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谈艺术需要勇气。

你想啊，每天，每天，你要面对那么多被欲望憋得通红的面孔，他们的眼睛盯着你的嘴唇，不等你第一句话说完，他们大脑中的利益计算器就会即刻启动。你谈艺术，他们会不耐烦地提醒你：还是直接说价格和利润吧。

你觉得被蜇了一下，对话被打回内心，变成独白。

艺术，在如今是一个被偷换了的概念，远离了艺术的本质，它变成了现实生活的手段和工具。甚至，它像原始人遇到的洪水、猛兽、疲累和单调一样，站在了人类心灵的对立面，堵住了现实生活之外的任何一个可能去向。

柏拉图对艺术说过不少风凉话，他觉得艺术是“影子的影子”，是迎合人性中无理性的那部分情感，是迷惑人心的，它所引起的快感有伤风败俗的影响。他一味指出文艺的效用，对文艺的审美作用爱理不理。事实上，我们早已领教过所谓理性的种种冷漠与荒谬，恰恰是无理性的那部分情感在积极实施着对我们心灵的救赎。

真正的艺术，是心灵的另一条出路。

当我们的生活像西西弗斯手中推上去又滚下来的石头那样单调乏味或者充满困顿绝望，当尘世无法安放我们灰灭死寂的心。这时候，艺术的门訇然洞开，让我们的心灵像濒死的鱼儿一样重新自由呼吸，再次欢快地游弋。

如果没有艺术，梵高会背负着自卑和穷苦被挤出尘世。但谁有可怜他的资格呢，他根本不稀罕多看这个尘世一眼。我们只能看见他落魄的躯壳在大地上缓慢移动，却看不到他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发足奔跑，他呼出的热气在空中灼烧。那朵能把画布烧熔的向日葵，是他内心外化的一个具象，哔哔啵啵地燃烧，率性而肆意。尼采也一样，在他五十六岁那年，他干脆关闭世俗的门扉，拒绝世俗的任何喧嚣，在他创造的那个哲学王国里拍掌大笑，自得其乐。他们摒弃了我们千方百计追求的一切，兀自向前走。

德国诗人赫尔曼.黑塞在他的《迷惘》中有这样的句子：

你们生活在其中的现实

经常唤醒我，命令我回头。

我站在现实中，一旦清醒，便觉吃惊，

没过多久，我又偷偷溜走。

本质上，我们都是梵高、尼采和黑塞。不同的是，我们常常在出走和被拉回之间纠结撕裂，而他们走得太远。他们在走过的旅途上给我们留下了林荫一样清凉、春风一样和煦的悲悯，而我们怅惘的目光甚至不能触摸到他们苍茫的背影。

一切都会归结于人生，艺术也不例外。

抒发苦难，是艺术的原始冲动。劳累、困苦、危险、单调，堵住了现实生活的出路。当“死去，还是活着，这是一个问题”时，艺术是可以缓解心灵疼痛的，哪怕它只是像极了一个骨折病人的呻吟。所以，艺术不是天外飞来的灵丹妙药，它应该伴随了见证了整个心灵疼痛的历程。它植根于心灵、知悉心灵，也知悉心灵遭遇的前因后果，所以它才能给心灵开启另一条出路，安置另一处家园。可以看一下，伪艺术必是缺少对心灵的知悉，是在不够知悉的情况下，对苦难或疼痛的自以为是的造作或抒发。伪同情伪宣泄伪安抚成为青涩艺术的重要表征。这些“艺术家”也可能在某一刻倏然远行，却又总是被现实生活的强大惯性送回当下，跌回到尘俗的集市上，不伦不类地存在。

格罗塞认为，艺术就是注重自身，没有外在的目的，“直接得到快乐，是艺术活动的特性。”

艺术对现实生活的最大贡献就是美。诗歌、音乐、绘画、雕塑、书法、戏曲、舞蹈都是对美的探索。这种美的特质就是理想性，它冲破了现实生活的一定之规的约束，给心灵更大的自由度。它悬于我们的天空，温情地照耀人世。

许多年前，我从一位诗人手里借阅过一本叫《诗化哲学》的书，是年轻时的刘小枫写的。虽然我其实并不在意德国浪漫哲学的传统为何物，却被大量的有关“诗意地栖居”的描绘迷得颠三倒四。那时候我应该十七岁，生活里全然没有白马啸西风的快意，书中的许多梦幻般的论说雨点一样击中了我。对现实的哀悼、体恤、指引，都可以是心灵自由奔跑的蹄印。在艺术的天国，能使充满重重矛盾和对立的现实生活化为一种梦幻式的永远使自由得到保证的生活。

艺术负责安抚所有的人，而艺术家只负责创造艺术品。

——这是我当时的感悟。

我想谈谈借给我书的那位诗人，他几乎是我能接触到的践行诗化人生的最典型的例证。

他十九岁前后遭遇父母先后病故，少许的安定之后，天降车祸与他，然后，就是毁容、离婚、几乎被扫地出门，事业也遭受一定挫折。他当然孤独、忧伤，但他从未沮丧、乏味。我读他的诗歌，能清晰地听得到他“在民间行走”的清亮的脚步声，孤独，反而洗去了他飘落肩头的尘埃；忧伤，也使他对久已麻木的日常生活敏感而兴奋起来。他在单位与世无争，在郊区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喂养了一群鹅，三只羊。他曾在他的一片散文中这样描写他的生活：羊在路沟里刚刚找到它们喜欢的草，来了一阵雨。我赶它们回家，它们爱答不理。我把手中的柳条扬起来准备教训这三个合伙气我的家伙，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没舍得抽下去。……手扶拖拉机嘣嘣嘣地响着停下来，跳下来两位村民。他们都认识我，有一位还跟我喝过一次酒。……他们帮我吆喝着、驱赶着，我们大家一块儿回家……

他会在半醉的状态下，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在稿纸上写作。他写了，也不给任何地方发表，大多扔在床上或抽屉里，偶尔拿给朋友读一下。诗歌是所有艺术门类中最能贴近心灵的表达者。他拥有的世界一定是宽容且意趣盎然的。

如果艺术的指向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