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迹象表明,我正在被人跟踪。
在竹西镇寂静到诡异,肮脏到废墟,虚伪到虚假的青年大道上,我穿着一件短t恤,血一样红的t恤,在尖刀一样的太阳底下,沿着彩色铺砖漫无目的地走着。几个小时之前,妈妈嘱咐我出门要干的事情,我无法回忆起来,回忆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围着竹西镇已经绕了几个圈了,现在又回到了竹西镇大桥上。大桥下蓝紫色的河水一动不动,里面的棉絮和废旧塑料缓缓飘逸,不断有污水从下水道注入其中,在炙热如火的六月里,一股死猪味迅速升腾。我手扶着石栏杆,汗水从发梢渗出,从脖颈渗出,流遍全身。流汗不光是因为天气热,还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有人跟踪我,我因恐惧而出汗。从最开始经过竹西镇医院门口见到的猫,到后来经过竹西镇新华书店看到的狗,再到后来经过竹西镇车站看见的那个黑色蒙面人,都一次一次地在强化我的这种恐惧。
在竹西镇救死扶伤而又见死不救,医德高尚而又黑心烂肝的医院门口,一只黑色的猫正端坐在门口那尊口含明珠的石狮头顶。当我经过时,两三个身着白蓝相间病服的病人,正从门口进出,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像一个个僵尸。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阵阵热风吹起掉落在地上的瓜子壳、塑料袋、小纸片等等,形成一个个漩涡。黑猫看见了我,后腿马上撑起,前腿劈下,喵呜一下,像是要向我发起正式攻击,在它黑色如墨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红色的t恤,红色融化在黑色里,形成一种新的颜色。我并不害怕这只猫,我与它正面对视。它用冷峻的眼光盯视着我,丝毫不眨一下,我预感到它要说话,它要幻化成人型,用暗器刺伤我,它张开了嘴,露出两颗锋利而且对称的牙齿,这两颗牙齿比其他的牙齿要长,像两片月牙,阳光在它湿润的牙齿上滑动,显示它光泽如许的神采。我看着它,突然想到了上次我家失火那晚曾经在窗台上的白猫,那只白猫磷火一样的眼睛和这只黑猫的眼睛非常像,难道它就是当时的那只猫?但黑猫乌黑油腻的毛发让我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黑猫擎起尾巴,左右晃动,晃动的瞬间,它温柔的叫了一声,缓和了紧张的形势,也不排除是它放出的烟雾弹,两军对垒,切记掉以轻心。我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它,这期间汗水从额头让下流动,抵达鼻尖,悬挂在鼻尖,欲滴未滴,奇痒难耐,我没有用手拂动,继续观察,继续对峙。在大约几分钟的对峙之后,黑猫从石狮上一跃而下,它跃下的姿势非常优美,宛若一位杂技演员,好似一位舞蹈演员,它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它向我一步步逼近!我本来不应该害怕的,但是看着它幽暗的眼神,我又想起了上次在我家窗台上那只白猫的眼睛,我不寒而栗,内心的不寒而栗与皮肤的灼热感混合在一起让我头晕目眩,一种呕吐感涌上喉咙,我憋住了,将这股感觉吞咽下去,黑猫的逼近不容我多想,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慢慢挪动脚步,向前走去。向前走的时候,我用余光瞥见,那只黑猫在我身后亦步亦趋。荒凉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我和一只猫,我感到无限孤独,正午的太阳,毫无阻挡地砸在身上,我像掉进了一片海里,茫茫的大海里,看不到一座孤岛,看不到一艘轮船,我声嘶力竭地挣扎,一切无人听见,无人理会。在向前行进的过程中,复仇的心理慢慢形成,我敢肯定它肯定和那次那只白猫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可当我扭转身体,却发现那只猫不见了!宽阔的街道上一个活物都没有,灰蒙蒙的街道上,弥漫着缕缕街边燃烧垃圾的黑烟,火焰上升处,可以看到热浪滚滚,知了慵懒的叫声回荡在竹西镇上空,一片树叶随风而落。