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吸引人们眼球的两个字就是“爱”和“恨”。
“爱”往往是说不清的。当你爱上了,便会在心里产生一刻也不会离去的关注,并由此带来最为实际的行动。你会感到甜蜜和美好,充满了深情和期许,若是深爱、狂爱乃至于溺爱,那便就如同烈火一样,将你燃烧,烧得你晕乎乎的,或者将自己烧化掉了,你就更说不清这“爱”究竟谓之何物?而这“恨”却是格外的分明,在你的心里总是会清清楚楚的,你会记得住,不会有一点的差错,倘若你把握不住自己,很可能迷失方向,那就无异于坠落深渊,与前者一样地会使自己崩溃。“恨”有时会像一个变异的物种,在不可预知的变化莫测之中,兴许就会产生罪恶。由爱而产生的恨,是需要把持住自己心灵的,弄不好,便会毁掉自己,这样的结局大多都是悲惨而又令人心酸,下面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一九七零年,虽然时间久远,倒也印证了上面的观点。
一.
在沈阳最东面的一个地方,有一个“l”形拐把子楼,是这地区最为常见的“苏式”三层楼房。在这楼的中间的一个门洞的三楼住着一位姓常的先生。
常先生是一个非常文静,少言寡语的知识分子,在这附近的一个造飞机的工厂里做着技术员的工作。他中等的身材,脸有些胖且黑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往后背着,穿着在这地区最为常见的那种蓝色的工作服,显得不修边幅,却又极具个性。
这是一个性格内向,不事张扬的人,几乎从不与什么人打交道,也从未见到他向什么熟人打招呼,总是一个人上下班,独来独往,人们也不知道他在工厂里是从事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搬来,老家在哪儿,何方人士?几乎就不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信息。
那年月,虽然讲究的是“突出政治”和“阶级斗争”,但是邻居街坊之间,尤其是近邻,相互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友善密切的。同处在一个生活的环境下,邻里之间短不了相互借个东西帮个忙的,彼此照应着。正如俗话所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便是那个时代邻居关系的真实写照。
即便如此,但凡常先生和邻居的某家先生相遇,他也只是腼腆地一笑,便像害羞的大孩子似的走开了。
那时我只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我家就在这常先生的底下二层,这邻居的关系,我便称呼他为“常叔”。
我从没见到这常先生有什么业余爱好。只知道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阿尔巴尼亚通”,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甚至是过目不忘的本事,凡是有关阿尔巴尼亚的历史,时事以及有关的一切,他都能如数家珍一样地告诉你,由于他对阿尔巴尼亚的喜爱和深刻的了解,他甚至得到过阿国大使的恳切邀请,他可以到这个一心向往的地中海国家里,做一次免费旅游。但是,这对常先生充满了无限诱惑的梦想,以当时社会的动荡和几乎完全的闭塞,终未能如愿以偿。
他的家徒有四壁,只是一张床,一个桌子,甚至连一台电子管的收音机都没有。最为醒目的便是叠放在墙角那口木箱子上的能有近一米高的《阿尔巴尼亚》画报,那是我最为好奇的地方。当年实在是少不更事,总是跑到他的家里去借这些画报看,也是从那画报里,知道了阿尔巴尼亚是这地中海岸旁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知道了阿尔巴尼亚的民族英雄斯坎德培,知道了巴尔干半岛的美丽的风光。那画报,充满了当时被我看来是那样迷人的异域情调和鲜见的风土人情,由此就非常地崇拜这位常先生。
这位默默无闻仿佛就不存在于这栋楼里的常先生,终于将自己的媳妇接到这楼里来住了。
他的家也就热络活泛起来,我时常能听到楼上他媳妇一边在做饭,一边哼着《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腔,并夹杂着小孩子玩耍的呼叫声。
