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化砭和大部分陕北小镇一样,坐落在一个宽敞的河川地里,父亲工作的采油厂占据了镇子的一半,在我最早的记忆里,这儿的春天就满是黄土中滋长的绿色。刚一放学,孩子们就爬上山头,那里有成年人无可理喻的快乐所在,每一天简直都像出演一次绿野仙踪。掰几枝柳树条,编个草帽、做个口哨,一副黄土高原野孩子的扮相。老麦只比我大两岁,可都叫他老麦,他的手里还要再抓一根粗的,去了皮,显出骨玉般生动的白色,边跑边喊边听沟沟壑壑里连绵的回声,让大家羡慕地跟着喊叫。有时,还会钻山洞探险,在河里摸泥鳅,甚至到处翻石头找蛇玩,陕北破烂的黄土地让孩子们的想象力得以最大限度的释放。
再大一点的时候,玩耍的境界也要再高一些。听说青化砭打过仗,西北野战军在这里伏击了闫老西的部队!这还得了,这帮黄蒿丛里长大的孩子们又开始满山遍野地寻找战场的痕迹,一个小小的山坡就能上折腾几天,所有人斗志昂扬,为了证明自己是最勇敢、最早的发现者,有人还指着墙上的一个个小窟窿说,这都是机关枪扫射出来的眼儿,老麦就用手一个一个地摸这些“枪眼”,然后发狠劲在山崖边儿的黄土里翻。我因为家里有事,落了一天没去,他们就拿着些子弹壳给我炫耀,一副日能的嘴脸,却缩着手一个也不分给我,据说还有人找到了一个钢盔,不过不是我们这波孩子,我也一直没能满足那份好奇心。
老麦虽然也在采油厂的子弟学校上学,可他家是镇上的农村家庭,平时要担水,上山拾柴,所以每次去山里总要有他陪着。他说这条路近,我们就淌过湿软的黄土爬坡,他说这条路有蛇,再好走的路我们都绕着。但大多数时候,老麦会不自觉地在前面踩开路供我们走。到了山顶就是犒赏自己的时候了,有的用鞋底在地上清理杂草,有的去拾柴禾,老麦从怀里倒出家里拿的洋芋,我们驾轻就熟地生起一堆不大的篝火,玩闹着憧憬下一季的时令瓜果。烤洋芋的香味总能勾引我们不等熟透就一边小心着烫,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正哧溜哧溜地享用美餐时,老麦一副强装惊喜的样子,哈哈大笑着又从口袋里翻出一袋盐,我敢说我至今还记得那股子香劲儿。
高原山沟沟里的孩子是幸福的,只春天这一个季节,爬山头、溜黄土、摘杏花、逮青蛙……细软的黄土爱抚着每一个孩子,孕育出的每一个物什都能以最体贴的方式供孩子们玩乐。我们都是山里的孩子,老麦更是亲生的。
高中以后我就离开了青化砭,在富平县的迤山村苦读,这里几乎没有一座像样的山,人们也不用爬山来消磨时间,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所适从。老麦则去了延安市一个电脑培训公司作学徒,等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出师上班了,那前后见了他两次,总是背了一个装满工具和各种软件的挎包满城跑着修电脑,眼神还是爬山时的眼神,走路还是爬山时的跨步,头发还是早春山里的一把黄蒿,并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就是忙点。是忙啊,早上8点出工晚上8点以后回来,周末也不休息。但老麦可能真的适应了,他和我们在山里的时候就从来不管周末,可能更疯。
大学毕业后,我又因为各种原因被留在家人跟前,在青化砭小镇开始朝九晚五的工作。采油厂大面积的绿化时常让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好几次差点张开双臂大叫一声“人间大炮一级准备”就开始狂奔;有时候远远眺望周围连绵不绝的黄土山,竟能准确地记起某次在山头放火烧破裤子的惨样。老麦的家门口横过了一条铁路,家人或许也已经搬走,他自己是在城里租了房子的,已是一儿一女的父亲,不过,仍然像爬山一样地奔忙着,上次见时,脸色还是小时候营养不良的颜色。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是老麦头戴草帽,捏一根去了皮的粗树枝冲杀喊叫的声音。
我们曾一起在青化砭这个黄土窝窝里上山下洼,一起吃蘸了盐的烤洋芋……十几年后的现在,我自觉委屈地成为一名住在山沟里的国企员工,他却像他的头发一般,倔强地成了一名打拼在城里的农民工。起点交点都是这山里的春天,各自却不知道终点都在哪里。有人说,对于山里的孩子,最向往的永远是大海,山里孩子对大海无知又向往的情愫是难以想象的。或许,山里的老麦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大海吧。又或者,我也是。
-全文完-
▷ 进入三月天读书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