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的故事

从武汉启程，按照原定计划开始走旱路了。

我早就算计好了，富庶的江南地区最富有水乡特色的城市和景色，都基本集中在沪宁线上，从南京开始，镇江、常州、无锡、苏州、上海，这条线就是江南的精华所在。我就打算这样一路游下去。

火车从武汉至南京，并不需要很长时间。我们上午离开武汉，傍晚就已经抵达南京了。

南京是个古老的都市，享有“六朝古都”的美誉。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著名文学家朱自清先生游历南京后，写下的《南京》一文中就有这样一段评价：“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揣摩，你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吴、东晋、宋、齐、梁、陈合称六朝，故南京被称为六朝古都。1912年，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曾以南京为中国首都。

我先后数次到过南京，新婚这次是第一次。以后因为工作需要，多次来过南京。只是，我一向没有什么时间游览南京城。真正逛南京城，只有两次，一次是我在调到苏州任苏州园林技校教师的时候，曾经率学生到南京考察实习。那次在南京大约住过3-5天，大部分景点也都去了。再就是这次的新婚旅游了，在南京好像是住了3、4天吧？住在父亲当年的警卫员家里。

父亲曾经有过两个跟随他很久的警卫员，一个是陈琳，就是我上海妈妈的丈夫；还有一个是南京的焦干青叔叔。父亲与他们的感情很深，这一点我很小就知道了。

这次我选择新婚要在南京逗留，也有父亲的一层意思。他希望我去看看焦干青叔叔，而且可以住在他那里。照父亲的说法，他们不是亲人，却胜过亲兄弟。对父亲这个建议，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倒也不是为了省下旅馆费，更主要我也想见见焦干青。那时，我已经在着手写小说，书中是有我的父母他们那一辈参加革命的那段历史。我从父亲和母亲口中，听到过许多战争年代的故事。我更加希望可以通过像焦干青、陈琳他们，了解到更多的素材。

焦干青叔叔住在浦口，长江的北岸。他在文革前是浦口区的区委书记。看见我们到来，他非常开心。他早就已经接到父亲的信，知道了我们的行程。

当天晚上薛阿姨准备了一顿非常丰盛的家宴。除去我们夫妻，还有焦叔叔的一对儿女。焦叔叔在席上喝了很多酒，谁也劝不住。他说，他高兴，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带着三分醉意，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我第一次听到的故事，关于父亲和焦叔叔之间的故事。故事是那样简单，只是我却被深深的打动……

那是43年，还是44年，我记不得了。你爸爸当时是新四军谭震林旅的一个团政委，我是他警卫员。

我奉命要去军部送一封信。我们团驻地离开军部，骑马有一天的路程，打个来回至少要两天。在战争年代，这种情况我们都不在半途宿夜的。因为中间要穿越鬼子、伪军，还有国民党的驻地，在外面过夜是很危险的。

我去的路上很顺利，回来却遇到了麻烦。正好遇到鬼子搞清乡扫荡，我不得不改道绕远路返回驻地。这样一来时间就不够了。因为途中不断遇到意外情况，我比规定时间晚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一直到第四天晚上才返回。

我刚刚在驻地露脸，一个团部的干事看见我就说：“小焦，你可回来啦！政委已经急得2天没有吃饭了，你快回去吧。你再不回来，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一听，撒腿就往你爸爸住的屋子跑。跑进院子看见好几个警卫排的战士都在窗户下面站在，看见我回来喜出望外，一起大声叫起来。

“政委，焦干青回来了！小青子安全回来了！”

接着我听见了你爸爸的声音。“小青子，你真回来了？快给我进来。”

我三步两步蹿进屋子，看见你爸爸正在床上翻身起来，脸上挂着泪花。我顿时就傻了，支支吾吾的说：“政委，你这是？”

你爸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擦了一下眼睛，说：“没什么。我以为再也看不见我的小青子了……”

说着声音呜咽起来。

我的眼圈顿时也红了，连忙打水给他拧了条毛巾，一面递给他，一面故意大大咧咧的说：“您放心吧，政委，小青子还没有干够您的警卫员，不会这么早就去见马克思的。”

你爸爸一面洗脸，一面说：“不准胡说。”

这时候，炊事班的老班长端着一碗面条进来，说：“政委，现在您该安心把这碗面条吃了吧？您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一听就急了，从老班长手里接过面条，端到你爸爸面前，说：“政委，您怎么可以不吃饭？快吃吧。”

你爸爸却笑着把碗推给我说：“小青子，你先吃！你在外面跑了几天，一定没有好好吃过饭。快把这碗面条吃了。不够，我叫炊事班再去做。”

我这回眼泪也下来了，端着这碗面条，流泪满面的说：“政委，你吃，我不饿……”

“胡说，你在超越封锁线，又要和敌人遭遇，几天了，怎么会不饿？快吃。我看着你吃。”

我听的眼泪唰唰的流下来，呜呜咿咿说不出话来。老班长连忙说：“政委，我马上再去做！”

……

事后，听警卫排的其他战友告诉我，你爸爸从第二天晚上，因为我没有按时归队起，就开始坐立不安了。三番两次的命令警卫排派人到村口去接我。第二天开始，他就没有吃饭。命令侦察连，立刻派人到沿途了解情况。当你爸爸知道我要途经的路线，已经被敌人的清乡切断了，他更加焦急不安起来。团长几次建议部队转移驻地，都被他厉声反对没有能够执行。到了第四天，你爸爸便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一直在流眼泪。团长又提出了为了预防万一，部队应该转移。你爸爸真急了。厉声说：“部队可以转移，我不会走！我要留在这里等小青子！小青子不回来，我哪里也不去！”

团长没有办法了，只好暗地里做了转移的准备，打算等到天亮，如果我再不回来，马上强行带着你爸爸转移。

焦叔叔讲到后面已经满面泪痕了。我也流泪了。我没有想到在那样残酷的战争年代，两个男人之间，居然会有如此真挚的感情！我也是第一次认识到父亲严肃的面孔背后，还有如此细腻的情感。

那一晚，焦叔叔对我讲了很多关于父亲的故事，可只有这个故事，叫我记忆犹新。

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父亲与焦干青叔叔也都已经作古，可他们这个发生在60多年前的真实故事，还在我的心头清晰的留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