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来，我总是想科学总是有界限的，就是在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至少还不能解释前世来生的生死问题，从而留给人无尽的遐想空间。

有时候就想，如果将今世的生死，扩展到前世和来生的话，也许一样成立：一个人在今世出生了，也就是他在前世死亡了。一个人在今世死掉了，其实也就是他在来世诞生了。

或者更形象的说，产道的作用其实完全等效于奈何桥：母亲的子[gong]就是胎儿生活的天堂，当我们看着一个胎儿从产道分娩出来的过程，其实同时就是天堂的人在看着一个人从天堂消失的过程。同样的，我们生活的世界其实也是一个子[gong]，只不过更大了一些而已。我们看着一个人走过奈何桥消失的瞬间，其实也是来世的人们在迎接一个新生命诞生的时刻。

另外，人类的分娩有顺产逆产流产和剖腹产，这正好对应了死亡之寿终夭亡横死和不得好死。如果说婴儿的足月顺产是今世人求之不得的愿望的话，那么老人的寿终正寝，其实也完全不该有任何的悲哀和痛苦。

然而，这样美好的愿望，总是很难用在亲人身上。毕竟这样理性的冷静，总是要被感情的波澜所左右。假如你面对的是自己的母亲的话，大概谁都不能做到如此的理性而冷静。

母亲病了，2月24日傍晚突发心梗，由于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加上很快就缓解了，等到2月25日上午到医院，已经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加上考虑到母亲的年龄，就完全舍弃了上呼吸机，安心脏起搏器等治疗方式，剩下的也就是药物调整来维持了，或者说就是靠她自身的机能来回复和再平衡了。

要说母亲差几天就86岁了，按这个年龄段的平均状况算，她的身体绝对算优秀：血压正常，血糖正常，血脂正常，三年前做白内障手术后眼睛的视力也基本回复了正常。偶尔体检，都要换来大夫几声夸张的夸赞，说看您这心肝五脏，哪是八十岁的人，简直六十不到。要说毛病，就是耳朵有点背，左膝盖有点疼。就这样，母亲一直劳作着，帮我们做一些简单的饭菜，甚至能搬起一大袋面粉。让这样一个一天到晚闲不住的人，一下躺在床上不让动，那情景别说孩子接受不了，就是她自己也很难适应。

然而一切就这样摆在眼前：住院后就在重症监护室，然后是24小时不间断的心电监护，和几乎24小时不间断的输液和泵注。如果说监护仪上的心电图看不懂，但那一段段直线和50/30的血压，以及监护仪不断响起的刺耳的警报，和立即就会赶来的一大帮医生护士的身影，也很快让母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当然这些还都是表面现象，任何人都看得到。而作为病人，她一身身出的汗，一阵阵的心慌气短，一次次抽血注射的刺痛，加上不断爆发的咳嗽和呕吐，所有这些痛苦她自己不会描述，别人也无法替代。

在整个住院期间，不能说医院失职，但它们却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母亲曾左臂骨折，导致此后左臂一直没脉搏，同时左臂血压偏低。因输液器扎在右臂，血压带就绑在了左臂上，因此导致了监护仪显示的血压，其实并非真实的数值。而根据这个并非真实的血压所做的一切治疗，显然也就很难说恰当了。

这个错误，就这样一直延续了四天。而这四天的时间，也让母亲从奈何桥上来回走了几遭：当血压显示低于60时，为维持90-100，只好加大多巴胺注入量，一直从4毫升/小时增加到14毫升/小时的极限量。到25日凌晨一度出现血压135心率180，导致昏厥，此时只好再用大剂量的其他药物降低心率和血压。而到26日凌晨，又变成了血压60心率40左右，再次昏迷再次抢救。直到27日上午，医生才意识到左右臂血压差异的问题，在将输液器更换到脚踝后，将血压带换到了右臂。这样就在几分钟的时间内，血压就从显示的左臂71/35变成了右臂的163/72，而同时手测的右臂血压是145/65。

可以想象，一个平常血压100的人，一下血压升高到160，该多么难受？何况是一个心梗的病人！甚至在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下，随时都会有血管破裂的风险。

当然，医生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失误，因为她立即就将14毫升/小时的多巴胺泵注量减少了4ml/h。可无论如何，这三天两夜的折腾，已经给母亲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也大大消耗了母亲的身体储备。几次眼睛发直、舌头发硬、呼唤不应后，她很清醒的明白自己的处境，多次提醒我们她的后事该注意什么，嘱咐我们给她穿上裤子，说自己最不愿这样光着身子死在医院里。所幸母亲最后挺下来了。只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都如此清醒，让你很难控制住两眼不流下泪来。

