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下寻旧地
吃过饭,我们驱车前往平吉堡农场。平吉堡在银川的西南方向,出新城走银巴公路。只是如今新城与新市区变化都很大,尤其是道路,多了,宽了,也好了。再也不是往日的破石子路,到处坑坑洼洼的。道路两旁变化也很大,几乎无法辨认往日的景象。直到车子完全离开城市,才由两旁的农田、渠道,依稀勾起自己沉睡的记忆。似乎觉得应该到了的时候,却没有找到那条熟悉的支路。
司机是10多年前从安徽来的,走过这条银巴公路,却并没有来过农场的具体连队。见前面路口恰好有个人,我便和司机一起下去打听。幸好,这位居然是平吉堡的老人!问下来才知道,北京的老战友没有说清楚。我们原来的连队并不是他们说的三队,而是一分场。我们已经开过头了大约200米。我在车上还和北京的老战友王磊通过电话的,结果还是不对。
车折回原路朝回开了200米后,我认出了那条多少次出现在梦里的小路。路的北侧是一条渠,路,一头连接着银巴公路,另一头一直向东延伸,可以通到原来的六连。这条路进去不足100米,就有个村落,在路南。现在只能叫它村落了,而且是个破落的村落。
这里就是当年的十三师一团二营的营部。以后林业连搬来了,营部也撤销了。我们这个从六连调来组建的营部园艺班,被合并到了林业连。又过了几年,好像是组建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吧?十三师改为农五师,我们一团改为32团,林业连变成了九连。不管怎么改,我、吕彭、张岳炎、蔡波平,却是从65年调来后,一直住在这里。我清清楚楚记得,1965年的国庆节,我们四个,在这里举行过升旗仪式。那一年的9月19日,我在这里度过自己16岁的生日。
如今,我的眼睛里看见的却是残垣断壁,一派凄凉!没有鸡叫,也不闻犬鸣,更不见人影!我甚至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已经被世界遗忘了?早已经没有人居住?车子沿着村落中间的主道向南开,越开我的心里越凉。
路边的房子还是旧时模样吗?是,也不是。就算是我离开时的1973年,这里的房子也是全团除去团部最好的砖瓦房!这里曾经是二营营部。我的印象里,三排青砖青瓦的房子,非常漂亮。不像其他连队都是土坯盖的,外面涂上白灰,屋顶也是泥糊的。可我现在看到的,是三五排破烂土房子。有很多已经倒塌下来,或者没有了门窗,只剩下空架子了。这条路,是连队的主干道,而且就是我们四个来后开拓出来。路两旁,是我们亲手植下的钻天杨。我当年离开时,就已经长得很大了,可现在居然全部不见了!
车子开到头,有个小空场。看见旁边的有间屋子,门外挂着小卖部的牌子,才知道这里还是有人住着。我叫司机停车,然后,我走进去打听。据老战友们告诉我,还留在这里的只有李文玉了。
询问时,心中有些忐忑,生怕有人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主人是个中年妇女,她站在门口,指着我们刚才开过来的地方,说:李文玉就在前面第二排住。
按照她指的方向,我们找过去。土巷子很窄,只能走一个人。这并不是原来的格局,不过,我已经看出来了,是每排房子前面都砌上了土墙,围成了院子,靠近大路那一侧,围墙也拓出去了。这就是钻天杨不见的原因吧?
敲了许久的门,终于打开了。
门缝里露出一张充满沧桑的脸,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迟疑地看着我。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李文玉。
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40多岁了。几十年过去了,虽然变得那样苍老,可是脸部基本轮廓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知道这里住着就是李文玉。若是在别处遇见,我一定不敢认!他的迟疑也不奇怪,我们已经38年没有见过。我走的时候只有24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可如今,我也老了,弯腰驼背,牙也掉得差不多了。叫他如何认得出来?更何况,他完全不会想到,我会突然出现?
