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东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坐公车只用20分钟就到了。
那儿幽静、秀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也是居家短时间出游的好去处。拾阶而上的“情侣峰”且不提,单是“情侣亭”便有说不出的情趣,它高踞峰顶,西望是现代化的城市,远处峰峦起伏,朝云暮霭,如在雾中,苍松翠柏远望如黛。我们通常是游玩了那段古长城后才去“情侣峰”上小憩,然再到东山湖,而我最衷情的地方却是东山的绝顶。绝顶峰不是太高,不歇气半个小时就会爬到山顶,满山的松柏,一片葱郁,给人以蓬勃的生机。峰顶上有几颗伞状的松树,树旁是一块突兀的巨石,每次我坐在这块巨石上的时候,我都是如醉如痴……
可这一次,这是我这十年中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地方。以前,我很害怕看巨石下面的深潭,而这次,我没有害怕,似乎它在泛着粼粼的银光,是那么惹人喜爱,我想,这么美的潭水,底下一定有着一个美貌的仙子,否则它怎么那样银光四射呢。看着四面的一草一木,望着头顶遮阴蔽署的松树,我真有一种被嘲笑的感觉。十年的感情付之东流,十年太长也太短,我实在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情爱能经得起风吹雨打。有几次,我几乎是站在边缘,我知道,只要身体一倾,我就没有了烦恼,没有了那十年的缠绵,没有了这突发的不适,我就可以永久地同潭下仙子长谈了……可我几次又都坐回到原处,双眼呆呆地望着对面在绿树丛中时隐时现的“情侣亭”回想那在风声、雨声、雾中飞飘的笑声……“小姐,不介意我在石头上坐一会吗?”一个鬼魅似的声音飘进了我耳鼓,融入了这寂静的山峰,但我却没有觉得突然,反而觉得山就该有这阴阴的气氛。我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木然地说了一句:“天是大家的。”从没有觉得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鬼样的人。我再没有理会他,管他是好人,是坏人,我心里早这没有了那个概念。“多美的景色啊,你真是慧眼,真会选地方。”他自顾自说。“此情此景,我有一个上联,‘深山藏古寺’。”也不管我能否对出下联,抑或是能否去对下联,他幽幽地说着。一曲忧婉的箫声从小巷飘出,我和他都沉浸在那如泣如诉的幽怨里,我想起了我和他一起听箫时的情景,一种潜意思,我心里随意对出下联“远巷起萧声”。他见我没理会,又说,呃,太难了,给你出个简单的“闲云潭影日悠悠,朝来夕往”我心想,懂得的还不少呢,这不是王勃的诗句吗?我用“物换星移几度秋,此去彼归”便可对上。想到这,我不禁抬头望了一眼这一鬼影相随的男子,似乎很高,四十多岁,很瘦。见我看他,他笑着说:“我还不是个怪物吧!”“怎么样,我出的对联还行?”我又瞟了他一眼。略一皱眉头,他也不理会,只是快步走近我,推着我的后背,顺势一拉,便走出了危险的地带。我此时,方明白了他的唠唠叼叼。“你饿了吧,走,到山下吃点饭。”是命令,容不得你有别的想法,我被带下山来。我想起来了,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饭了。
山下有一家野味饭店,因为不是旅游季节,也少游人。他选了一个僻静靠窗子的地方坐下,点了几个素菜,要了几瓶啤酒,随手给我倒了一杯。“来,为我们的相逢,干。”我看着红红的玻璃杯,想起了最后一次相聚,只不过,那次,我拿着一杯白酒,看那再也没有回过头的身影……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象暴雨倾泻下来,落在了酒杯里。“唉!”对方一个长长的叹息声也没能止住我的泪。他拿起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全喝光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是瘦,眼睛细长,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一米八几的个子,看上去像根细长的竹竿。他又喝了一瓶,白晰的脸上,泛着微红。“我十八岁参军,入党,学会开汽车,我有幸留在了市消防队,自学本科。要多幸运有多幸运”,他边喝边说,“后来,我调到外事处,开丰田子弹头,每天拉着老外到处跑,兼做翻译,一天一趟滨海,住五星级酒店……”也不知道我爱不爱听,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面沉似水,声音低缓,但有着一股磁力。我愕然了,看不出来,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同老外打交道的人。他顿了一下,又接着喝了一瓶酒,连眼睛都红了,“我分了大居室的房子,同处级以上干部同住一栋楼,当时,企业正在扩建中,外商很多,我每年的节假日都是同外商在外地一起度过的……”他看着酒瓶幽幽地说,“有一次,我深夜赶回家,门反锁着,我怎么也叫不开,我怔住了,气极了,开着车满世界跑,直到汽车没油了。