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第二次进昆仑山。而回来之后,几乎半夜不能入眠,辗转反侧,索性翻身起床,午夜四点,被一个叫“四面楚歌”的成语和情景纠缠着,竟像被一群恶魔纠缠一样,无法脱身。
——下午返回时,在昆仑山腹地,穿过几道冰河,拐过去年我拍摄到濒危动物斑头鸬鹚的那道山谷,挡风玻璃前面不远的山崖上,在悬崖峭壁的凹陷处,一只被困的昆仑黄羊(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正惶恐地等待着命运对它的最后判决。
它的左边是一位牧民,手里握着一条绳子,正不停地吆喝着;它的下面是另一位牧民,正捡起石头,向着崖上孤立无援的它投掷,看得出来,昆仑黄羊的头部已经被砸中过,因为它的嘴被鲜血模糊着;它的右边,一只猎狗正不停的攀爬,试图通过断壁接近它;它的头顶被凹陷的石崖罩着,唯一感觉安全的方向,却也是挡住自己逃生的唯一出路,何况,在石崖的上面,另一只猎狗正不停地狂吠着……
这只四面楚歌的野生黄羊,一定是下山喝水的时候,遭遇了自己的天敌。已经脱离危险的群羊早已经逃之夭夭没了踪影。这只已然无路可逃的可怜的黄羊,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死亡。
我停下车,试图说服牧民们放弃如此残忍的围猎。他们听不懂汉语,所以也不知道此刻的行为是违反国家法律的犯罪行为,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祖祖辈辈以昆仑山为伴,他们几乎所有的生存供给,都来源于昆仑山,这样的杀戮,天经地义……
俩人俩狗和一只无助的羊就这样对峙着,我们的劝诫丝毫没有缓解冲突的迹象,我怕看见即将上演的那一幕,因为牧民和猎狗与野羊的距离不到20米,最近的点离被困的羊不过10米,这是一场随时都可以结束的杀戮。我不忍心见到血腥的一幕,一声叹息,开车离去。
殊不知,这一离却,就是长久的不能释怀,因为我见死不救的虚伪与懦弱。
我一直不敢想,那只厄运的羊,在我离开以后的结局,即便随车的朋友见我叹息,安慰说,你想开些,这样的事情,几千年来,在昆仑山,每一天都在上演云云。
我不能释怀,不能原谅自己。
这一次进山,前后见到过七拨下到河边喝水的黄羊群。跟以往一样,每一次,我都会立马放慢车速,更不敢嗯喇叭,怕惊吓了它们。而几乎每一次,它们只要一见到这个庞然大物,都会迅速地朝着山崖的高处没命地狂奔,直到一口气跑到离我很远的半山崖上,才回过头来,好奇地俯瞰着我。
多么让人怜爱的黄羊!温顺,灵巧,天真,萌昧。那种萌味儿,萌得让人直想亲近它们。
而我今天遭遇它们的时候,突然发现,每一个群,都明显地减少了数量,最多的一个群也只有8只,与去年动辄数十只的数量相比,它们的队伍显得如此单薄。
——是文明的脚步太快,让原本安宁的山谷变成了野生动物的屠场。这是它们的领地,就像我去年凭吊最后一只昆仑斑头鸬鹚一样,我又一次看见巍巍昆仑,正在向后退缩着,它胆怯地向后退缩,因为文明的力量太强大亦太神速,它退无可退的时候,终会在某一个时刻坍塌下来,就像白天那只退无可退的黄羊一样。
今夜,我反反复复被“四面楚歌”触动着。这不是某一只可怜的昆仑黄羊的“楚歌”,甚至不是野生动物种群的“楚歌”,而是人类自身的“四面楚歌”。
一只绝望的“羊”,在绝壁上,以秒为单位,四面楚歌,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公元2014年3月9日午夜,在昆仑脚下的喀什噶尔城,一扇小窗亮着,我在窗内为人类自己唱起了挽歌。
我此刻的感觉就跟白天那一只不幸的黄羊一样,无助、极度的惶恐。
天啦,谁可以赐给我四面楚歌的霸王剑,让我可以如虞姬一样幸福地自决于人类文明?!
2014年3月9日 喀什噶尔212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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