在发现了血压测量问题的第三天，在完全取消多巴胺的情况下，母亲的血压依然很稳定的维持在100左右。然而，修正了血压测量的失误，并不等于一切就好转了。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关口，那就是心衰。

在经过了10天左右的稳定期后，在血压稳定的基础上，母亲的心率再次出现问题。正常情况维持在60-80次，但每天总有几个小时阵发心律不齐：在忽然升高到130-180后，立即下降到30-40。早搏和间歇已经很常见，甚至多次出现停跳，三四秒的停跳不断出现，最长的一次达到了7.5秒。同时伴随呼吸加速或过缓，以及那一身身出不完的大汗，和静不下来的喘息。每次看着屏幕上一根根平滑的直线，不由得心底的绝望一次次蹦出，甚至将后事的整个过程，几次进行了预演。

然而，阵痛过后，母亲依然清醒。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坚决的拒绝了医生安排的呼吸机和心脏起搏器，甚至对正常的输液也越来越排斥：这样一个一辈子很少用药、几乎没住过院的人，在医院躺三周，已经是破天荒了。以至于她一再跟医生要求出院，一再跟我们说不要再浪费钱了，自己要回家。

3月16日晚再一次发作五小时，期间多次长时间心脏停跳，恢复后心率也不再是平常的60-80，而减少到了40左右。医生说自己已经尽力，药物的作用也就这些。我们几个姊妹，也商量着要尊重老人的选择。这样就决定了在3月17日晨真的要送母亲“回家”了。只是在和医生沟通出院的注意事项，以及如何减少最后时刻的痛苦的时候，那一直克制着的眼泪还是禁不住的滂沱而下。

曾经为回家的路程做了各种预案：从病床转移到轮椅，从轮椅转移到汽车，从汽车再转移到轮椅，再抬轮椅上楼回家，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是最后的时刻。然而，实际的过程却出乎意料的顺利：母亲终于平安的躺在了自己习惯的床上。平稳下来她居然呵呵的笑了：我的病都是医院折腾出来的，回到家不吃药也就好了。

母亲的话当然不足信，然而接下来的事实却一再让人惊讶：在医院她不习惯在床上用大便器，回到家她居然能被人扶着去厕所。在医院她总是躺着被人喂食，回到家她居然自己坐着吃了半碗米粥。在医院她总是昏天黑地的搞不清时间，回到家她居然很清醒的要在7点看新闻联播。如果说还有什么异常的话，就是偶尔活动后会呼吸加快，好在我已经在旧货市场淘到一个医用制氧机，吸上一阵子也就很快平复了。……

当然应急的准备也还是要做到有备无患：几套输液装备，两盒利尿剂，两盒氟美松，一瓶硝酸甘油，甚至还有几粒从没用过的安定片。毕竟夜里才是最危险的时刻。然而这些东西完全没用，第一夜也平安度过了。

第二天2月18日是老娘寿诞。这一天从早晨醒来母亲就格外精神，一家人在一起商量着买多大的蛋糕，可不到十点门口来了一男一女，他们笑盈盈的端着一个大蛋糕。俩人一连串祝福的话，更说的老太太笑逐颜开，还真把他们当成了仙子仙女。当然她很快就知道这是远在外地的孙子为奶奶祝寿献的一份孝心，她的那份喜兴也就踏实了许多。

寿宴也许不算丰盛，但程序却一样不少：女儿点了蜡烛，儿媳献了长寿面，老太太戴上了寿星冠，儿子则忙着照相录影。老家的亲人打来了祝寿的电话，甚至惊动了邻居也送来了几个漂亮的花寿糕来凑热闹。在一家人一起端起酒杯的时刻，你感受到的只有幸福，只有甜蜜，绝对没有痛苦，更谈不到死亡。

就这样，又是三四天过去了。每天里，母亲坐一会儿沙发，看一会儿电视，去两趟厕所，吃半碗家常饭。除了偶尔夜间制氧机响起来时知道这里有个病人外，一切都在回复正常。这正常不仅有相当稳定的血压数字，还有凭感觉摸到的越来越稳定的心率，以及的确在不断减少的早搏和停跳。以至于有时候禁不住会想也许母亲的话真的很正确：我的病都是医院折腾出来的，回到家不吃药也好了。

……

所谓人生百年，相信母亲真的有百年阳寿。这才刚刚走过86年，还有14年的等待呢。而就算在最后的时刻，我知道她也不会是真的死去，而只是在另一个世界新生了。至于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则肯定不是既定的“分娩”程序，而只是一次偶尔的“胎动”：要说只是这次“胎动”闹的的确厉害了一点，以至于让子[gong]有点难受、把大家吓了一跳而已。

于木鱼宅

2014/3/21

于木鱼宅

2014/2/1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