常先生的媳妇名字叫“秀华”,是沈阳附近县的农村人。正因为如此,她和她为常先生所生下的那个已经四岁的男孩儿,便不能将户口落在常先生名下的住址,也就是说,她和她的孩子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只能算是“黑户口”。
常先生和大多数当时的男人一样,只是忙于工作,家里诸事则是有媳妇来掌管的。那个时代,衡量一个人的工作能否胜任,最重要的便是力气和技术,虽说是“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是力气上难以与男人匹敌,所以,依然有许多的女人在家里做着家务。不像如今的社会标准,以“学识和智力”取胜,性别倒不是重要的条件,结果连这个人类的最基本的性别区分,也都在潜移默化地向“中性化”发展。现今社会发展的如此之快,数字时代,信息时代,技术革命的成果,都叫人眼花缭乱,都是我们故事里所说的那个年代所无法比拟的。尤其是社会人际关系,今日已经变得翻天覆地,所以我们还是按照当时人们的观念来叙述这段往事。
这秀华,矮胖敦实,泼辣直率,没有文化,是个大咧咧的女人。大概是来自于农村的缘故,许多生活习惯上便和这楼里的人有所不同,每天做饭前的时间,便会将从市场上买来的菜,拿到楼下院子里择菜,能和所有她认识的邻居热情地打着招呼,于是没多久,在这院子里,便有不少的家庭主妇们坐在一起,择着菜,聊着天,和这社会上各个阶层中的人们一样,家庭妇女们同样拥有着自己的天地,她们可以聊孩子,说自己的男人,谈瓜果梨桃,唠东家长西家短的,嘻嘻呵呵的一乐,便就散去,回家做饭了。
但是,这个媳妇,有一个叫人难以忍受的习惯或者说是个人家庭生活中的弱点,她实在是太慵懒和散漫了,这固然是性格使然。你想象不到她的家,是多么的凌乱的,多么的糟糕!那被褥永远是散乱地卷在床上,吃过饭的碗筷是一堆堆地扔在若干个盆里,尤其推开门之后,那迎面扑鼻而来的隔夜的、混杂着说不出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叫你望而生畏,甚至常常疏于照管孩子,任其在楼下的院子里,弄得满身泥土,独自地在玩耍。这媳妇绝不是一个勤快的人!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常先生的画报的诱惑,也实在是忍受不了他们家里的这番模样,书是一定要借,借到了,便就赶快地跑掉了。在向往人家的书本知识的同时,还是有嫌弃人家的意思,这令我如今想来,还是有些惭愧。
秀华的儿子,是个顽皮好动的小孩儿。
由于母亲的自身素质和懒散的习惯,这小孩儿的状态也就可想而知了。
小孩儿,头发焦黄色,虽说是黑乎乎的脸,倒是带着生来就是健康的红晕,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鼻子下面永远都挂着清鼻涕。那件小红格子的罩衣,永远呈现着灰色,这秀华虽说是懒惰,但在偷懒上还是聪明的,只要一出门,这罩衣便就给孩子套在身上,这样便可任凭这淘气的孩子去随便地在地上打着滚地玩。省却了经常洗衣服。
那时候的孩子都是一样的顽劣,每家都能有三五个孩子,没有如今的独生子女金贵。用土做玩具,以土为伴,是很普遍的事儿,大小孩子都是如此,但是绝不像秀华家孩子的情形,卫生还是要讲的。
秀华极少给孩子洗衣服。但是,不给孩子洗衣服并不意味着不爱孩子。
“爱”这一行为,所有的动物都能表现出各自不同物种的不同的爱法,何况作为高级灵长类的人类。不言而喻,这常先生夫妇对自己孩子的爱,与别的人家相比,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夫妇从未委屈过小孩儿,即便是非分的要求,小孩儿都会如愿以偿地得到满足。就只差这常先生能够上天去摘月亮了。
我就经常在常先生的家里看到常先生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舐犊情深的神态和“爱子如命”的举动,这小孩儿就像一个小皇帝一样,那常先生和媳妇秀华宛如臣子般的模样,伺候在“小皇帝”的周围,一切皆随其所愿,“小皇帝”可以任意地摔打着他想摔掉的任何物品,而这最高指示也就是最后手段和最具权威的命令,便是哭泣,躺在地上哭泣,打着滚的哭泣,而这最终的妥协者,永远是这两位充当“大臣”的父母!
