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
立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冀北的大地寒意犹浓。雾霾过后,久违的太阳虽然明朗但不温暖,白亮亮地照着马路,马路反着光。一个大旋风以极快的速度呈不规则路线冲过来,卷着飞沙碎石柴草末子和些许杂色塑料袋子,一会儿卷成冰激凌状,一会儿又铺陈开来,随心肆虐。它路过老贺的电动车旁时,仿佛老贺阻挡了它的路,它极其暴躁地嘶吼着想掀翻一切,一时间路边树在摇晃,电动车在摇晃,马路好像在摇晃,太阳好像在摇晃,天也好像在摇晃。
老贺感觉一阵晕眩,他急忙靠路边刹住车子,揉了揉眼睛,眼里有泪水把沙子冲出来,他感觉好受些。他突然想起后座上的重孙子,一边大声喊着重孙子的名字,一边反手朝身后摸。“太爷爷你干什么呀?”后座上的孙子拨开了他的手。“我以为你叫旋风刮跑呢!”重孙子不理他,自顾吃着粘了灰尘的糖葫芦。老贺朝着远去的旋风狠狠地呸了两口。据说清明之前旋风大大小小会增多,那是游魂野鬼遍地找纸钱准备买换季的衣服,找不到时便会缠着路人作祟。化解的方法就是“呸 ”几口,听见了呸声,它们便会躲闪开去。老贺是打过日本小鬼子的老共[chan*]党员,自不会信这个,但旋风穿身过心里也膈应。
本来他是随着接孩子的“接送大军”潮一起从校门口涌出来的,因为重孙子禁不住校门不远处的炸串儿和糖葫芦的诱惑,虽然儿媳妇一再强调回家就吃午饭不许半路买零食,他还是受不了重孙子的眼泪鼻涕,重孙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乖乖掏出了自己的私房钱。就耽搁这么一会儿,倒错开了人流高峰,马路上难得的清净。望着旋风远去了,老贺把双脚放到了踏板上,稳住了重心,捻油门加快了速度。
他的面前是一座桥,桥下是附近几个钢厂和居民区排出的废水,河道昏黑肮脏,浊水湍急,在阳光下散发着难闻的气息。桥的两侧是一根根的矮水泥柱子,权做护栏。每当看到这两排护栏,他就把方向往里打,尽量走桥的中心位置。他的心就提溜着,柱子做得太细,株距太大,背不住调皮打闹的孩子奔跑时刹不住车,掉下去就是惨剧啊!想着就瘆得慌。就这个问题,他以党员的身份去镇里反映过:就是几顿水泥的事,从哪里省不出来啊,做成防护墙吧。镇里倒是满口答应,可是一年多了还不见动静。“就等着出事儿了,上纲上线了 ,见报上网了,才会重视,啥工作作风!”他愤愤地想。他一叨咕这事儿,儿媳妇就会反驳:管好你自己的重孙子得了,管那么宽干啥?你挣那份工资呢吗?所以他不敢在儿子和儿媳妇面前叨咕,只有背地里自己和自己叨咕。
他就这样叨咕着往前走。桥头那边,也有一辆电动车,看背影,骑车的也是位白发老头,白发在阳光下明晃晃地泛着光。老头骑一阵,减速,拧几下车把,车子又蹿几步,又减速,他再拧。老贺知道这是电动车亏电了。老贺按着喇叭想超车,不知是老头太专注还是耳聋,他就是在路中间扭来扭去不让路。后面有汽车喇叭声,长按着 嘶鸣聒噪得人的耳膜几乎炸裂,告诉人司机此时急切的心情。老贺急忙把方向往老头的外手打,就在此时,只听哐地一声异响,老贺吓得乱了方寸,车子朝护栏冲去,他急忙用手攋住了桥柱子,另一只手捻掉了车钥匙。车子不动了,前轮有半个伸出桥面。老贺舌头跟发麻,急忙下车,还好重孙子无事,吓得大哭,糖葫芦甩到了地上。
老贺的心砰砰跳,他把车子扶正,缓过神来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老头的电动车四仰八叉倒在路中央,几米外的老头倒在血泊中,一辆白色霸道连速都没减,一溜烟开走了。
“冀bx86x8,”老贺叨咕着掏出手机,按了照相键,又把这几个数存了进去,“兔崽子,太缺德了!这就跑了?”他急忙报了警。警车开到的时候,已经围过来一圈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一会儿救护车过来了,老贺正看得出神,手机响了,儿媳问咋还没到家,饭都快凉了。
