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地点是竹西镇桂香路第一小学门口,刚刚位于校内红色教学楼四楼左侧一个班级后门头上的闹铃发出急促的,干净的,震耳欲聋的下课铃声,此时可以看到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学生正从刚刚打开的大门中鱼贯而出,校门口去年过年贴的对联失去了往日的光艳色泽,它们的下半部分也已失去粘性,并在瑟瑟的秋风之中,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在这秋风之中随风飘荡的还有小学生脖子上的红领巾,这红色是革命烈士用鲜血染成的,这当然不用多说。
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和我的同班同学刘阳、邓宇一起胳膊挽着胳膊,经过大门,我们意气风发,我们气宇轩昂,好像赶赴战场的战士,又好像赶赴刑场的勇士。战士让我们想起了挂在红色教学楼一楼的那两位烈士:罗盛教、邱少云。勇士让我们想起了刘胡兰。事实上我们既不是战士,也不是勇士,我们只是上学放学路上的小伙伴。说的有些远了,还是回归正题吧,那时我们正经过大门,刚才说到的巨幅对联像女人的手一样撩动着我们这几个小学生像花一样的脸上,撩来撩去,一会儿我们便变得面红耳赤,心跳加快,我们纷纷恨恨地伸出左手,像在课堂上争先恐后回答老师问题时的情景一样。然后接触到鲜红的对联的边缘,然后狠狠地撕扯一下,一大块红颜色的纸张缓缓落地,那张纸缓缓落地的同时,我看到前边法国梧桐发黄的树叶也在慢慢降落,它们大概于同一时刻不同地点落地。那张纸落地后,我们三个一起拾起那张红纸,站成等腰三角形的形状,拉开那张纸,然后转过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那张红纸瞬间便分裂成三块,我们哈哈大笑,并在这其间又将这些纸张迅速撕裂成无数块,紧紧攥在手里,走了一段时间,到了前面一个桥上,才松开手,将这些碎末扔到臭气熏天的环城河里,然后向前奔去,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展开手掌,仔细看了看,发现手掌上染上了类似胭脂的东西,我正想着怎样洗掉时,刘阳和邓宇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形状,从前后向我靠近,四只不大不小手挤压着面颊和耳朵,我听到牙齿摩擦面部肌肉叽叽喳喳的声音,我拼命挣脱了他们的双手,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趁机大骂了他们几句,然后用手使劲搓搓脸颊,他们两个人弯下腰,呈直角的形状,哈哈大笑,不一会儿,眼泪就从眼角哗哗淌出来,他们的笑声最后变成的鬼哭,变成了狼嚎,我郁闷的对他们说:“操,你们吃了笑死药麽?”他们大概是看见我严肃的表情,所以用一只手捂住夸张的嘴唇,一只手按住起伏剧烈的肚子,慢慢恢复了常态,我们又胳膊挽着胳膊走在桂香路上,路旁种植了间隔相同,粗细一样的香樟树,我想到我们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吗,香樟树是我们这个镇的镇树,它生长范围极广,四季常青,同学们就要做像这样的人呐。”我把小手背在背后,昂首挺胸地听着老师的话,刘阳和邓宇则把身子送到桌子底下,玩起玻璃弹珠。
出了一个巨大牌坊,向右拐就是竹西镇的主要街道——青年大道,路两旁挤满了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颜色不一的楼房,它们聚集了大量的如蚂蚁般的人群,他们或笑或哭,吵架骂娘,乱扔垃圾,乱泼脏水,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他们真是无恶不作。这般喧闹拥挤之中,只有两边整齐安放的绿色公用电话亭,它们如少女一样亭亭玉立,它们如少男一样卓尔不群。我们并排走在刚刚铺好的彩色路砖上,心情异常兴奋,大声唱起来了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主义接班人,向着……向着……”我们突然忘记了后面的歌词,于是很扫兴,但没有停止欢快的脚步。我瞥了瞥远处山尖正下山的太阳,它走的很慢,几乎为零。