常先生的这个宝贝儿子,就像是被宠坏的孩子。虽然如此小的年龄,已显露出,与其说是“自私自利”,的确有失偏颇,但说他在父母面前的为所欲为,真是绝不过分。在这小孩儿的眼里,这世界是围绕着他来转的,他可随意地做 自己想做的做任何事情,比如,把不喜欢吃的东西摔在他爸爸的脸上,或者直呼爸爸的名字。这在如今的家庭里,儿女直呼父母的名字,那是亲密和时尚的表示,但是在我们所说的那个时代,作为旁人来看,只能以“没教养”来理解了。
这常先生,并没有认识到,孩子已经显露出来的问题有何不正常,他甚至以欣赏的、开心的态度,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瞧!这孩子是多么的顽皮!”
对孩子的种种过头的行为,他认为只是一种“恶作剧”,是小孩子所应该有的行为。便付之一笑,甚至还加以鼓励。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关系的。有些事儿,看似偶然,其实,在事情的形成之中,必定会有必然的联系,这常先生儿子的命运自然也逃脱不掉这一规律的。
在那一年的夏天,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在门洞前,有三、四个十多岁的孩子在那儿玩耍,这秀华手拉着自己的儿子从这些少年身旁经过,几个少年便就习惯地逗着小孩儿,这个摸摸脸蛋,那个弹个“脑疙瘩”,秀华轰赶着这些少年,然后便带着儿子,走上楼去。
这楼房,在每相隔的楼层的走廊拐角间,有一个几乎紧接着地面狭长的窗口,原本是用来通风和采光的,窗上的两扇窗子早已不知去处,就那么敞亮着。
当秀华拉着儿子走上了三楼,就在她开锁之际,那淘气的小孩儿,挣脱了他妈妈的手,向那楼下,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地挪着脚步,这位粗心的妈妈只是嘱咐了几句,要他不要下楼,在家门口玩会儿,就回家好了。
此刻,,她由着儿子的性子,丝毫没有感到这危险的存在,那顽皮的孩子,自然不懂得危险是为何物?在他眼中的世界,只是存在着怎样开心地玩耍,的确,如此年幼的孩子,又能懂得多少事情呢?这注定会产生叫秀华永生都不能忘记的痛苦,悲剧,即将就要发生!
那小孩儿,从三楼的走廊窗口掉了下去,楼下的那几个少年只听得“咚”的一声,便看到那小孩躺在门洞前的台阶上,脑袋流着血,这些孩子被吓得惊叫着,崩了起来。
秀华连鞋都顾不上穿,发疯的一样跑下楼来,她抱着孩子,哭着喊着,便在几个邻居女人的簇拥下,发狂地向医院跑去……
在近傍晚时分,噩耗传来,孩子已经不治身亡。
楼前集聚着邻居们,在极富同情心的同时,夹杂着人们传统的习惯性的好奇。人们关切地询问着,议论着。孩子究竟是为何掉下来的?成了人们最为关注的话题和焦点。于是就有了许许多多有关这个小孩儿掉下来的“故事版本”。
最为广泛流传的故事是,常先生的儿子,在三楼走廊窗口,探着头,和楼下那几少年在咿咿呀呀地嬉戏着,这在楼下的孩子中,有个极其令人讨厌的孩子,在逗着楼上的小孩儿,而最为要命的说法是,正因为这个少年的引诱,才使得那小男孩,掉了下来。
人们的舌头在传播这“小道消息”时,总是会有意无意的将舌头拉长,让其不负责任地在不能够把住门的口腔中任意地活动者。尤其那年代,是一个动荡而又无秩序的时代。政治信仰上的坚定却掩盖着道德文明上的失落。谣言就像那洒向天空的传单一样,可以满天地飞,信不信便是由你了。但是,那故事,已叫人真假难分,它就像带着翅膀的乌鸦,到处乱飞,瞬间就传遍了这栋楼,甚至整个楼群的各个角落。
当天的夜里,我见证了这个不幸家庭的最为悲哀的一夜。
那秀华的哭声,悲惨的就像一头哀嚎的野兽,叫人无法入睡,悲哀笼罩在这个家庭中。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至此,秀华彻底的崩溃了。蓬头散发,总是直愣愣地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嘴里不时地念叨着儿子的名字,憔悴落魄之神态,如同祥林嫂一般。或者便一言不发,或者突然狂笑,接着,开始吸烟,而楼里一些善良的女人们,便总是三三两两地陪着她,开导她,在楼后的操场上,草地里,陪着她散步,生怕这一家人再有什么不测之事会发生。
我眼里的常先生全变了模样,他面色如土,头发更长更乱,目光呆滞,步履迟缓,仿佛大病初愈,全然没了我先前所知道他的形象。
常先生在承受着如此致命的打击之下,同样已是在精神上被彻底的击毁了。他所钟爱的儿子,便是他生命中的一切,是他对未来给予寄托的希望,如今却在瞬间失去了。他没了往日的欢乐,也没了往日见到邻居时那仅有的羞涩和腼腆的微笑。他开始恨自己,怎能如此地粗心?他心里也怨恨妻子,怎能如此的大意?他憎恨那光敞的窗子,他憎恨几乎所有能够与自己心爱儿子的死相关的一切!
