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里,最后一盏孤灯
万里长江从高原,以挟风雷之势奔涌而下,东流入海,但流经江汉平原时又转了一个大湾,所以这里也叫西流湾。西流湾北岸就是著名的荆江大堤。他守护这荆江平原这一片广袤的土地。江水和大堤之间是一片洪水冲击而成的沙滩地,上面种着芦苇,夏天枝叶繁茂,绿浪翻滚;到了秋后,芦苇枯黄,瘦竿飘摇,一副破败的景象。加之延绵几十里,没有人烟,所以,在这里流传着很多鬼的故事。有人说黄昏时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一身白连衣裙的女子,就飘忽于这枯黄的芦苇之上,望着行人发出凄厉的笑声,瞬间消失在芦苇深处。
大堤外面,住着两个村子的村民,两个村子之间是一大片坟地,当地人叫这里鬼街。一个个丘冢紧紧相连,一排排墓碑诉说着亲人是思念,白天这里都鲜有人来,夜晚就更加无人敢涉足了。到夜晚一团团鬼火飘忽闪烁更加恐惧,其实是尸骨上的磷,遇空气自燃产生的火焰。在这坟地之间,有一间堤防段值班的小屋,里面曾经有个老头值守,后来老头也走了,听他说: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做饭的声音,还有说话争吵的声音,但当他偷偷起来看时,又是一片死寂,刚躺下,说话声又响起。连续几个夜晚,老头都不敢睡觉,最后选择离开了。
这一年,又来了一个老头,虽然他也听说过这里的故事,但他毫无选择。因为他就是下放到这鬼街的五类分子,就是地主,富农,反对派,坏蛋,右派黑五类分子。是从县里派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头快70 了,是个有名的老中医。花白长须,面容清瘦,身体瘦弱,右腿微瘸。听说是县里革命委员会打的。下放到原因主要是他说过要停止大运动,大力发展生产,要打破大锅饭,分田到户。在那个年代,这就是反动言论。加上他成分不好。所以下放到鬼街。白天到生产队做农活,晚上守堤防。
老中医出身杏林世家,本是省医学院的教授,救治过无数垂危的病人,对生命的诞生和泯灭了如指掌,他不怕鬼,也不信鬼,住了很长时间,也没听他说过有鬼。他晴天干活,雨天挨批斗,后来时间长了,村民们都熟悉他了,知道他是个老中医,为人忠厚,也没为难他,只是走走形式,故张声势的大喊一声:“把五类分子田文轩带上来”。背后里大家都尊他一声大叔。
就这样,老中医田文轩算是扎根鬼街了。后来对他管制也松了,没事他到处给村民治病,老头医术精湛,性格温和,很受村民喜欢。还是一直住在那间闹鬼的屋里,这个两间的瓦屋,一间卧室,一家厨房,田文轩的家小也下放到其他地方,只有他孤身一人与鬼为伴。有时晚上,看见有夜行路过的人,怕他们害怕,田中医会点亮煤油灯,大声和行人说话,告诉行人,我是田医生,我在这里值班,不要害怕,我给你点灯,慢慢走。
春节,他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上:上联是桂院中剩几把草药,为急者救难;下联是寒夜里点一盏孤灯,替迷人指津,横批是终老杏林。
有一天,村里看田医生年迈。白天就不要他下地干活了,安排他和老贫农老杨一起守集体的牛棚。老杨是贫协主[xi],是个瘦小的老头,身材佝偻着。牛棚里栓着二十多头牛,在另一边墙边,用树木搭着高大的架子,上面铺着木板,木板上铺着稻草,两个老汉平时就在上面睡觉。
这一年冬天,天寒地冻,气温比往年低了很多。一天,黄昏时下起了鹅毛大雪,狂风裹挟着雪花使劲的拍打着牛棚的柴门。人们早早的就关进了自家屋子里,洁白的大道静静的伸向远方,两旁歪着脖子的树木,撑着白色的枯枝,倔强的直指暗黑的天穹。偶尔还听到野鸡“嘎”的一声从这边的野地飞向前方。
因为生产队刚买了两头牛,老杨冒雪去牵牛了。田医生这些天胃病又犯了,好像很严重,加之长期营养不良,越发显得老迈了。天又下着大雪,他就独自早早的在牛棚的临时床铺上休息了。正在这时,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咯吱咯吱的急促的向牛棚走来。“田医生,田医生,快救救我爸爸,他哮喘又犯了,咳得可厉害了。”田医生一听有病人,“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说:“走,孩子,”他披上大衣,说:“我先回家拿点药”。