……我们离婚了,当我再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家徒四壁,连床都搬走了,孩子她带走了……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曾经载满欢笑而如今让我窒息的家……我拼命地工作,在单位一住就是三年,没有再做一次饭……”我的眼泪凝住了,他看了我一眼又说,“这儿也是我们以前缠绵的地方,空闲时,我喜欢到这块巨石上坐一坐,它幽静,远离尘世的喧嚣,对着幽幽的深潭想着以往。这没人打扰,风景又好,远望虚无缥缈,下看潭水幽幽,我一坐就是半天,有时,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不再去理会什么情爱,有时,我真搞不懂这天下到底有没有真情……”我困惑了,他说出了我疑虑了许久的话,“又是一个苦命人”我暗忖着。
他停下来,拿起酒瓶,我抢了过来,给他斟满了,举起杯子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叹了口气,说出了那天第一句话,亦是满目忧愁,真是“流泪眼对流泪眼”,细细想来,我比他幸运多了,我毕竟有十年的温柔之乡,毕竟还有这十年的爱抚……他幽幽的自述,似在给我听,也似在给自己听,又象是给风儿听……那一天,我们没有吃菜,却破天荒喝了许许多多的酒。
酒醒之时,已躺在自家的卧室里,阳光透过窗帘,撒满一室金辉,方知已是夜去晨来。我的大脑快速地转着,蓦地坐起,见自己穿着睡衣,我怔怔地坐在床上,如在梦里,猛地下床,赤脚到客厅。他蜷在沙发上,烟灰缸里还冒着点点余烟。我站在他对面,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头脑似乎渐清醒。似乎看见他抱着我,使劲地摇晃着我,大声地问我的住处;我胡乱地说着什么,拼命地撕着衣服,似乎心要炸裂、整个人如在火海中……
我拿了一条毛巾,试图擦去他没有洗尽的污物。他猛地一惊,坐了起来,笑着说:“你醒了,你睡的还真沉,有好几次,我都去探你的鼻吸,我……实在不能让你穿着脏衣服睡觉,我把它们泡在浴缸里了。好了,你没事了,我该走了。我叫周君,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没有等着我把话说完,他已随着“咣当”的关门声蹬蹬下楼去了,留下了狐独的我和满屋子的寂寞。
这以后,他一有空就来陪我,他从来不阻止我喝酒,也从来不问我从前的事,只是陪着我。终于有一天,我抱着他放声大哭,吐出了我积压已久的抑郁。他倾听着,抚摸着我,就如一个兄长、一个慈爱的父亲,流露出无限的关切,等待我平息。我们也去那个巨石上坐,笑着提及当时的情形。我说,我没想去自杀,我还把我对的下联念给他听,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能听懂你的对子?”他神秘的地笑了笑,四十年的人生,也增添了许多揣摩人的本领,况且能选这么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的人,其人若不诗情画意,那太杀风景了吧。
从此,我白晰的脸上又渐有了红润,松弛的肌肉又渐有了生机,房间里又飘荡着我的歌声。
再以后,他说工作忙,我们见面少了,但电话里免不了要互相鼓励一番,调侃的时间多了,我焦灼而火热的心在激荡的岁月里翻滚。
许久后的一天,他坐在我的对面,长时间地盯着我,忧郁地说:“看到你能快乐地生活,我很高兴,我真的能放心地走了。”“什么?”我跳了起来。原来,他的德国朋友给他办了去德国的护照,那天救我,是他在向他的从前告别,飞机票都买好了,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我,他竟推迟了一年零三个月加二十一天。我愕然了,一千一万个谢字不足表达我的心意。我不解地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他依旧是微笑着,细长的眼睛闪着慈爱的光。“我会到外边很好地发展,我会记着那个不喝酒正好,一喝酒就醉的傻丫头的。”我答应他以后再不喝酒了,因为再也没有人送我回家,再也没有人给我收拾残局了。而且我答应他不到机场送行。
那天,我隐在机场旁,看着他上飞机,看着飞机起飞,我的心也随着飞机在蓝天上飘。
我始终攥着临行前一日他塞给我的字条,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指引我走完人生短暂而漫长的路,有了它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还有什么不去珍惜自己的生命呢?
上面写着“走不尽的前程停一停,从容迈出;
急不来的心思想一想,暂且丢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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