无限的思念,是源于对儿子的无限的爱,那极其仇视的,咬牙切齿的恨,则是源于对失去儿子所产生的痛苦。在失去了往昔的“爱”和产生如今的“恨”之间,常先生的心里,已经失去了理智,在“爱”与“恨”的交织下,常先生的心理在发生着扭曲,精神已渐于失常,只不过这男人的痛苦须得是埋在心里,在不被人们所知的内心世界,埋下了仇恨的火种,而一旦燃烧起来,不但会烧掉他所仇恨的一切,还会连同自己一起烧掉。常先生已经在自己的心里,走向复仇的道路!
对于常先生家的悲剧,没有多久,人们便开始淡忘了。只是在见到常先生或者秀华时,还能想起那悲剧的一幕,可心情上,已经不再是像当初那样地受到震动和惊讶,人们更习惯用比较委婉的话语,表达着对这一家庭的关切,并随着日子的渐渐失去,人们已不再提及所发生的事情了。
二.
一年以后,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在极为讲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情形下,连居委会这样的街道组织,也是经常地给各个居民楼布置着各种充满政治色彩的活动和会议。于是每栋楼便就按其部署,尤其防范阶级敌人的破坏行动,当然也有针对性的监视对象,甚至还要组织必要的夜间巡逻,大概,那阶级敌人也只能是在夜间才出来搞破坏似的。
我们这栋居民楼的负责人,和这栋楼所有的职工同为一个单位的人。他姓纪,是一个四十上下岁数的中年人,出于发自内心的政治觉悟和对我们所居住的这座楼的热爱,以及对邻里的友爱之心,他便以无限的热情和高度的责任感,担负起这一份兼职的工作。
纪先生,在每周日的晚上,就会组织由各个楼门派代表参加的各种会议,有时他也根据需要,决定着是否召开“全楼居民大会”。
因为社会治安的不稳定,必要的夜间巡逻是纪先生经常要考虑的重点工作之一。每到晚饭后,便由本楼的五,六个小伙子组成巡逻队,围绕着这居民楼转悠着,有的时候甚至还会高“蹲坑监视”,以确保这一楼的平安。
这一天晚上,巡逻队,围着楼房转两圈,便就到马路旁的路灯下,观看那围成一堆的人在打的扑克牌,再转两圈,便就又看看那扑克局,有时甚至还会上去打两把,直到夜深人静时分,在牌局已经散去,便就再去巡视。
大家本想再转两圈,便就散了,回家睡觉。就在这时却忽然听见,在于居民楼仅是一条马路之隔的那所学校的楼上的窗户,发出“啪!”的玻璃清脆的破碎声。
巡逻队的队员们,起初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声音,但是随后又是接二连三“啪,啪,啪!”地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都是在学校那栋楼的楼上窗户发出的,间隔时间极富节奏感。这便引起了队员们注意。
大家立刻隐蔽在楼房一头的角落里,观察是怎样的情况。
“啪,啪!”打碎玻璃的声响还在继续着,队员们已经发现,只能由我们这个楼的第三层,才能成为破坏者的所处位置,因为学校和这栋居民楼正好相对,中间夹着那条马路。当他们想要确定是从这栋居民楼的哪一个窗户射出的“子弹”时,射击停止了。
两栋楼沉入到了同样的漆黑,同样的寂静,同样在相对峙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早上,这个重要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已经传到纪先生的耳朵里。如此重要的情况,他自然是不敢懈怠,一面上报,一面又匆匆的召集骨干分子,研究和布置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再次入夜,有了明确行动目标的队员们,分成四组,分别布置在两栋楼的两头,另有两组分别在两栋楼的周围,作为机动侦察。
网已经撒开,就等着那躲在阴暗角落的“破坏分子”来自投罗网嘞!