田医生和年轻人拿了药急急忙忙去了,看见病人已经出现了紫绀,大汗淋漓,呼吸困难。田医生赶紧拿出麻黄,桂枝,杏仁,甘草煎熬,并加入射干,配成射干麻黄汤,给患者服下。又取出针灸,在定喘,肾愈两个穴位扎下。慢慢的病人呼吸平静下来。
此时身患严重胃溃疡的田医生已经大汗淋漓。他看见病人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对他们家里人说:“这是寒气入肺,要注意保暖,我先告辞了”,一家人连连称谢。
田医生不敢多留,急忙赶回牛棚,可是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牛棚在大雪和狂风的肆虐打击下,一半已经轰然倒塌了,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吓得不知所措,正好老杨回来了,见到这个场景也惊呆了。老杨说:“快,看看牛”,他们发现有几头小牛犊已经倒在木架下面了。当时牛在生产队可是宝贝疙瘩,比人的命还金贵呢?两人不敢迟疑,立刻跑到大队里报告。处理完事情,大队书记用最凶狠的目光盯着田医生,说明天报告公社:“你要当心,压死牛的大事”。第二天,公社革命委员会就来人了。马上开大会,先批了一顿五类分子田文轩。然后决定对五类分子田文轩的判决。说:“田文轩一直反对无产阶级大革命,这次事件是对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疯狂报复。决定报县革命委员会建议判田文轩死刑。坚决捍卫无产阶级专政,镇压反革命“。
人们都静静的听着,很多人想为他说情,可革委会的人马上打断了,说这么大的事,谁也不能包庇。这时候,老杨站出来了,说:“这件事主要是我的责任,那天老田到5大队去牵牛了,是我看天冷,在家里没去”。公社的领导一愣,问:“什么成分?”老杨说:“贫雇农,5代贫农”开会的群众赶紧说:“他说贫协主[xi]”。公社革委会的人一听,马上说:“你们大队要好好批评教育。至于处分,我们的政权不是镇压贫下中农的”
就这样,田医生终于躲过了一劫。可是年迈多病之身,加上这次惊吓,批斗,本来就虚弱的老人已经难以久留人世了。大队干部看到这样情形,就让他搬回鬼街的屋里。让老杨去照顾他。
一天夜里,老杨在家里正要休息。有人带来口信,说:“田医生不行了,要你快去”。老杨急忙赶去。一进门,老中医已经气如游丝,一时清醒一时昏迷,他的远方的儿子们已经围在床边了。看见老杨进来,他眼睛一亮,吃力的坐起来,靠在床上,对儿子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低声对老杨说:“等一会,你回家拿锹和蛇皮袋来,我屋后桂树下埋着我家祖传的医书,到我已经十五代了……你儿子聪明仁厚,又酷爱中医,你交给他,让他继续扶危济困,治病救人……我家几个是没指望的,还不知哪天能解除改造。”
等老杨回家拿来铁锹,老中医要他的儿子们到大队去找书记,报告自己的病情。支开儿子后,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指点老杨挖出医书,破损的泛黄的书面,每本首页上盖着“田氏御医之宝”。共计十本。老中医把他抱在怀里,干枯的手摩挲着,眼睛里已经滴下来浑浊的泪水,嘴角动了几下,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回到床上,对老杨说:“交给你,我放心……,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和你们和队里的群众都有感情了……我希望我还能在这里点一盏灯,给过路的人指引迷途……我多么希望能为大伙指引一条光明大道啊!我一生多灾多难,一心治病救人,到临死还是反革命……我多么希望有一盏灯照着我走啊!
第二天,老中医田文轩去了,荒冢间再没有了那一盏孤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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