这里的一切让人感觉到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黑猫的消失让我感到了空前的紧张,开始看得到黑猫还好说,我们都在明处,大不了拼死一搏,但是现在情形变了,我在明处,它在暗处,斗争形势骤然复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抬头望望太阳,发现一动不动,威力不减,射的眼睛疼痛至极,再看周围的东西时都感觉不甚清楚。我环顾四周,努力寻找黑猫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好像约好了一样。我转身折向老街,弯弯曲曲的巷子坑坑洼洼,污水遍地,一家饺子店的幌子掉在水洼里,白色幌子沾满了污水,在里面漂浮着,一只苍蝇在水上快速行走,行走过后的痕迹在水上形成一个“z”字,然后它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木制结构的房子摇摇欲坠,只有一个柱子还在艰难支撑。那个柱子蛀洞满身,一只只蜜蜂从里面飞出。其实我无心眷念这些,只是在寻找那只猫,那只猫到底在哪里?我提心吊胆地往前走着,石桥下面,一条臭气冲天的小溪横亘而过,里面有一条死猪,死猪身上蛆虫遍野,如果你侧耳倾听,还能听到蛆虫互相挤压身体的声音,如果你仔细观看,你还能看清蛆虫美丽的胴体,柔白色的肥厚身体上有一道道纹路,在移动的时候,那纹路常常变宽。蛆虫走过的地方,常常会留下一条湿痕,那是它们对大地的轻吻。小溪边有一棵干枯的柳树,柳树的一个枝桠上,挂着一只死猫,又是一只死猫!干枯的毛发,深陷的眼睛,无不表示着,它已经横尸数日!这只死猫让我下意识地想起那只黑猫,我没有忘记我的任务,寻找黑猫。
当我经过竹西镇有名的新华书店门口,并看到一只看似温顺的黑颜色狗时,我还是吓了一跳。这只黑狗的眼神和那只黑猫的眼神极其相似,如出一辙,只不过那只黑猫竖起了耳朵而这只黑狗耷拉着耳朵,只不过那只猫擎起尾巴而这只黑狗耷拉着尾巴。但是它们的眼神骗不了我,它们是同一个生命,对,没错,猫变成了狗,凶狠的猫变成了温顺的狗。黑狗像弥勒佛一样躺在地上,前脚掌交叉成一个深井,把头埋进深井里,露出一双极深邃的眼睛,一双极诱人的眼睛,在我的目光与它的目光对视之间,形成一道旁人看不到的光束,这道光束消解了周围所有的建筑物,无论是竹西镇高大的人民商场,还是气派的政府大楼,都消失得无隐无踪,消失得彻彻底底。现在竹西镇成了另一幅场景:无垠的平原上荒草丛生,我和黑狗站在这平原中间,隔着大概五米远的位置互相对视,深情的对视。我看见了黑狗眼角分泌的眼眵,黄色的物质点缀在眼角,宛若几朵菊花盛开在黑色的大地上。如此蔚蓝的天空,如此辽阔的大地,我下意识地张开臂膀,啊,我要赋诗一首:“千百年来/我第一次站在大地中央/天空苍蓝/大地黑厚/我如此渺小。”我的举动吓到了黑狗,它哼唧了一声,爬了起来,它在像我靠近,它在向我靠近!它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我看到它张开了嘴,嘴里一片血红,一串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落到大街上。我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于是立即停止了我的遐想,扭身往后走,我走得假模假式,走得扭扭捏捏,黑狗一直在身后。到现在,体内积蓄不多的水分已经在跟踪与反跟踪的过程消耗得差不多了,太阳继续升温,一股青烟笼罩着我的身体,久久不散,嘴唇开始炸裂,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伴随着轻微的疼痛感传遍全身,整个身体黏糊糊,热闷闷的,现在真想跳到堵河里洗个澡,但是肮脏的水质让我不寒而栗,黑色的淤泥在河底清晰可见,鲤鱼白色的肚皮露在水面,一动不动。这种感觉就像被关进了牢笼一样,行为受到诸多限制,我想到了昨天晚上我在床上挣扎的情景。在竹西镇历史上最为炎热的夏天之一里,我正倚着窗口看着天空繁复的星星,巨大的搅拌混凝土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响彻整个竹西镇,高高的吊塔挥动着长臂,在惨白的长明灯视野里来回巡视。隐约可以听见从田野里传来的蛙鸣,额头的咸涩汗水滴落在窗台上,炽热的水泥窗台立刻吸收掉水分,不露一点湿迹。