可是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夜,两栋楼静静地立在黑夜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连三日皆是如此,大家有些困惑,开始怀疑当初的判断是不是错了,或者仅仅是一起偶然的事情。
纪先生倒不是这样地看问题。他认为“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曲折的”,所以保持对“阶级敌人”的警惕性,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他便决定,这“蹲坑监视”必须要长期地保持下去,他是憋住了劲,非要将这个“破坏分子”揪出来,让他现原形不可!
果然不出纪先生的所料,在大约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在蹲坑监视的队员们,再一次地听到了那学校楼窗户上的玻璃被击碎的声音。
“啪,啪……”那声音极其的清晰和具有震动感。队员们按早已做的明确分工,开始行动了。
在学校楼墙根下的队员和在居民楼的队员同时开始暗暗地观察寻找,是哪一家,在什么位置上,是用得什么“武器”?终于在所有的队员交换了各自侦察和判断之后,目标便被大致地锁定在这栋居民楼的某些家庭的窗户上。
队员们按照纪先生的吩咐,并没有对这些人家采取行动,仍旧继续着监视,把从这个窗户里发出的“子弹”的武器是何物?以及打出了多少“子弹”,损毁了多少块玻璃,都查实得清清楚楚,在那黑黝黝的窗户里停止了射击以后,便悄然离去。
这蹲坑监视,在暗地里持续了一个月,连纪先生也参与了这种“侦察”。在确认了那射向学校楼的武器,就是一种小孩子玩得“弹弓子”,在划定的大致范围里的,摸查到很可能是打弹弓子的几户家庭的人员情况后,纪先生犯难了。
让纪先生迷惑不解的是,这个人,如此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却要这么持之以恒地用弹弓子打玻璃,动机是什么?这绝不是顽劣的小孩子所干出来的事儿。如果是大人做的事儿,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纪先生和骨干分子们一面依旧在夜间监视观察,希望从中能够找出更为有用的线索,一方面在不断地分析和破解着,期盼能迅速地“破案”,了解这一困扰在他心头上的迷案。
夜间的这一破坏行为还在继续,但白日里又接连出现了一些怪事儿。
楼院的一些家长向他反映了一些充满怪异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事情。比如某家的孩子在楼前玩耍时,却有石头从空中落下,差点打中孩子的头,某家的孩子在上楼梯时被意想不到的东西所绊倒等等,诸如此类的怪事儿接连不断……
聪明的纪先生,的确有着非凡智慧头脑,大凡这一类的智者,都能将人们所看不到的,相互不相干的零零碎碎的线索串在一起进行分析研判,那就不难看得出来,得出的结论是,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针对少年儿童的!
几日之后的一个晚上,纪先生主持召开了全楼会议。
人们开始不以为然地嘻嘻哈哈地嬉笑着,待那纪先生以十分庄严的神态,且又带有神秘感的表情,以及那严肃的语气发表着讲话,会场便立刻沉静下来。大家被纪先生所讲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所震动,惊讶,甚至感到有些许的恐怖。
纪先生是非常了解和善于利用会议作用的。
他明白,这个会议,只是给一个人开的,就是给那个夜间的“破坏者”开的会。他明白,这个人在听到他的敲山震虎似的讲话之后,处在黑压压的左邻右舍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回产生怎样的心理作用!
