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中,她始终是年轻,漂亮,因为她在最美的如花岁月——23岁,就永远离开了这浑浊的世界。】
(一)
英子是邻家女孩,比我早3个月来到人世,但是虚岁比我大一岁。英子两岁就失去了母亲,随父亲长大。有一个比她大20多岁,且早已成婚的哥哥,她哥哥的孩子和我同岁。
她家是我们村的异姓,与我们家没有亲戚关系,但因她父亲和我祖父年龄相仿,按照农村习俗,我该称呼她姑姑。
英子因自小没有母亲,所以学龄前有很多时间和我们一起玩耍。上学后,她学习很好,加上人长的漂亮,很受老师宠爱,总是班长或少先队中队长。而我有点调皮,小学到初中都没当过干部。
小学毕业那年,英子一下子长高许多,害的我不再好意思正眼看她。那年,我没和父母商量,就自作主张考上了城里最好的初中。而英子就留在了家乡中学读书。
初中住校,只在每周末和假期回家。初二年级时,她被军校选中,去了北京。此后我们的见面次数就屈指可数了。我们开始用废报纸制作的信封通信。我起初称她为英姑,而由于她的坚持,后来改称她为英姐。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英姐知道后,写了一首诗祝贺,其中有一句意思是我将来一定会是清华大学的学生。而实际上我早已立志另外一所大学,并且 对清华大学很看不上眼。我给她这信很不客气的回了信,告诉她我的志向不在清华大学。此后我们的关系迅速冷却,通信也很少了。
一次她回乡探亲,对我妹妹说,她收到我那信以后,就对我有点害怕,不敢再给我写信,怕又说什么话不对我的心思让我不高兴。
那年她父亲去世,正是我暑假,她回来了。她办完丧事回部队的前一晚,我们在晒场的门板上聊了一整夜。我们说到了人生的各个阶段和社会的各个方面。朦胧的爱情在我们心中萌发。第二天我把她送上火车。我写了张纸条,要她火车开动后再看。几天后,她按我纸条上的要求,给我寄来了她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 “共同奋斗一生”。谁知这成了我们之间的唯一情话。
考上大学后,虽然和高中班里的许多同学都保持联系,但是对所有女同学的通信,都保持着距离。我给自己定下了很高的目标,而在这个目标实现以前,我不想让自己陷入爱情。和英姐的通信也就断了,相反她与我家,我家亲戚,都保持着更为经常的联系。因她与兄嫂的关系不很融洽,她在家乡最亲的就是我们一家了。
(二)
上大学后就断了与英子的通信,但是我还是可以从家乡考上这大学的朋友,青青,口中得知她的情况,因为他们保持着密切的通信联系。
青青,也是我的小学同学。他非常优秀,用学校领导的话说,叫品学兼优,不但门门功课满分,书法,画画也都特别好。在我们的中心小学里,是学生中最高干部:少先队大队长。而我在学校,虽然功课比较突出,但是调皮也是很突出的,因而从来就没当学生干部。
小学毕业,我上了城里中学,而英子和青青都上了县中。考大学时,英子已经去了部队,青青以全校最好成绩和我同时考上了北京的这个著名学府。
一天,青青在学校食堂找到我,急匆匆的把我拉到了学校的小树林里,告诉我英子出事了。我问是什么事?他说听说是跳黄浦江了,但是被救了。至于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是英子的战友收到青青的信后给回的,就是很简单的几句,没有说清楚事情的经过。
这个消息对我确实非常意外,但是我受的教育告诉我,没有什么值得自杀的,自杀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所以听到这消息后,虽然有一刻想过,是否英子受到了什么委屈,但是立刻就被一种正义感所取代,对英子义正辞严起来。一封给英子的信很快飞向刚被从黄浦江救出的她。
英子,
你可能会奇怪收到我这信。我是听青青说了你投江自杀的事,才决定写这信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遭受了委屈或犯了什么错误,但是作为毛泽东时代的青年,我们只有跟着党走的义务,没有片刻背离的权利。自杀,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不还是预备党员吗?怎么能这样???
