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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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春天,母亲带着我在苏南辗转了一个冬天后回到家乡生下了我,后来听母亲说,那年冬天她天天挎着一个大竹篮在苏南的松江、青浦(现在那里已划归上海市)一带的小镇上卖花生,襁褓中的我也别无选择地跟随她出入于茶楼酒肆。生下我时取乳名扣碗,因为是用碗藏的“衣”(即胎盘、胎衣),同时又有“扣”住不放的意思。当时,已经有了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因为属龙,取乳名龙碗后来又改名金碗。在哥哥之前,母亲婚后一年还已生过一对龙凤胎,可惜,几个月后便相继夭折了,以后母亲常说那一对双胞胎是两个“讨债鬼”。母亲虚年十九岁结婚,生我时是二十五岁,因此,我和母亲都同属马,她大我两轮。
我出生的那年,家乡早已是日寇铁蹄下的沦陷区,日寇盘据着兴化、东台及其周边较大的乡镇。但在我们这里却活跃着一支由共[chan*]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武装,党的民运工作人员,也纷纷地被派到各个村秘密发展党员,宣传减租减息,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发动群众,进行土地改革。与抗日民主政权同时存在的就是日寇扶植的汪伪政权。日寇经常带着“和平军”(汪伪武装,也称伪军)下乡“扫荡”。在我出生前,有一次,日寇的小炮船侵犯了谢家庄,因为村中人巧妙周旋,才使得日寇没有在村里放火、杀人,只是被“和平军”掠去一些财物。后来,日寇去了东面的大顾庄,烧、杀、奸、掠无所不为,庄上损失惨重。那一次,我祖父的灵柩还停放在家中(那时有在家停灵三年的习俗),日寇走后才匆忙下田安葬。那时,家乡的抗日武装力量还没有能力和日军正面对抗,他们仍然使用“打得羸就打,打不羸就走”的游击战术。国民党的保安团也同时在家乡周边活动,虽然还是国、共合作时期,但与共[chan*]党的地方武装摩擦不断。乡亲们就这样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1945年秋,日寇投降后,新四军解放了兴化、东台。第二年,内战爆发,新四军主力北撤,家乡的党组织转入地下坚持斗争。国民党军大举进攻苏北解放区,我们那里还活跃着一支由国民党扶植的地主武装——还乡团。他们也乘机下乡向民运积极分子和翻身农民反攻倒算,共[chan*]党的游击武装和村中的民兵则以“锄奸”与其针锋相对,那几年,家乡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恐怖气氛,几乎天天能听到杀人的消息。1947年,我们村也有两个农会干部被还乡团抓到东台用厨刀杀死。
我家在土地改革时,本来应是贫农,也应该分得一些土地,但父亲在分家后又买了几亩田,因而被评为中农,土地和房产均不进不出。在我出生的前、后的数年间,虽然是战乱频仍,但没有发生重大的自然灾害,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仍然是像候鸟一样,每年的秋后到苏南去做小生意,春天又回到苏北种田,父亲身强力壮又胆大心细,加上那几年运气也不错,有时贩运违禁物品经过敌、伪封锁区,有人被查出来,弄得倾家荡产甚至搭上了性命,而我家却能一次次地化险为夷。母亲又是做小生意的一把好手,她生在苏南,能讲一口道地的江、浙、沪方言。那几年,生意做得红火,田又种得好,很快地还清了分家时的外债还置买了几亩田。“中农”,顾名思义就是当时的中间派,贫农和雇农是革命的依靠力量,地主和富农则是革命的对象,因此,中农是最安全的,共[chan*]党的地下党组织不会秘密发展他加入共[chan*]党,还乡团也不会拉他去做“电线杆子”(地主武装的情报人员)。中农们便两面迎合,游离于革命和反革命之间。 但在新四军主力北撤以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双方似乎都杀红了眼,有时也会累及无辜,于是父亲在解放前的几年中也不敢回苏北种田了,连着在苏南过了几年夏天。直到1949 年兴化、东台解放后才又在每年春天回来种田。因此,我幼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苏南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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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长江把江苏分为苏南和苏北,苏北人习惯地把苏南、上海、浙江,还有皖南都统称为江南。江南人则把苏北人贬称为“江北人”,自古以来,江南就是代表着富足和繁荣,她的美丽和富饶曾经倾倒过历代多少文人墨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湖熟,天下足”;“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多少年来,江南都是江北人逃荒的首选地,有俗语说:“宁向南一丈,不向北一尺”,意思是说北边比我们那里更穷。