纪先生只是略略地谈了一下这夜间所发生的事儿,但是话语里充满了玄机,有暗示,有正告,有威慑,亦有等待这“破坏者”能够幡然悔悟,去主动向他坦白的意味。纪先生看似在侃侃而谈,但他的眼睛始终在不时地扫向一个人,他在观察,再看那个人的脸色,他在揣摩那个人的心理,他不相信,如果真要是他干的,他会沉住气,即便能够沉住气,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晚上的会议,纪先生讲完话后,便宣告结束。但是他同时又宣布了第二次的会议时间,并要求全楼的应该来的人员必须准时到会。
第二次会议是在三天以后的晚上召开的。依然只是由纪先生讲话,但是他的口吻更加地严厉,眼光更加的尖锐,并且将所掌握的情况和怀疑的范围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吐露出来,人们开始骚动不安,互低头私语,有的表示惊讶,有人表示着愤怒,一些人在沉默,而更多的人表露着激昂的情绪。
纪先生依然偷偷地扫视着那个人,那个处在沉默之中的人。他已经调动起大家的情绪,这股充满义愤填膺的躁动和愤怒的话语,足以在“破坏者”的心里造成极大的压力。
果然,那人紧蹙眉头,表情与其说是凝重倒不如用“呆滞”来形容更为准确。纪先生此刻心里已经锁定了那个“破坏者”,他看着大家的各种愤慨的怒斥,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到的冷笑,他心里明白,那个人恐怕不会撑得住太久了!
这一晚上,纪先生将会议的时间和激发大家的情绪都掌控得恰到好处,随即散会。当然亦同以往一样,宣布了下一次的会议的时间。
又过了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居民全体会议在老纪的主持下,再次召开。这一次,纪先生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将其视为关键的最后一战,他抱着必胜的信心,将要与那“破坏分子”做一次心理战上的对决,他知道,他已经距离胜利不远了,他知道,这几次会议已经将全楼的人们发动起来,而对那个“破坏分子”已经有了沉重的打进,而这最后的一击,怕是他承受不住的!
纪先生到来了,身边又多了两个说是上级派下来的人。这两人穿着蓝色的“人民装”,面色严肃凝重,极具威慑力,让人们感到今天的会议的不寻常。
会场上一片安静,人们在猜测着,今天这个会,又将有怎样的新情况,那个“破坏分子”能否揪出来?大家在拭目以待,期盼着纪先生会将结果告诉大家。
纪先生看了看那都在盯着他的人们,开始说话了:
“这是第三次会议了,我们希望……”
纪先生将“我们”两个字说得很特别,拉长了话音也着重了语气,这就明确地告诉那个“破坏分子”和大家,这“我们”就是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其中含义不言自喻。
“事实上,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足以说明那件事儿是谁干的!”纪先生在说这话的同时,便用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他在揣测着被他锁定的那个人,看他有何反应。接着,他继续说道:
“一连几个月的晚上,打碎了多少玻璃?我们可都记着呐!我们为什么观察这么久的时间,就是要准确地找出这个人。”
纪先生少许停顿一下,会场鸦雀无声,他借扫视会场的观察中,已经看到那人低下了头,已经显露出不安的脸色,纪先生信心百倍地继续说道:
“要证据吗?实际上,那证据就是现成的!”
人群里有些好奇的发出窃窃私语。
“证据就是,那学校楼的窗户是双层的窗,那么,用弹弓子射出来的石子是同时击穿这两块玻璃的,来参加今天会议的同志们,可能会明白我说的话!”
下面的人群有的好奇,有的惊讶,便就有人忍不住这疑问,催促纪先生,请他快一点说出这证据来。
“实际上,很简单”纪先生语气坚定而又充满威慑地说道:
“我们可以按照‘弹道学’的原理,将在玻璃上所留下的那两个洞孔连接起来,由此看去,对着哪一家的窗户,那一家就是我们要找
的人了。这‘三点成一线’的证据,可以从许多这样的窗户上获得,这是科学,请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纪先生激昂地说着这些话,几乎是在用力吼叫着说完这最后一句。
大家愕然,随即便有人附和说道“对呀!这种证据是不会撒谎冤枉人的,那就用这种方法找出那个人不就完了吗?”人们骚动起来,会场上纷纷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纪先生叫大家安静,接着又说道:
“我们已经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观察了许久,事实上,已经掌握了是由哪一个窗户射出去的石子,我们几次开会,其目的便是敦促这个人,能够主动地走出来。”
他话锋一转,面色冷峻地说道:
“近一段时间,我们这栋楼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些怪事儿,使得一些孩子处在危险之中,想必有的人心里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何目的,这和‘打玻璃事件’是有某种内在联系的,我奉劝他住手吧,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再要继续下去,造成不可避免的后果,那么,性质就变了!”