很快我们走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正准备向前走时,刘阳扯下红领巾,将它系在头上,并将那个三角形的尖尖放在两片眉毛的中间,那样子看起来好像一个日本的武士,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对我和邓宇说:“看我向什么?”邓宇不屑地说:“我看你像个二百五。”刘阳踢了邓宇一脚,扭过来问我,我怕他踢我,于是赶紧说:“你像个日本的武士,像西洋的骑士!”他满意的点点头,于是又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也系上吧,我领导你们干一番大事业。”我只好极不情愿地取下血红的,纯洁的红领巾,按照他的指示,系好了红领巾。系好了,刘阳拉着我站在一起,把邓宇孤立在一边。刘阳举起拳头,也示意我举起拳头,他清清嗓子,喊道:“我刘阳和张伟从今天开始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等等,还有我邓宇!”邓宇没等刘阳说完,便打断了,他继续说道:“还加上我吧,我和你们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刘阳得意地说:“那好,念在你及时悔改的份上,就加上你吧。”那天太阳像被戳破一样,整个竹西镇的天空都被血一样的绸缎蒙起来了,我们三个人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声地叫着:“我刘阳,我张伟,我邓宇从今天开始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而我们的呼喊没有想象中气壮山河,随即淹没在满街的摩托车、轿车、卡车的鸣叫声中。
我们发完誓后,刘阳指着公用电话亭里的电话对我们说:“你们谁敢拨打110?”我和邓宇斩钉截铁地摇摇头,说道:“不敢。”刘阳很不耐烦地说:“你们真是胆小鬼,不是说好我们是结拜兄弟吗?”我们继续摇摇头,我说道:“天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家吧。”刘阳拦住我们俩的去路,说:“不行,这可是考验我们兄弟情谊的时刻,你们好好想想,连电话都不敢打的人,还能干成什么大事?”“可是,我们打的是……”邓宇还没有说完,刘阳便打断了,他大义凛然地说道:“废话,既然我们一起干的事情,当然是有挑战的啊,不然我们还叫什么兄弟啊。”我和邓宇开始有些动摇了,刘阳接着把我扯过来,说道:“你负责打电话,邓宇和我负责把你抬起来。”我心里有些害怕,但是强装镇定,说到:“那好,那就这样定了!”就这样,刘阳和邓宇分别站在我的两条腿旁边,我说:“我准备好了,开始吧!”他们俩开始蹲下,两双手紧紧抱着我的两条腿,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靠近电话的位置,一番调整,我喊了一句:“停!”他们俩迅速停止摸索,笔直站好,我颤抖着拿着面前深黑色的听话筒,将其的位置和耳朵与嘴巴的位置一一对应,眼睛看着电话上银白色的,巨大的几排数字,搜索着“110”几个数字,找好后,拿出另一只手,用了无比巨大的力气,稳稳当当地按下这三个数字,一阵嘈杂的声音过后,我听到一位年轻女性的甜美声音:“您好,这里是竹西镇110报警中心,要报案吗?”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了,迅速扔了听话筒,身子往后倾斜,我显然因为紧张而忘记了我的双腿此时并没有着地,而是分别在他们两个人的怀里,因此在我上半身向后退的同时,我的下半身却还在原地,结果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也要后退时,我的脑袋已经砸在地面。脑袋砸到地面时,我并没有感觉到疼,而是像每次故意摔在自家弹簧床上那样舒服,但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我感到我的脑仁在四分五裂,终于我发出了猛烈的哭泣声,眼泪直接从眼眶里喷射出来,打在刘阳和邓宇的脸上,我的哭声掩盖了他俩的说话声,我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夸张地张合着,他们的后面是好像在荡秋千一样的听话筒。我在躺在地上,看到周围如森林一般的人的脚掌,有高跟鞋,有运动鞋,有草鞋,有球鞋,他们脚掌发出的密集而又杂乱无章的节奏无止无休地逼近我,我感到害怕极了,于是停止了哭泣,也忘记了疼痛,挣扎着站起来,刘阳和邓宇愧疚地看着我,说道:“兄弟,对不起啦!”我昏昏沉沉地只哼了一声,他们便架起我,准备往前走去。刚刚走了没有多远,我听见后面有一辆摩托车的声音特别突出,像一只疯牛在横冲直撞一样,我们三个赶紧像边上靠了靠,没想到,这辆车在我们的面前停下来,我们这才发现是一个穿着黑色警服的中年男人,他戴着墨镜,我们没能看清楚的表情,他像老鹰抓到了小鸡一样,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到:“刚才是不是你们拨打110?”
