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个启蒙老师就是我的舅舅。外公死后,在父亲的安排下,一家人带着外公的灵柩回到苏北老家木塔寺,后来娶了我们庄子上一个邻居家的女儿,买了一条小船跟在父亲后面做生意,舅舅是外公的独子,小时候上过几年学,识得一些字,两条船在一起“打帮”(同行同宿,装同样的货,做同一种生意)的时候,晚上常唱书给我们听,母亲最喜欢听古书,而且记性极好。儿时的我不但能听懂故事的内容,而且很喜欢那种悲怆的鼓书唱腔。唱本的内容很庞杂,多是一些传统而经典的历史故事,经常听到的是[珍珠塔]、[梁山伯与祝英台]、[牙痕记]等等。书中对主人公悲惨境遇的描写也常能使听者落泪。后来我就拿着舅舅的书学着唱,认不得的字就问舅舅,使得我当时的“文化水平”在认字块的基础上又提高了一步。同时,那时候的那种唱本,作为一种民间文学对幼年的我也起到了一些潜移默化的作用。使我的一生都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还有一年,父亲和舅舅不晓得为了什么事弄得互相不愉快,两条船分开了几个月,分开后不久,两条船上都相继发生了伤心的事,舅舅的一个五岁的儿子不幸溺水死亡(那时船上的孩子是经常会遇到这样不幸的),我们家的船在一个叫芦墟的小镇上,父亲得了一种怪病,四肢无力,精神不振,没有食欲。虽然也看过几次中医,但多日不见好转。那个小镇四面都是湖、荡,当时也只有我家一条江北的船,镇上又没有一个熟人,母亲因此整日愁云满面,担心如果父亲有个好歹,留下举目无亲的孤儿寡母,连这条船都难以行出这个被湖泊包围着的浙北小镇。那些日子,记得母亲每天在街上的干货店里买五分钱茶笋(一种嫩笋干),在饭锅里炖汤给父亲下饭,我们则是天天吃在饭锅里炖的老咸菜。三十多年后,我因公事到过一次芦墟,并在那里住了一宿,住在一家老式旅馆的阁楼上。那天下着蒙蒙细雨,置身于梦幻江南,听着儿时便熟悉的吴侬软语,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谢天谢地,父亲的病在拖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日渐好转,船行到青浦时遇到了舅舅家的船,两船相遇时,两家人又大哭了一场。
后来两条船就再了没有分开过,他们一起贩运过荸荠(马蹄,上海人叫地梨)、甘蔗,也贩运过生姜和百合。这些货物大都产于浙江和皖南的广德一带,每趟都要走京杭大运河,遇到顺风就扯蓬(帆)朗风(利用风力行船),如果风大一点,两条船就帮在一起,支两付蓬,船行得又快又稳当。两条船只要一个人拿舵(掌舵),一天可以行上百里水路。这时候是弄船的人家最惬意的时候,母亲就利用这个空闲缝补衣被,哥哥和我就这条船跨到那条船的玩耍。碰到顶风就上岸拉纤,大运河边上有很好的纤路,起早带晚有时也能行三、四十里。在没有纤路的河里行船,就只有靠划桨,风大风小的,船就行得很艰难,一天走不了多远的路。而且那种河因为船少,也很不太平,行船的时候,担惊受怕的,生怕遇到土匪打劫。1949年农历正月初四,船行到浙江嘉兴,母亲又生下了三弟,因为刚过春节,取名年碗,又因为靠船的地方岸上有三座宝塔,弟弟又是老三,所以又名“三三”。
这年春天,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解放了南京,南京解放后,解放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直逼上海。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物价飞涨,金元券天天贬值。在上海解放的前夕,我们船停靠在上海的近郊青浦乡下,父亲和舅舅那时已改行做百货生意,起初只是一个货郎担,当时叫“洋货”担子,以走村串巷为主,后来发展成摆摊经营,以到各镇上赶集为主。解放军对上海实行包围的时候,父亲和舅舅正在上海进货,那一天如果再晚一点出来就要被封锁在市里。那些日子,天上不时有国民党的飞机掠过,远处也不停地传来枪炮的声音,还有国民党的散兵扰民,我们只能暂时躲在乡下 ,哥哥和我天天上岸在田里捣田螺。上海解放后,苏南也太平了,各个小镇上的集期和庙会都能正常举行,父亲和舅舅的生意也做得很红火。