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后《赤壁赋》看苏轼感伤情怀(二)
从艺术上看,前后《赤壁赋》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表现出苏轼散文的革新解放精神和浪漫主义的情调。
首先,从文体上看,都是散文赋。苏轼在欧阳修的影响下,用写散文的方法作赋,把传统的赋散文化了,充分运用了赋体常用的主客问答方式,押韵、排比对仗等,但是又有意打破了赋体在格律、字句方面的限制,文字奇妙,是诗与文的统一,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首散文诗。前赋中作者通过主客间问答的形式自解其愁,体现了一种面对挫折时的旷达之思,而这份旷达到了后赋中非但没有延续,反而被一种迷茫得近乎消沉的情绪所替代,而这种情绪又隐匿于作者笔下的赤壁冬景以及虚幻的梦境中。两文皆采用借景抒怀,寓情于理,虚实相生,抑扬结合的表现手法,将画意、诗意、哲理融为一体。
前、后赋都是诗人在认识到仕途风波的险恶后,把自己的理想寄托于江山风月之中所得的佳作。前赋是记“七月既望”的秋天,后赋是记“十月既望”的冬季。前赋字字秋色,后赋句句冬景。表面上看,似乎皆触景生情,仿佛前赋的旷达在于秋,后赋的虚无却因冬。其实不然。前赋对月作了极大的渲染,后赋则在月的描写方面留下了很大的空白。而艺术的魅力正在于能给人留下空白,给人以最大的想象的空间。
第二,从布局结构上看,文章波澜起伏,曲折多姿。
前赋先写时间、地点、人物,然后写“客有吹洞箫者”,其声悲凉,自然地转到主客问答,引出对千古风流人物的凭吊,凭吊江山,感人生如梦,留恋风月,喜造物无私,于是旷然下悟。最后用主客狂欢,一睡达旦作结。戛然而止,余味无穷。放纵恣肆,迭宕多姿,具有苏轼散文“行云流水”的特点。在泛舟赤壁的过程中穿插主客问答的两个自然段,运用主客对话手法抒写跌入人生的苦闷,又从旷达中得到解脱。
作者的情感脉络是乐——悲——乐(喜)。
后赋先写泛游之前的活动,包括交待泛游时间、行程、同行者以及为泛游所作的准备。写初冬月夜之景与踏月之乐,既隐伏着游兴,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主客对话。面对着“月白风清”的“如此良夜”,又有良朋、佳肴与美酒,再游赤壁已势在必行,不多的几行文字,又写了景,又叙了事,又抒了情,三者融为一体,至此已可转入正文,可作者却节外生枝地又插进“归而谋诸妇”几句,不仅给文章增添生活气息,而且使整段铺垫文字更呈异采。游后入睡的苏子在梦乡中见到了曾经化作孤鹤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顾笑”的神秘幻觉中,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带来的内心苦闷。政治上屡屡失意的苏轼很想从山水之乐中寻求超脱,结果非但无济于事,反而给他心灵深处的创伤又添上新的哀痛。南柯一梦后又回到了令人压抑的现实。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相当迷茫,但还有双关的含义,表面上像是梦中的道士倏然不见了,更深的内涵却是苏子的前途、理想、追求、抱负又在哪里呢?这里既有生动的景物描写,又有传神的情事叙述,造就了似闲散而非闲散的笔墨,尤其是文章结尾部分对道士化鹤掠舟而过又到斋中相见的描述,将情节置于若疑若信的恍惚的梦境之中,透露了作者精神升腾入大自然的旷达之思,传达出“庄周梦蝶”的亦真亦幻的意趣,隐喻了“乌台诗案”一事,虚实相生,波澜迭起,结构跌宕而又紧凑。
作者的情感脉络是乐——悲——空。
后赋着重写苏轼自身情感的变化,由平静的乐,到激昂的乐,再转而为悲,悲而长啸,长啸后的放任漂流,随遇而安的平静心情作为过渡,引出道士化鹤的梦境。最终归于空,一种顺其自然的无奈与淡泊,一种巨大的空幻感。
第三,苏轼善于运用抒情的笔调创造出诗的意境。苏轼继承了柳宗元山水游记的特点,发扬了韩愈以文为诗的长处,抒情中带有说理,作到了诗情与理趣融合无间。文章叙事简洁明了,写景,气象开阔;抒情,意味深长;说理,滔滔雄辩。所谓抒情抒的是对江山喜爱之情,自己壮志难酬之情,以及对历史人物的凭吊之情;而说理则是表达作者对宇宙人生的见解。苏轼能够不脱离赤壁之游的环境、条件,去阐述事理,把理由的申诉,感情的变化和文章层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抽象的观点带有形象性,具有感染力。文章也因此有了较强的感染力。
一样的赤壁景色,境界却不相同,然而又都具诗情画意。
前赋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描写了秋江月色。字字秋色,水月禅境。
后赋则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 ——描写初冬月夜景色,句句冬景,江山幽景。为下文写登山和见鹤作了很好的铺垫。
