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代人，也真的很不容易的。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他们不仅时常要自己面对生死的选择，而且还必须去选择自己家人、子女的生死。

我要写的是一个与我二姐有关的故事。

当时的战争局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抗日战争已经从相持阶段向反攻阶段过渡。日本鬼子失去了前几年那种猖狂。共[chan*]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八路军、新四军，以及抗日根据地越打越强壮。已经控制了中心城市和主要城镇以外的大片国土。盘踞在城镇的日本侵略者也改变了对付抗日军民的方法，不再像开始几年那样，出动主力部队进行“大扫荡”，伺机寻找我主力决战，企图速战速决，彻底消灭抗日力量。在那个阶段，鬼子把矛头指向了我军战斗力较差的后方机关、医院这样的单位。

母亲因为待产二姐，已经被组织上调出作战任务频繁的部队，而在新四军的医院担任政委。

就在二姐出世以后，还没有满月的一天……

盘踞在离开军部医院２００公里外的鬼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情报，知道了新四军医院的位置。突然出动了一个机械化大队的兵力，快速奔袭了军部医院……

当医院接到报警的时候，已经被敌人包围了。

形势异常严峻。新四军军部医院住着全军７００多伤病员，其中还有１０多个旅团以上的高级指挥员。保卫医院的只有一个警卫连的兵力，剩下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是没有战斗力的护士和医生。唯一所幸的是，医院的地理位置在一个３面环水的湾里，在江南这样的地方叫“浜”。这个地方叫莲花浜。江南地区的水网密布，构成了很有利的屏障。奔袭的敌人并不知道这样的地形，没有携带渡水的设备。攻击不能四面展开，他们必须夺取北面唯一的通道

母亲的怀里抱着刚刚出生１８天的二姐，异常冷静，指挥下达一道道的命令：一面布置阻击敌人，一面把情况电告新四军军部。

“张连长，你马上带警卫连上去。守住北面通道！注意节省子弹，一定要争取守到天黑！”

“王院长，请你马上安排医院工作人员，组织伤病员转移！西面的芦荡里有我们预先隐蔽好的几条渔船。请尽量安排重伤员和几位旅团首长先走！”

“马副院长，请马上把轻伤员组织成战斗小组，到我这里来报到。然后你随王院长一起走！殿后交给我了。”

马副院长摇摇头说：“还是你先走。你刚生了孩子……”

“别和我争了！”母亲打断她，说：“你们都没有实战经验的。你们只是医生，替伤病员看病，要靠你们。指挥打仗要靠我！赶快去吧！大家放心，陈毅军长已经命令，靠这里最近的３师和骑兵团赶来援救了。”

母亲把二姐用背带扎好在自己的胸前，前腰别着一支驳壳枪，背上插着把飘着红缨的大刀。站在她身后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卫员小李和通讯员小崔。

母亲面对轻伤员组成的战斗队，说：“同志们，警卫连正在前面拦击鬼子。两位院长在组织伤病员，从西南角的水上转移。一共只有18条小渔船，我们有近千人需要突围转移，还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所以我要求你们９３个人，从东南水最浅的地方，替其他伤病员和老乡杀开一条血路！”

战士响亮的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母亲却摇摇头，说：“同志们，不要保证。这个任务很难要大家保证的。鬼子来了一个大队，有上千人。他们发现莲花浜的特殊地形以后，一定会封锁外围的陆路。院长他们是用船走的，可以避开被鬼子封锁的地方。我们却是要泅渡，只能登陆，所以一定会和敌人遭遇。我就是要大家在鬼子封锁线上，撕开一个口子，掩护其他轻伤员冲出去！骑兵团正在从这个方向赶来接应。……”

军部医院警卫连的战士，顽强地利用地形的优势阻击了敌人的偷袭。

恼羞成怒的小鬼子偷袭的目的没有得逞，已经改成了强攻。他们也很清楚，新四军已经今非昔比，如果久战不下，新四军的主力及时赶到形成反包围，最后被消灭的将不在是新四军医院，而变成了自己的机械化大队！