苏北人上江南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要渡过长江天堑,通常都是从靖江的八圩港出口,从江阴港进口,八圩港位于现在的长江大桥与黄田港汽渡之间,那段江面较窄,南北距离只有七、八华里。如果遇到风不大的好天气,用两把木浆划的小木船过江也只需要两个小时左右,不过那样的天气是难得遇到的。有时船到江口,正好刮起五、六级以上的大风,而且是连续几天不停,那就叫“阻江”。碰到这样的天气,那些到苏南逃荒的船上人,就只好拖儿带女地上岸讨饭。最可怕的是船出江口时没有风,船到江心时却刮起了大风,这时只能拚命地向对岸划。在我四岁的那年春天,也遇到一次这样的情况,当时是从江南回江北,从江阴港出口时风平浪静,我和哥哥在船中看着在江水中出没的江猪子,觉得很是好玩。在船过了三分之二江面的时候,江面上突然刮起了大风,风是东北风,江水是迎着风向东流,(后来听父亲说这种“敌潮浪”最容易翻船),小木船在风浪中大幅度地颠簸,幸好是空船,船能随着浪头上下跳动,但是浪太大了,不时也有大浪打上船头,涌进船仓,我和六岁的哥哥在船中舱蓬子内惊慌地哭喊,父亲和母亲在船头上奋力地划着浆,他们身上已经全被浪花溅起的江水淋湿了。父亲划的是“头浆”, 头浆的作用是除了把船向前推进还兼顾掌舵,这时,掌握好船的方向是至关重要的,既要考虑到东流的江水会把船漂向东面,又要考虑到在一个浪头袭来时将船顶着风浪,因为这样才能避免侧翻,因此,只能在一个大浪过去之后,第二个大浪未到之前的间隔抢时间调整船的航向。向前望去,江北的八圩港已是遥遥在望,可是风却越刮越大。这时,一条从八圩港疾驶而来的“救江”大帆船来到了我们的船边,当船老大拿着缆绳向父亲示意时,父亲果断地摇了一下手。后来,父亲告诉我们:当时他拒绝援救并不是怕进港后会被敲一大笔救援费,而是担心船扣上缆绳后必须调头,调头时风浪会从侧面把船掀翻。如果遇到这种情况,碰到好心的船主,也许会努力救起一些人,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救不全的,碰到黑心的船主就用斧头砍断缆绳扬帆而去。那一天,和我们一起在江上遇到风浪的还有三条船,我们家船是唯一一条安全进港的船,那三条船中有一条船上被救上来夫妇二人,丢失了三个孩子,另外两条船则连船带人全都葬身在长江中,幼年的我也亲眼看到了人站在沉船上呼救的悲惨一幕。进港后,惊魂甫定的父亲母亲才换去淋湿的衣服 ,清理仓中的江水,晾晒打湿的衣被,然后上岸买香纸腊烛敬神。从此以后,每当要过江时,随着船一天天临近江边,一家人的恐惧感也与日俱增。父亲的“穷大胆”也有所收敛,再也不敢自行划船过江了,大都是化几块钱由“吊江船”拖着过江。不过跟吊江船过江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吊江船大部分是江边的渔船兼营的,他们船体较大,有前后两道桅杆(也有三道桅杆的船),主要靠的是风力,如果正好碰到较大的顺风,半个小时就可以收口(进港),如果是侧向风,可以通过对风帆脚绳的调整也能顺利地到达对岸,遇到逆风时,吊江船必须在江面上走“之”字,才能借助风力把船驶向对岸。有时候,也会碰到无风的天气,吊江船上就会架起大橹,后面拖着的小船上也同时要用人力划船,不过,江面上无风的天气是难得遇到的。也有时船到江心时突然刮起意想不到的大风,而且是逆风(那时没有天气预报,江上的船老大都是凭经验判断当日的天气),在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吊江船上就用利斧剁断缆绳,独自跟风进港逃命,后面被拖小船的命运便可想而知了。还有的时候,黑心的吊江船也会对被拖的小船进行敲诈勒索,本来是在出港时就谈好了价钱,到江心时又要加价,否则就要解缆丢船。更有甚者,有的吊江船本来就是江洋大盗,他们把装有货物的小船,拖到江边的芦苇深处进行打劫,如遇反抗便杀人灭口,后来听父亲说,那时江中常发现漂流着的财物被洗劫一空的船,船上有一家老小被杀的尸体。二十多年后,当我乘车经过黄田港汽渡时,站在汽渡的甲板上,面对雾气蒙蒙的江阴江面,望着“滚滚长江东逝水”,往事历历,感慨万千。再以后,当我乘车从江阴长江大桥通过时,儿时划小木船过江的辛酸往事便又浮上心头。数十年沧桑,天堑变通途,昔日父辈们冒着生命危险与风浪博斗数小时的路程,现在几分钟就穿过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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