你不用给我回信,我也不想听什么解释。即使你本来没有错,自杀就是个大错!!!希望你能从这个错误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至于我,我将继续把我的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争取将来对国家和人民做出更大贡献。
xxx(签名) y年m月d日
现在回想起来,英子在那时候最需要的正是我的安慰和问候,但我这信却给了英子又一大打击。
英子跳江自杀的原因,我很久以后才了解。那次在晒场门板上的通宵,是我和英子唯一的一次长谈。她告诉了我很多在军校的生活细节,其中也包括常常收到异性的纸条。还说到过组织介绍给老干部做家属的事。但是她说她一概都不会考虑。
但是英子实在太美了。都说红颜薄命,但是红颜遇到的是是非非通常要比普通女孩要多一些却是到处可见的。
英子家里挂着一张她穿着粉红毛衣在照片,第一次在她家见着这照片,我都不敢正眼看。这样说吧,那时正放映电影<青春之歌>,我觉得她特像谢芳扮演的林道静。
一次部队拉练,英子因为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军校宿舍了。宿舍里空空荡荡,英子感觉有点害怕,打算到街上有人的地方去,但正在这时,一个醉醺醺的男学员闯了进来,并将英子死死抱住。在拼死抵抗了一阵后,英子再没有力气。
当同学们拉练回宿舍,看到的是蒙着被子哭泣的英子。
第二天一早,英子就去了外滩。
(三)
黄浦江跳江事件后,英子的党员预备期延长了一年,并被从上海的军校调到了沈阳军校。
接着就是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这对自幼就有一种使命感的我来说,总想做自己认为对社会,对国家是正确有益的事,而不管这行为可能带给自己的严重后果。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在学校写了一篇很有份量的文章,这篇文章后来被传抄到了北京,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也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风声很紧,一些人磨刀霍霍,准备将我送入大牢。而我从未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的地方,一不认错,二不逃避,准备着迎接“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考验。
那天傍晚,青青在食堂找到我,告诉我英子和我大妹在他的宿舍,让我去。
我到青青的宿舍时,青青已招待英子和我的妹妹吃过了晚饭。我们很快就交谈起来,但是那天,我的思想还完全在我所写的文章上,除了和他们解释我的观点外,很少 开口说什么。而英子说的很多。我还从未见过英子能如此滔滔不绝。不管他们三个怎样劝说,是不可能动摇我信念一丝一毫的。
最后,英子劝我逃离北京,避一下风头再说。她说她的积蓄足够我使用相当的时间,并且已经买好了两张去外地的火车票,要陪我度过流浪的岁月。但是我意已决,好汉做事好汉当,逃跑从来就不是我的选项。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我说我必须离开了。英子,我妹妹和青青只好站起来送我。走到门口,我对英子说了一句:“你今晚的话太多了。”就快步消失在夜幕里了。
就在那晚的凌晨,我被送进了大牢。
而这次见面,就成了我和英子的最后一面,而这句话,也成了英子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回想起来,我责怪自己这话的绝情,但是错误已经铸成,并且再无挽回的可能。
(四)
我被关在秦城监狱,那些日子真难熬。里面各种各样的消息也特别多,其中听到过一个消息是一个女生来探望我,但是没允许见面。我猜想,如果真有过女生来探望的话,那一定是英子。但是这猜想永远成为了谜,因为没有人能证实或否定。
再听到英子的消息是在我四个多月平反出狱后的事了。从青青那里,从我妹妹那里,我听到了在这四个多月中关于英子的故事。
就在那个分手的夜,妹妹和英子从青青那里出来,妹妹就发现英子情绪非常不好,一路上不停地唠叨:“我爱你哥,可是他一点不在乎一样。青青在追我,可我还是爱你哥。”“你哥要抓起来怎么办?他不会是反革命……”
妹妹把她送到了她沈阳同学那里,她们一起回了沈阳。但随即被送到精神病院。
两周以后,英子已经恢复,就又回到了沈阳的军校。第二天,她一连写了10多封信,除了一封是给她哥哥外,其余的全都写给了与我有血缘和亲戚关系的人,我的父母,弟妹,堂兄,叔父,阿姨……我相信其中也会有给我的一封,但是我不可能看到。
她在信中都反复说的话是她不相信我是反革命,她爱着我,她要永远的等着我。
也许是这一天太过劳累和激动,第三天她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几个月后,部队通知她的哥哥到沈阳,征求是否转无锡太湖军人疗养院,并将她的私人物品带回。
那年夏天,我回家得知英子在无锡后,就一个人去无锡找她。在那个阳光灿烂的病房里,英子鼻子里插着流管,蜷缩在洁白的病床上。我俯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两颗泪珠从她无神的眼眶流出。
我问给她护理的医生护士,她还能不能恢复,医生说,不能说绝对,但是99%没有希望。
再过4-5个月,英子去世了。她哥哥问我要不要她的遗物,我拿走了她所有的书籍。
第二年,我写了一首长诗,在八宝山顶上,让火苗替我送给了那在另一个世界的英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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