鬼子依仗着优势的武器装备，把炮弹像雹子般抛向警卫连的阵地。医院已经落下了炮弹，有一颗就落在母亲的身边，跟随在母亲身后的警卫员，几次要求她隐蔽都被拒绝了。母亲不时在焦急的看着那块怀表，不时抬头看着村口和突击队运动的方向，她在等待消息。

终于，突击队派来的通讯员到了。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突击队成功的完成了母亲的战略部署，已经越过玉清河，并在对岸建立了滩头阵地。大批量的伤病员可以从他们留下标记的地方泅渡玉清河了。

母亲立刻下达了泅渡的指令。一批批的伤病员，在医院工作人员和乡亲的搀扶下，沿着突击队在河上留下的浅水标记。从起胸的河水中，强行渡过玉清河。

到傍晚时分，大部分的伤病员已经顺利的渡过河。母亲命令阻击敌人的警卫连，放弃阻击撤下来一起渡河。部队在朦胧的夜色掩护，撤下了阻击阵地，来到泅渡的位置，与母亲带的殿后小分队汇合了。

就在母亲安排大家，准备全部强行渡河的时候，敌人尾追警卫连赶了上来，战斗再度打响。母亲要张连长带警卫连马上开始泅渡。

“政委，你带队伍走，我来殿后！”

母亲发火了。“服从命令，马上过河！”

张连长无奈地向警卫连下达了渡河的命令。战士们纷纷跃身下河了。他们一边泅渡，一边回头看着岸边。看见政委带着７、８个战士，正在依托河坝掩护他们渡河，而大股的鬼子正在四面八方的向这个方向涌来。

战士们忍不住，大声喊起来：“政委，赶快下河！”

母亲听见战士们的呼唤，从河堤上回过头来，她看见最后一批战士接近了河中央，敌人火力封锁已经不能构成太大的威胁。再看看自己的身边，7、8条枪，对三面像急风暴雨的火力攻击几乎毫无用处，却被密集火力压的抬不起头来。

母亲对自己的警卫员说，“马上通知大家撤出战斗，立即渡河。”

小李接到命令，抱住自己的冲锋枪几个滚翻，躲避着枪林弹雨，朝离开最近的阻击点爬去。

通讯员小崔从另一侧爬到母亲身边，说：“政委，马上要泅渡了。你的体质还没有恢复，把妞妞交给我吧。”

母亲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的水性本来就不好，带个孩子恐怕真的很难游过玉清河去。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带者孩子都等于丧失了一半的战斗力，增加自己的危险性。

“放心吧，政委。我是太湖上长大的水性好，妞妞不会成为负担的。”小崔明白母亲在犹豫什么，马上补充了一句。

母亲下了决心，解下怀里的二姐，递给小崔。小崔把孩子扎到自己背上，开始匍匐着向河边移动。母亲在朦胧的夜色里，看见殿后小分队的战士们，已经接到了自己的命令，纷纷在匍匐着朝河边运动。她自己也一个滚翻下了河堤。

正在河水中的战士们，看见政委就要渡河了，立刻停止了前行，各个踏着水向岸上的敌人射击，吸引火力，转移着敌人的视线。敌人已经追到了河堤上，架起轻机枪朝正在渡河的新四军扫射着。接连２个战士倒在河里，鲜血在玉清河上流淌，把河水染成了红色。

母亲站在齐肩的河水里，大声命令：“张连长，马上带你的人过河去！不要在河里停留！小分队的同志们潜水过河！”

母亲看见，大部份战士执行了她的命令，警卫连的战士已经接近了对岸，张连长却在返身朝自己游来。还有两个战士没有执行这个命令，一个是自己身边的警卫员小李，另外一个是已经接近河心的小崔。

母亲很清楚，小李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小崔显然是担心潜水，一定会呛了孩子！张连长则是要来接应自己。

玉清河面４个孤零零的影子，立刻成为河边敌人的众矢之的，所有的火力都在向一个方向密集射击。一串串的子弹从母亲头边擦过，把河水不断的打起水花，形势变的越来越危急！

母亲奋力踏着河水扬起头，再次的高声命令：

“张连长，不要过来！小崔放弃孩子，立刻潜水！这是命令！”

