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冬天,是文革后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我当时在上山下乡所在的农场中学教高中语文,并任高考班班主任。听到要恢复高考的消息,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呀!但是,这股子高兴劲儿马上就被苦恼掩埋了。一则因为自己已经超过了参加高考的年龄高限——当时报考者年龄限制在30岁以下,而我已经32岁了;二是因为学生知识太贫乏,成绩太差,即便侥幸考上大学,也只能入弼马温之流:我的一个学生在填写高考报名表的时候,竟然在“政治面目”一栏填了个“长方脸”!我问他为什么要填“长方脸”?他说:“俺大大(爸爸)让我填的。俺大大是个地主,老挨斗,可不就是长方脸呗!”我是又气又笑,把这个笑话传播了三十多年!
后来,我在班上讲了一下什么叫“政治面目”和怎么填写“政治面目”。我说:“政治面目就是指你所参加的党派、社团组织,如果没有入党入团就填群众,不是指你的脸长什么样,长方脸还是圆脸。”
我还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长方脸和圆脸,长方脸画得跟驴脸那么长,哭丧着;圆脸乐不叽的,喜兴。我问孩子们:“是长方脸好看还是圆脸好看呀?”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圆脸好看!”我说:“以后都不许长方脸了!”
我不知孩子们听懂了我的解释没有——我希望他们以后都快快乐乐,不要每天都拉着个长脸,都要用笑脸去面对人生。
我给孩子们解释完以后,不断在问自己:“你是什么脸?”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这辈子基本上都是长方脸!”
我记得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接到一个光荣任务:五一那天要选一男一女两个少先队员上天安门给毛主[xi]献花,那个男少先队员就选中了我!激动,兴奋,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好容易盼到四月下旬了,突然班主任通知我:“你不去了,换别人了!”我当时就大哭开了。本来说得好好的嘛,为什么把我撤了换别人了?我妈妈还找到了校长问为什么?校长只说是上面的决定。后来妈妈才打听出来,原来是我爸爸因为历史问题没有平反,还在坐共[chan*]党的牢,我这个小兔崽子要是在花儿里安个炸弹怎么办?那是我第一次长方脸!不过,我还小,根本不懂长方脸的含义,更不知道长方脸将要陪伴我一辈子!
我上初中、高中期间,曾多次申请入团,也曾是团支部的“鸡粪”——积极分子的简称。但是,我只能加入伙食团,想参加共青团呀,就您这长方脸,“黄瓜当梁——不够材料”呀!我1963年就高中毕业了,按照毕业考试的成绩,我考个名牌大学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连续考了两年都没有考上,还是长方脸在作怪。我终于明白了,“长方脸”和“出身有问题”是同阶的。
1965年6月底,我在街道不给分配工作,又考不上大学的情况下,被逼无奈上山下乡去了宁夏十三师,当军垦战士,冰水里挖沟定额八方;每天脱二十来斤重的土坯两百块;站在牲口后面的刮板上为水稻田浪地;用铁锹盛上和好的泥,扔上三米来高的房顶盖房,晚上吃饭累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手打哆嗦;每天吃发霉棒子面熬成的“搅团”;一个月二两油、一年吃四次肉、一年吃半年冻萝卜、冻土豆......
繁重而又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极其清贫的物质生活,都没有让我这个长方脸低头,只有那无休止的黑五类狗崽子称谓,让我这个长方脸越拉越长。
全连学习毛主[xi]语录,台上的造反派大声呼喝:“黑五类狗崽子滚出去!”我们几个长方脸都乖乖地提起马扎,像过街老鼠一样溜溜地滚出了会场;
由于本人一向干活儿卖力,又爱争强好胜,连长“奖赏”我跟马车到贺兰山下的解放军空军某部去起粪。人家空军吃得好呀,连大便都能结成厚厚的粪坨,站在上面都掉不下去。我一连干了一个多星期,把我熏得个七荤八素。这还是连长的“慈悲”——好些人想都甭想,因为去起粪,还能美美地吃上一顿红烧肉和炒鸡蛋呢;
我在兵团,一直申请入党,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就是想入了党,能彻底改变身份——政治面目不再用填“长方脸”了,孩子们也不用再为老爸的长方脸而一辈子受牵连了。为此,我还写过一篇小说《烙印》。小说的结尾是这样一句:“他们终于结婚了。不过,为了未出世的孩子,他们郑重地起誓,五年内不要孩子,以免孩子一生下来就打上阶级的烙印。”可以想象到的结局是,这篇在“四人帮”倒台后不到一个星期就写成的“伤痕小说”,同样是因为长方脸而胎死腹中。否则,不客气地说,俺宁夏何老三就可能取代刘心武老师而成为“伤痕文学”第一人了......
您看我尽诉苦了,好像长方脸从来没有变成过圆脸一样。不是,我从知青大返城后直到今天,圆脸过三次:第一次是我1980年前后,一下子考上了几个大学,我最后上的是中国人民大学中文专业直到本科毕业;第二次是我在成为自由职业者后的第十三年,由于自己交费年限已够而第一次拿上了退休金;第三次是最近被烟雨聘为编辑,我又能重操旧业了,我终于彻底把长方脸拉了上去,变成了笑嘻嘻的圆脸!我自己看着都好看。喝,这老头儿,咋就越活越年轻呢!我在有生之年,愿长方脸永远滚开,让圆脸永远挂在老脸上,天天圆脸,月月圆脸,年年圆脸,圆脸到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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