下面的人群又再一次地骚动起来。
“是一个人干的吗?”有的人在询问。
“这能是谁呀,怎能仇恨自己身边的邻居呢?”有的人在猜疑地问着身边的人。
纪先生扫视着会场里的人们,他已注意到那个人已经流露着惶恐不安的神情,在极力地控制和掩饰自己在慌乱中情绪。纪先生已然感到,这人就要拿下,此刻已经是稳操胜券,他便宣布道:
“散会!”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晚上,楼里居民再一次地被通知去开会。就在大家相互猜测这会的内容而和纷纷议论前几次会的的那件事情的时候,纪先生和上次会议来参加会议的两个街道办事处的人等一行人员走了进来。
纪先生宣布开会,他先讲了讲前几次会议所谈及的“打玻璃”的事件之后,便用那尖厉刺耳,让人感到威严胆寒的声音说道:
“下面由这件事的‘肇事者’老常来进行检讨!”
随着话音的落下,只见常先生从他的身后缓缓地走了出来。他在前面站定,手里拿着几张信纸,目光呆滞,语气迟缓,一副备受煎熬后的疲惫不堪的神情。先是低着头,颇有愧色地开口说道:
“我对不起大家,真得对比起……”
参加会的人们这一次可是真正地惊呆了!人们惊讶地望着常先生,甚至不敢相信会是他。随即便是一片喧哗,人们纷纷地议论着。
“怎么会是他?”
“是呀!他是多么老实的一个人呀!”
“是呀,是呀,平实从未见到他和别人闹过矛盾,甚至连听到他在楼前说话的时候都很少有,怎么能是他呢?”
大家议论着,但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为什么”的疑问上。
常先生在念完自己的检查之后,便就开始接受大家的询问。
“说说你这样做的动机和目的!”纪先生首先发问。
常先生表现出难为情的尴尬,思忖了一下,便就回答道:
“报复!”
大家愕然了,“你要报复谁,为什么”有人按耐不住,发出提问。
“我是想要报复引诱我儿子摔下楼的那几个孩子。”
他的这句话刚一说出来,人们在惊讶之中产生了愤怒,有些家里有孩子的人感到了一些惊恐。有些人接着催促常先生,要他如实地作出全面的坦白,否则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常先生在大家如此逼迫之下,先是有些犹豫,渐渐脸色沉静了下来,接着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便就缓缓地讲了起来。
“在我正陷入痛失爱子的极大悲痛之时,开始并没有想那么多,终于有一天,我听说了,我的儿子是被楼下的那几个孩子引逗之后,才掉下来的,我便产生了仇恨!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儿子才只有四岁,完全没有认识危险的意识,他们是在作孽,是凶手!都是做父母的,为什么偏要我失去儿子!我心不甘,每当我想到这里,便是夜不能寐,食之无味……”
说道这里,常先生伤心至极,嘴角一阵抽搐,便就放声痛哭,会场上一时间陷入沉寂之中,在他渐渐地抽泣后,他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
“我考虑了各种报复手段,但是终不忍心下手,便就想到用这弹弓来报复,这样可能形成创伤,但还不至于出人命。那弹弓都是工厂里在先前‘武斗’时制作的,车间的库房里有得是。我也用过一些别的方法来实现报复行动,比如从楼上往下扔石头,在走廊设置障碍等等......”
大家听了这番话,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常先生怎会变得如此凶残和变态。有的人仍然疑惑不解地问道:
“那么,为什么要在夜间去打学校的玻璃?”
“为了练习瞄准,能够打得准一些。”
常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在几次的会议的极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他在精神上,已经低迷到了极点,如今虽然是东窗事发,但当他吐露出自己的心声,便感到心里有些安然了。他知道,那段日子里,只有夜间打起了弹弓,把那失子之痛与恨,都凝聚在石子上,他心中的那股仇恨之气才能发泄出来,才能使得他在内心里得到一丝的慰藉。他就像中了邪,不能自已。
会议结束,我看见常先生被那与纪先生同来的两个人带走了。
-全文完-
▷ 进入翔鹤掠雲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