“危险！政委。”

母亲侧后的警卫员，听到耳边传来带着“啸”声的炮弹穿过，感觉到一颗迫击炮的炮弹正在落下来。他奋身跃起把母亲连冲带按的压在河里，滑出了大约十来米。“轰”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果然落在母亲刚才的位置。

等母亲重新冒出水面，看见离开大约３０米外，小崔把二姐举在自己的胸口，用自己的躯体掩护着，在枪林弹雨中艰难的朝向对岸移动。

“小崔，潜水！我命令你潜水！不要再去管孩子了！”

母亲大声的喝令。

身边的小李再次把她压向水里。

一颗流弹从背后打中了小崔的心脏，鲜血在瞬间把河面染红。小崔在河中摇晃着身体朝下倒去，手里还是托起孩子。他拼力喊出一句话。

“来救妞妞……”

张连长不顾一切的朝落水的孩子游去，身后十几个战士毫不犹豫的从水里站起来端枪向敌人射击，他们在用这个方法吸引敌人的注意，掩护自己的战友。

母亲却在水里拼命推开警卫员，冲出水面。看见河面发生的一切，楞了一下……　刚才小崔站立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却看见孩子的襁褓，在红色的河水里一浮一沉的！受了惊吓的孩子正在发出响亮的哭声。那“哇哇”的哭声竟可以压倒枪炮声在河面上回荡！

河中所有还没有上岸的战士都立了起来，举枪朝敌人射击。他们知道这是唯一可能给孩子带来生机的办法——吸引敌人的火力，给连长创造救“妞妞”的机会！

母亲流着泪大声命令着“不要站起来！赶快上岸卧倒！不要再管孩子了！”

她明白，小崔再也不会站起来了。他已经为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付出了只有１８岁的生命！他用１８岁的生命，为另外一个只有１８天的生命，流尽了最后一滴热血！她不能再眼看几十个“１８岁”的生命，为自己一个１８天的孩子牺牲！

母亲也在河里直立起来，用驳壳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颅，厉声高喝：“马上服从命令１否则我就开枪了！”

警卫员小李突然从水里越起，扑飞了母亲手中的枪。

靠近的几个战士重新扑回来了。三个冲向张连长和孩子，两个扑向母亲。

一个河浪打来，妞妞被浪蜂高高的抛到了半空，接着又是第二个大浪正在涌来，妞妞正在从浪峰上落下来，一旦被第二个河浪击中，就可能葬身河底。

张连长扑了出去，伸出双臂临空接住了孩子。他和一样，把孩子托在自己的胸口，踏着水朝对岸走去，丝毫不去躲避不断擦身而过的枪弹。三个赶来援救的战士，在张连长身后也站了起来，他们的身体紧靠在一起，端着枪不断射击。他们用身躯构成了一道掩体，阻挡射向孩子的子弹。

扑到母亲身边的两个战士协助小李，把母亲接应到了对岸。张连长在战友的掩护下，终于顺利的把妞妞姐送上了河岸。

当母亲从张连长的手中重新接过孩子的时候，她看着女儿的小脸，再也控制不住眼睛的泪水。

“孩子，你的命是崔子婴叔叔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以后就叫子婴吧，但愿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一阵一阵的马蹄声响起，对面突然重新响起激烈的枪炮声，接着是嘹亮的军号声。数百匹战马从母亲带的战士们身边擦过，扑进了玉清河，马蹄飞溅起无数的美丽浪花。

“哒哒滴哒，滴滴哒哒哒哒哒。”在振奋人心的军号后，是更加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冲啊！杀！”

母亲顺手把孩子交给了身边一个护士，自己抽出背上的红缨大刀，大喊一声：“同志们，骑兵团和主力师赶来了。大家跟我杀回去，给崔子婴同志报仇！”

母亲喊完，第一个重新跃进了玉请河。身后是刚刚上岸的战士们。

“杀鬼子，给崔子婴报仇！”

偷袭新四军军部医院的鬼子机械化大队没有得逞，反而被及时赶来的新四军主力彻底消灭了。

（这不是小说，是真实的历史。母亲马莲珍，当时任新四军军部医院政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