不同季节的山水特征,在苏轼笔下都得到了生动、逼真的反映,都给人以壮阔而自然的美的享受。
前、后赋虽都以秋江夜月为景,以客为陪衬,但后赋重在游、状景,而前赤壁赋意在借景抒怀,阐发哲理。后赋中,在月明风清之夜,与客行歌相答。先有“有客无酒”、“有酒无肴”之憾,后有“携酒与鱼”而游之乐。行文在平缓舒展中有曲折起伏。从“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江岸夜景,写到“履巉岩,披蒙茸……”的山崖险情;从“曾日月之几何而江水不可复识”的感叹,到“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的心情变化,极腾挪跌宕之姿。还借孤鹤道士的梦幻之境,表现旷然豁达的胸次和慕仙出世的思想。
文中的孤鹤形象更能够让我们感到超然物外的人生哲理。孤独、寂寞、高贵、幽雅、超凡脱俗的孤鹤历来便是道家的神物。乘鹤是道化升仙的标志,苏轼不仅借孤鹤以表达自己那种高贵幽雅、超凡脱俗、自由自在的心境,更表现了那种超越现实的痛苦遗世的精神。鹤的化身这一情节暗示作者希望在精神上升腾入自然,将自己升华而与大自然合为一体的旷达之思。此时孤鹤、道士、作者已经三位一体。这种想法与道家文化对苏轼的影响密不可分。(年少时苏轼读《庄子》曾言:“吾昔有见于心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可见庄子所讲之理便是他一向心中所向往的。且他在黄州期间结交的朋友不乏僧人道士,他也“间一、二日辄往安国寺”披览佛经)尽管苏轼一生崇尚儒学,讲究务实,“奋厉有当世之志”、“致君尧舜”,但每当其政治上遭遇挫折失意,他便会从老庄思想寻求精神上的自我超脱。(旷达——不因外物的得失荣辱所累)苏轼常常在儒家的积极入世和道家的消极避世之间徘徊困惑,这种看似矛盾的思想是其复杂感情的真实体现。
第四,从语言风格上看,作为赋,《后赤壁赋》比《前赤壁赋》更散文化,对偶句少,不用典故,但音律依然有韵文的铿锵。前赋很能体现苏轼散文浪漫主义的情调和行云流水的风格。如写一叶小舟行进在旷远辽阔的江面上,由此而产生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起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想象,不由人不进入遇仙的飘飘然遐想之中。赋散相间的句式,具有一种韵律美,也为文章增色不少。
语言具有概括性,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几句简单几笔就勾勒出大江秋夜面貌,留给读音丰富的想象余地。
语言更精雕细琢,“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这句话中的“徘徊”二字,就很有韵味地表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境。一轮满目刚刚升起,它也如同游人一样,陶醉于良辰美景,在星云之间漫步,而且还有意的把步子放的很慢很慢,“徘徊”二字生动形象不可言表。另有描写箫声的语言也是经过锤炼雕琢的。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等多层的比喻,用夸张的手法描写呜咽的箫声,借以表现充满抑郁忧愤的心情。
后赋写苏子独自登山的情景,真是“句句如画、字字似诗”,通过夸张与渲染,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文中描写江山胜景,色泽鲜明,带有作者个人真挚的感情。巧用排比与对仗,又增添了文字的音乐感。读起来更增一分情趣。
但总的来说,后赋无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不及前赋。神秘色彩,消沉情绪与赋味较淡、文气稍浓,恐怕是逊色于前篇的主要原因。
总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里都隐藏着浓郁的感伤色彩,只是这种感伤被表现得淡而不经意,这固然是作者心胸豁达使然,也是因为作者行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摘自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罗宗强陈洪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二))但是这种伤感情绪不管隐藏多深,总在作者笔间不经意地流露。也正因为这淡淡的不经意的伤感,苏轼的前后《赤壁赋》才更有振憾人心的艺术感染力。因为苏轼的伤感是真诚的,是心绪的自然流露,不像宋代其他士大夫词里所描绘的闲愁那样的矫揉造作。附: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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