刘阳和邓宇赶紧松开手,一致指着我说:“叔叔,是他干的,我们没有干!”我听了既气愤又害怕,急忙辩解道:“不,不是的,是他们俩让我干的!”刘阳和邓宇正准备开口时,那个中年警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大声嚷道:“都他妈给我闭嘴!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们,你们违反了危害公共秩序罪,跟我到所里走一趟,去录口供,先上车!”我当时目瞪口呆,双腿软绵绵的,心像系上了千斤重的担子,一直往下沉,在我原地不动的时候,那警官又骂了几句兔崽子之类的话,刘阳和邓宇当时是什么表情,我没有来的及看,也不敢看。这时候,一股温热的溪流从双腿之间缓缓流出,我不禁打了个冷颤,随着而来的是压力释放之后的快感,我的心终于没有再往下沉了。那警官见我们没有上车,于是伸过一只手,把我提上了摩托车,随后对刘阳和邓宇说:“赶快上车!”刘阳和邓宇只好乖乖上车。刚才的那阵快感过后,我感觉到了双腿间冰凉潮湿的滋味,往事涌上心头,记得上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三四岁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记忆还有母亲凶狠的咒骂和鞭打,我流下了幸福而痛苦的泪水,我幸福的是这次尿裤子不会被母亲打骂,我痛苦的是我可能要坐牢,也有可能被枪毙,那就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我的哭声引起了前面开车警官的警觉,他继续骂道:“现在知道哭,早他妈干啥去了!给老子闭嘴,再不闭嘴,老子给你带上手铐!”警官严肃而绝情的言语把我镇住了,我想到了电影里那些国民党持有电棍的警察严刑拷打共[chan*]党员的场景,国民党的警察被人称为“白狗子”,他们骂骂咧咧,好像一群疯狗在狂吠,共[chan*]党人被绑在刑柱上,他们高昂头颅,高喊中国共[chan*]党万岁,他们低头俯视,大声唾骂。即将到来的大祸不容我更多的在想象中横冲直撞,我回到了现实,身后的刘阳紧贴着我的脊背,我因此感受到他心脏强烈的震动。十分钟之后,警官带着我们三个人驶进了竹西镇派出所富丽堂皇的办公楼,警官把车停在办公楼下,对我们三个人说:“三个小兔崽子,赶紧下车!”我们赶紧跳下车,双膝着地,膝盖的疼痛在派出所警犬摄人心魂的吠声中由恐惧代替,我一个人被单独带进了一楼一间办公室,里面整齐摆放着四张暗红色的办公桌,它们分成两列靠墙对称排列,中间留一道狭窄的道路,道路尽头是一列高大灰白色柜子,里面装着满满的案宗,柜子上放着琳琅满目的奖杯,奖杯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依法打击各类违法违纪事件”我看到这里,一种忧伤的感觉莫名涌上心头,中年警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反思反思,一会再来交代犯罪事实!”我一下子在瘫坐在办公室里无比巨大广阔的黑色椅子上,办公室没有一个人,警官严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办公室,形成一种异常诡异的气氛。回忆像海水一样不停敲打着岸边的岩石,我真的后悔听了刘阳的话,我真不该去拨110,我完了,我回去怎么跟母亲说啊,我明天怎么面对老师和同学啊,我辜负了少先队对我的栽培,我……,窗外街上放学回家的学生正在追逐嬉戏,爽朗的笑声极具一种诱惑力,也包含一种挑衅的味道,太阳说滚下山就滚下山了,办公室开始暗淡下去,一切都悄无声息,我静静坐在那里,皱紧眉头,仿佛挨过了几个世纪,我热烈期盼着那个凶神恶煞般的警官赶紧来审讯我,我什么都招,因为此刻最想的还是家,肚子开始温柔地叫唤着,我的脑袋开始轻度缺氧,天黑之前脑袋摔在地面上的疼痛又开始发作,我烦躁极了,于是跳下椅子,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流过,我在这其间听到隔壁房间电视里传来的新闻联播开始的音乐以及天气预报解说员富有磁性的叙述。后来我又听到下楼的声音,那声音稳重有力,严肃低调,慢慢向我靠拢,咣当一声,木门洞开,月色通过大门照进来,借着月光,我看到那个人正是中年警官,他摘下了墨镜,两只眼睛在黑暗里发射着绿色的光芒,轻微的喘气声好像毒蛇在吸吐信子,我大叫了一声:“妈啊!”警官按下开关,灯光发出惨白的光芒普照办公室的角角落落,他随即呵斥道:“你叫什么,把老子吓了一跳!你在椅子上坐好,老实交代你的犯罪事实!”我像机器人一样机械的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直着,吞吞突突地说:“都是他们……他们……让我打……打……的。”说完低下头,双腿潮湿的感觉让人加剧了恐惧。警官冷笑一声,眼镜逼视着我说:“放屁!他们两人都交代了,一致说是你干的!”
“我没有,不是我干的,我要回家,我……”
“好啦,好啦,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父母是谁?”
“我父亲是张xx,母亲是xxx。”
警官的脸色开始和缓起来,轻声问道:“你别害怕,你告诉我,你的父亲张xx,可是政府的张书记?”
“我不知道,不过我家是住在政府里的。”
“哦,那我明白了。”他看了看手表,继续说:“啊呀,看来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是犯了罪吗?”
“小孩哪里会犯罪啊,我看你这么老实,肯定不是你打的,肯定是他们两个人打的,我宣布你无罪,这就送你回家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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