在没有庙会和集期的时候,船大都是停在松江县一个叫亭林的小镇上做平常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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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亭林(那时属江苏省松江县,现在属上海市松江区)是父亲在苏南的根据地,镇上有个开水果店的王老板是父亲多年的老朋友,是父亲做水果生意时候认识的。苏北人都称他“王先生”,叫他的老婆“王师娘”,他是山东人,比父亲年长几岁,年轻时当过兵,是当地一个什么会道门的小堂主,父亲因此也加入了那个什么“会”,并为此戒掉了多年的抽烟习惯。王先生为人仁义、耿直。父亲虽然不识字,但性格也很耿直,与人处世特别讲信用,与王先生关系最好,苏北人在亭林遇到什么困难和麻烦大都请父亲去找王先生帮忙,一般的事他都能帮助摆平。王先生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和我同龄,记得叫明芳,王师娘的老家是苏北人,曾在父亲面前戏说过:将来将明芳嫁给你家二小,戏说而已,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后来父亲不上苏南了,他们之间每年都要通几次信互询平安,一直到晚年都未间断过,信都是由我代读代写,他的大女儿(不是王师娘亲生的)后来跟他店里的一个伙计私奔了,二女儿做了教师。在亭林的那段时间里,相对来说生活还是比较安定的,那个小镇似乎没有受到战火的蹂躏,因为没有在那里打仗,也没听说发生过奸、淫、烧、杀的事,倒是听说别的地方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后来又驻扎过国民党的部队,那支部队纪律还算严明,那些兵们三五成群地在我家船旁边玩,有时上船买荸荠吃,也都是规规矩矩地给钱,有一次,一个士兵因为调戏、猥亵女童,被指认出来后当场就被拉出去处决了。哥哥和我玩遍了亭林的大街小巷,天天有米饭吃,还有雪里蕻咸菜烧豆腐。虽然母亲给我们的零食通常只是一些藕把子(不值钱的藕稍),但那个小镇却给我留下了一丝幸福的回忆。我八岁的那年,在亭林开始学做生意,在一个小竹篇里放上一些针、线、小梳子、小镜子之类的小百货两手捧着沿街叫买,头一天居然也卖了几角钱(旧币是几千块钱),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可惜只卖了两天,第二天在北街一座木桥的栏杆上,一阵风把竹篇吹翻,大部分的货物被吹落到河里,父亲就叫我不要再“作怪”(苏北方言:丢人现眼的意思)了。那年哥哥十岁,他性格内向,但比我有心计,母亲还说他比我能“聚财”,以前贩运荸荠的时候,每到清仓时都要留一些给哥哥和我吃,并给我们分成两份各自保管,嘱咐我们省着吃。可我没过两天就吃光了,而且是吃一半“作”(浪费)一半,大荸荠只吃中间的一部分。我的份子吃光后就惦记着哥哥的那一份,可他却非常吝啬,难得给我一两个,直省得荸荠都风干了,他还有存货。
上海解放以后,退到台湾的国民党,天天派飞机到上海、苏南一带撂炸弹,有一天下午,我们家的船靠在亭林附近另一个小镇上,父亲和母亲都上了岸去做生意,我们兄妹四个在船仓中突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我从船蓬子口伸头一望,天空中飞舞的瓦片就像被风吹起的枯叶,我慌忙躲进船仓,瓦片掉落在船蓬子上的声音就像是下的一场冰雹。过了一会儿,飞机走了,父亲和母亲也惊惶失措地赶到船边,看到我们兄妹四人完好无恙才松了一口气。后来我上岸看被炸弹炸掉的房子,只看到一个很大的坑,旁边是哭着、喊着的人在忙着扒亲人的尸体。原来炸弹落地的地方离我们船只有一百来步远,要是向船这边再靠近一些,我们兄妹四人就一齐报销了。
第二年春天,江南江北都太平了,我们全家就又回到苏北家乡,这次在江南度过了三个冬天和两个夏天。回到家乡后,父亲用几年来在苏南赚到的钱又买了一块地,解放初期土地是可以自由买卖的,甚至有些人家因为困难又把分得的土地卖掉。此后,我家又恢复了春天回家乡种田秋天上江南的习惯。每年的春天从江南回来都要带许多小百货,那时江南江北小百货的差价很大,如苏州的钮扣、剪刀等小商品都有较大的利差,带回来的货,在家乡周边的小镇上批发给镇上的小百货店和摊贩。1952年以后,由于家中田地多了,后来又参加了互助组、合作社。有四、五年冬天也没有上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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