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聊斋志异》之《梅女》

郭沫若先生一九六二年于山东淄博蒲家庄蒲松龄故居题到：“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这也是现代学者们公认对于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比较准确和客观的评价；毛泽东同志也曾说过《聊斋》可作历史读，可见这部短篇小说集不能单单做为故事来读，其中更深刻的社会内涵才是小说的精华所在，《梅女》正是此类好文。

梅女含冤自缢而亡，她刚出场的形象是“容蹙舌伸，索环秀领，惊顾未已”，这大概就是民间吊死鬼的形象吧，但是梅女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和品质着实让人惊叹。她不但没有害人之心，反而知书达理，谈吐气质不凡，俨然大家闺秀。她的第一句话即表现出了她众多品行，而不是我们印象中骇人的吊死鬼。“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只几语，其谦和、端庄可见，感恩之心尽在。我们在惊叹如此女鬼形象的时候，更加叹服蒲公的奇思妙笔。

梅女的冤屈并不由自己说出，而是在封云亭准备为梅女“断屋梁而焚之”时与房主的对话中由房主来说，这样的构思在小说中经常遇到，而此地的妙处不单单是构思上的巧妙，更加是符合人物的性格；萍水之人，何敢多言？这就是梅女的性格，所以她的身世当由第三人来说。屋主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为梅所执，送诣典史。典史受盗钱五百，诬其女与通，将拘审验，女闻自经……”，五百钱即可颠倒黑白，反诬梅女清白，以至梅女为求清白，含冤自经，可见典史为官之贪，视民如草芥。

当封云亭毁梁焚之，修缮重新住进来之后，梅女第二次出场了。“梅女夜至，展谢已，喜气充溢，姿态嫣然”，此时梅女仍是鬼身，故只能夜至，但已经不是先前“吊死鬼”模样了，而是“喜气充盈，姿态嫣然”，梅女的形象进一步丰富起来。封云亭爱之，欲求欢，梅女曰：“阴惨之气，非但不为君利，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潘矣。会合有时，今日尚未。”此句虽然将“不为君利”放在前面，但是“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潘矣”才是重点，梅女将清白、名誉看的比生命都重要，否则就不会自缢了，因后文梅女为封云亭招来鬼妓，并未有“阴惨之气”一说，故有此言。虽此身非人，却仍然固守自己的道德观，虽然这自缢的做法在更加尊重生命的今天来说并不可取，但其刚烈的性格还是让人为之感叹，即使为鬼也不能有损清白，同时这也是梅女坚守与封建贪官污吏抗争的阵地，这一点充分体现了梅女性格里的闪光点。

夜间为遣寂寥，打马无局，梅女便和封交线为戏，　“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此时又是梅女的另一面，虽是闺房之技，但已经尽显其聪慧，活泼了。这就是蒲松林笔下的女鬼，亦如《小谢》中的小谢与秋容，无不透着可爱，蒲松龄一举颠覆了我们印象中的鬼狐形象，同时也是其超越之处。

梅女因自己含冤待申，需守清白，故为封云亭招来鬼妓，一方面免去封逼与同寝，另一方面也是文章伏线，为引出阴间老鸨与典史，可谓良苦用心，但如此封云亭便脱不了滥情之嫌了，虽有断梁之举，也断无君子之气。另鬼妓乃是前文中典史已故之妻，是其阴间父母为赎子罪，卖媳为妓。可叹偏偏嫁与贪官典史，即使为鬼也要受此不公，其何罪也？

典史听言封云亭能通鬼，故央求问其已故之妻，不想相见封之鬼妓正是其已故之人，“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灭”，由此引出阴间老鸨出来质问典史，全篇皆为此处作线也，这段对话当是全文之眼，蒲公为文之初衷。妪出怒曰：“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代汝偿贪债，不知耶？”蒲松龄向来惜字如金，但此处却借老妪之口说得痛快，骂的淋漓。这里的老妪俨如一位判官，正义凌然，此话竟是阴间的老鸨来说，不觉讽刺更甚，细想人间谁人能有此言？“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已经成为贪官的代名词，虽愈数百年，今日读来，尤觉快哉！不愧为“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无人能及。

老妪骂的还不解恨，仍杖击之，当梅女认出眼前典史正式自己的仇人时也“颜色变异，近以长簪刺其耳。”可封云亭怕惹祸上身，封劝曰：“某即有罪，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请少存投鼠之忌”，此处封云亭之言虽不乏道理，但却有胆小怕事之嫌，因其为人也，是人于官又能如何？梅女曳妪曰：“暂假余息，为我顾封郎也。”这里充分体现了梅女对于封的情谊，为了不连累封云亭，还阻挡老妪，情愿放走仇人，不觉让人敬佩，怜爱之。典史鼠窜而去，中夜脑痛而毙，贪官终得恶报，此乃鬼力所致，岂是人力能为，构思妙也。

大仇以报，梅女便魂归十八年前早已投胎的展家小姐之身，于是封入赘展家，与梅女喜结良缘，当是美满结局了，可是当梅女得知家里父兄嫌弃封云亭穷困无地位而怠慢封之后，对封云亭的一段话又表现了其洞悉人情世故，自强自立的性格。谓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尽阘茸也。及今未大决裂，宜速归！”封从之，后封得举孝廉，方才相通。虽终是小说，但是现实皆如此，古今亦然。

梅女形象是《聊斋》里众多花妖鬼狐里比较典型的，其性格也相当丰富，虽然命运凄惨，含冤十八年，但是我们更多看到的还是其如邻家小妹一般活泼、可爱，美丽、多情，聪明、善良。鲁迅先生言“《聊斋志异》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正是此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