当我报出自己的名字时,老人终于想起了。他激动了,颤巍巍握住我的手不放,开始不停说话,说着只有我和他明白的内容。当我告诉他,我还带来一群朋友。老人热情地让大家走进他的小院。
我看着这个破落的农家小院,看着屋子里陈旧、破落的家具,再看看眼前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由得潸然泪下,老人眼眶里也是泪花。
我实在想不到,整整38年过去了。这里竟成了被社会和历史遗忘的角落!所有的一切,都还停留在当年那个时刻,停留在70年代里。我感到万分的震惊,心中是难以名状的伤感与悲哀。眼前的这位老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精明强干的护林员李文玉吗?
在我的记忆里,他不仅能干,尤其有一手好农艺。他会用柳条子编箩筐,连队的筐,大都是大家跟着他学会编的。他还是工具管理员,按的锹把、锄头把、镰刀把特别好使。他能说会道,又是个老光棍。每天晚上,他的小屋总会挤满我们这群小光棍,听他山南海北侃大山、讲故事。他是京郊人,解放前被国民党抓过壮丁, 54年盲流到宁夏的……我记忆的残片里有许多关于他的故事。
可是如今,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模像样的家具,院子里也是破烂不堪,连靠在屋檐下的一把木梯,都是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样子。身上一件说不出是坎肩,还是褂子的旧衣,脸上满是凄凉与沧桑的皱纹,看得我一次又一次心酸落泪……
我知道,所有随着来的网友们都被震撼了。他们心中一定也有许许多多感触,他们一定不会想到,21世纪的今天,在中国的西部,竟会存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破村子,竟会生活着这样一位可怜的孤独老人!
火红,还有谁?我记不得了,轻声对我说着:“大哥,我们给他捐点钱吧。”
我拒绝了。
感谢兄弟姐妹们的善心与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帮助他,那是我们这代知青的义务与责任,也是我们这些知青的一份情结。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曾经奉献了自己一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我们无怨无悔!今天,当我回到这片土地,看到竟是满目疮痍!我深感痛心!看到当年的老职工,我们的师傅,竟会生活在如此不堪的环境里,我真是痛断肝肠!那么,尽吾所能去帮助这位老大哥,便成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拿出一笔钱交给李大哥,他却无论如何不可收下。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着。我告诉他,这不是钱,是我,也是所有北京青年的心意。
经我再三劝说,老大哥才勉强留下了这笔钱。
我请老大哥领着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找到了我当年住过的房子。老大哥还指点着告诉我,哪里是当年的食堂,哪里是当年的仓库。
当我们走到刚才停车的空场,我看见五颗硕大的白杨树,便想起了什么,忙问他,这几棵树是不是我们当年栽的?他肯定地回答:“是的,这几棵树,林业连搬来时已经有了,不过还是小树。算起来,应该是你和吕彭他们种的。”
我没有顾得走去触摸它们,可是脑海深处的记忆告诉我,右面数第二棵一定就是我亲手栽下的!那里应该有一排树,都是我们四个栽的。好像每个人栽了三棵,是交叉排列。按照方位计算,右面数第二棵就是我的,左边那棵应该是吕彭的,再过去是张岳炎的,然后是蔡波平的,我那棵右面又是蔡波平的。
真有些后悔,没有站在树下让大家帮我留个影。那当口,我没有心情拍照,只是在经住过八年的屋子外面拍了一张。还有一张,拍了当年的食堂。
幸好一起去的兄弟姐妹们拍了很多,他们留下了我后半世都不会忘记的宝贵镜头,在此向他们表示感谢。
我和李大哥依依不舍的分别。,临上车,老大哥拉着我的手又落泪了,我的眼泪也再一次洒落。我心里明白,此去,我是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与老哥哥李文玉这一别,也必将是永诀了,怎不叫人伤悲?
车开动了,我伸出头不住挥手。
别了,老李大哥!
别了,我的九连!
别了,青春埋葬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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