噗噗地跳动!
冬瓜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因为从到农村插队的第一天起,他就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想过,上调以前只是埋头干活,其他任何事情都一律不去考虑,自然包括了爱情。现在,仅仅是一个女孩子的一张纸条,而且是一个没有多大感觉的女孩子,就使得自己固守的防线濒临崩溃。
此刻,冬瓜很迷茫。
晚上,酸葡萄没有来。又一个晚上,酸葡萄仍然没有来。
冬瓜以为她不会再来了。一连几天酸葡萄都是没声音没图像。也是奇怪,冬瓜这几天晚上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酸葡萄。
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毛毛雨。冬瓜依然爬上了床,依然半躺在床上看书。长腿前脚刚走,酸葡萄就来了。她像个犯错误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两眼用余光偷偷地看冬瓜,不说一句话。
冬瓜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屋子里异常沉寂。一只什么虫子从门外飞了进来,在电灯泡周围转了几圈,最后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消失在了门外诱人的夜色里。
酸葡萄终于没能忍住,低低地说:“看了吗,纸条?”
冬瓜点点头。
“那——”酸葡萄依然很矜持,用双手捂住脸,从指头缝里窥着冬瓜。
“你是爱上我了吗?”冬瓜手上拿着那张纸条,轻轻地问。
这一回,轮到酸葡萄点头了。点完头,她的胆量似乎大了起来,悄悄的朝着冬瓜的床铺靠近了几步。
“我值得你爱吗?”
“嗯。”
“我有许多的缺点,不是你想的那么美好。”
酸葡萄笑了,浅浅地笑了。“缺点就缺点,我喜欢这些缺点。”
“我可能很难上调的。我家只是工人,什么路子也没有。你能等我?”
酸葡萄更是开心了,她咯咯咯笑出了声来。“等你!等你三年,等你五年,等你十年,等你一辈子。你不上调,我就不走,永远不离开农村,永远不离开你。只要你答应我。你答应了吗?你答应了,你答应了!”
冬瓜也笑了,那笑意里藏着些陶醉。他没有回答酸葡萄的问题,只是从枕头下拿出了所有的书,递到了酸葡萄面前,问:“你还要借书吧?”
酸葡萄接过冬瓜手上的书,狡谲地看看他。“我全部借走了,我喜欢。”说完,在最上面的书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又吻。
冬瓜正想说什么,她已经飞跑出门,消失在春天朦朦胧胧的夜色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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