如此深沉的夜色里,不是我不想睡觉,而是天气太过炎热,无法入睡,刚刚我在木板床上,前后翻炒,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热力让人心情烦躁,我把湿毛巾搭在肚子上,才让心情暂时平复下来,电扇抵着脑袋狂吹,都过不了几分钟,毛巾又变热,只好取下来,重新打湿,再覆盖在肚子上,如此反复,直到睡意全无,东方发白。渴意又一次涌上来,我用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继续向前走去,黑狗还在身后,我看到它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血腥气味渐渐浓起来,是的,竹西镇菜市场快到了。准确地说,这里应该是屠宰场,杀鱼的,杀猪的,杀鸡的等等都在这里进行。一条条的肉色猪肉悬挂在铁架上,血水与油脂不断滴落,鲢鱼在水箱里不断吐着气泡,跳起跃出水箱,在地面上练习翻身,而大量的鸡禽挤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绝望地望着外面的世界,黑白相间的鸡屎散落在各处,纷飞的鸡毛在空中飞舞,一切都在证明:这里非常混乱。黑狗对此好像非常兴奋,它径直朝着一堆堆放在垃圾堆旁边的鸡杂碎跑去,准备享用这顿美味的野餐,但是它的计划不是太成功,因为垃圾堆旁有一个乞丐,他正用力抓住鸡杂碎,朝嘴里塞去,那个乞丐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双手瘦长而漆黑,头发蓬乱向四周发散,成群的虱子穿梭在头发之间,他时不时用手挠挠头发,抓住几只虱子,喂到嘴里,像吃爆米花一样。摔碎的啤酒瓶扎碎了他的脚,他浑然不觉,任凭血水同污水一道,流向下水道里。他吃鸡杂碎的样子,让黑狗都感到恐惧,乞丐这只手刚塞进一把鸡杂碎,那只手就赶紧抓起一把鸡杂碎,凑到嘴边,鸡杂碎上沾着鸡毛,沾着烧过的煤球灰,甚至还沾着屎尿,但他吃的津津有味,嘴边血迹斑斑,我感到恶心,趁着黑狗和乞丐僵持的时间里,我迅速走过去了,等我转眼再见时,突然发现,那只黑狗不见了!乞丐还在躺在垃圾堆上,任一切肮脏事物附着全身,估计此时的他没有想到,在过几个月,他就在一次乞讨过程中被人打死,扔进了下水道,尸体腐烂的味道数月不绝。
焦虑,恐慌一直伴随着我,我还在往前走,不知道那只猫,那只狗现在在哪里了,是不是变化成了空气,萦绕在我的周围,随时都有可能可我以迎头痛击,我双手抱紧脑袋,躬身前进,地上有一滩水,借着水面形成的镜子,我看我自己竟然长出胡须!胡须围绕着脸盘溢出,汗珠不断滴落,溅起水花四开,我凝视着浑浊的水洼,反射出优美的天空,白云朵朵,蜻蜓飞翔,一切都值得眷恋。竹西镇最大超市突然响起了凤凰传奇的歌声:“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接着,好像一瞬间全都蹦出来了一样,来来往往的汽车鸣笛声,大喊削价的声音等等全都出来了,行人在我左右经过,有的撞到了我的身上,大骂一声:“日你妈,没长眼啊。”我注视着忙乱的一切,眉头紧锁,感觉他们一个个都在跟踪我,我陷入了危机四伏之中,我所站的地方在急速的降落,降落,降落到一个无底洞,绝望的感觉让我寸步难行,汗水下溅的频率骤然加快,再加快,略显平静的水洼上风雨飘摇,像极了我现在的心情,不停的起伏,通过水面,依稀可以看见,人群的脚步像放电影一样,像走马灯一样,飞速移动,到最后就好像没有移动一样,渐渐地,渐渐地,一个面孔逐渐清晰起来,清晰起来,一个身着黑色西装,头戴高帽,脸部被黑纱蒙住的男子出现我的身后!他是谁?是不是那只猫?是不是那只狗?我愤然扭转身,却发现,身后无人,只有匆匆的行人,像电影里的背景一样,面无表情地行走着。当我转过身,注视着水面,那个蒙面人赫然在目,当我又一次扭转身,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焦虑,恐慌,心情在六月逐渐窒息,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车站门口,我被来不及躲闪的汽车撞飞,撞飞在天空中的时候,我微笑了,然后头朝下,四肢张开,跌落在一片草坪之中,新鲜的血液挂在挂在青草尖,形成极为绚烂的珠子,我的黄色脑浆渗透到地缝之中,数只蚂蚁纷纷赶来贪婪吸收脑浆,两颗圆滚滚的眼珠正在被一只鸟啄食,啄食完后,兴尽而去,数月之后,我被安葬在竹西镇海拔最高的山峰上,柏树掩映下,我的坟墓肃穆而庄严。
-全文完-
▷ 进入堵河浪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