儿子穿着脏兮兮的炼钢服坐在桌边往嘴里扒着饭,儿媳妇一边埋怨接个孩子咋这
磨叽一边给他和重孙子盛着饭。老贺端着饭碗,想到刚才倒在血泊中的老头就没了胃口。他坐在堂屋的前门槛上卷起了一根老旱烟,揪掉了烟捻,划着了火柴,灰白的烟雾便从他的嘴里冒出。“他奶奶的,什么世道!青天白日的做了孽就想跑!不怕天打雷劈吗?幸亏孙子买给自己的智能手机,幸亏自己机灵,嗯,还聪明,试问有几个如自己一般年纪的会使智能手机?这年月,人类文明已经进化到了伸张正义依靠高科技的东西,想那大侠穿越到咱这个世纪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恐怕在拔剑之前也要先掏出相机拍照佐证吧。
“爸,你咋没吃多,不舒服吧?”儿子从他身边过,边戴安全帽边问。当儿子开了车门准备钻进车子时,他大声地嘱咐:“上班路上慢点开,离行人远点!”
儿媳妇端着碗筷到锅台上刷洗,老贺怕碍手,蹩进门房自己的屋子里。
他抱着板柜上的木漆盒子上了炕,木漆盒子被摩挲的溜光,他每天不止一次翻腾盒子里的东西,他怀疑自己该到毛泽东那里报道了,要么咋这么怀旧呢!他首先拿出的是一张泛黄的奖状,那是1942年得的,那年他杀小鬼子杀到肉搏,全团就剩七个人,他是幸运的一个,就凭七条命守住了至高地,在整个战役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战争胜利后,部队隆重嘉奖,他四处做演讲,青春在战火中熠熠闪光。就在那时,团长相中了这个有些木讷的来自冀北农村的小伙子,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它红着脸拒绝了,因为家里有母亲给他定的比他小十几岁的童养媳,在家里养了好几年了。可是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老伴愣是先他而去,这一晃都没好几十年了。老贺拿起他们的结婚证摇了摇头。他又拿起一张,这张是他最值得向人炫耀的一张,上写“勇斗歹徒护驴英雄贺老六”。那是“万里江山一片红”的年代,他在生产队跟着大伙出工去西大洼砍高粱,砍着砍着想起了在部队舞大刀的光景,便把镰刀想象成了大刀,把高粱想象成了小鬼子的人头,于是左一旋右一搂,哪知道高粱缠缠扰扰不如小鬼子的头颅砍着顺手,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后脑勺砍了个口子。说人干活“技术高”——砍高粱砍了后脑勺子,就是从他这来的。他受了工伤,队长就安排他在队管喂驴,不料后半夜来三个偷驴贼,他大喊住手,谁知那三个贼胆大妄为,见他一个人没尿他,抻着驴撒腿就跑,他复员后拳脚正憋得难受,痒的无处消受,三下五除二就把三贼撂趴下了。其实,这也不是啥惊天动地的事情,可镇里知道了报告到了县里,在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他一场接一场地去各大中小学做报告,足迹踏遍整个县的大小城镇村落,外县的也请他去过,一时间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擒贼护驴英雄,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带伤都能拿三贼的传奇人物。想想那时坐在高高的讲台上,在台下那一双双崇敬的目光中,他也觉得自己神圣起来,俨然被光环笼罩的如来佛祖。他成了大家竞相学习的榜样,组织上因此把他安排进了政府部门工作。
哎,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仿佛昨日啊!
他又拿起一张,这张是他退休后,组织的学雷锋志愿者小分队在附近几个村子帮人义务理发、修理电器、大扫除等得的“好人好事奖”状,提起他们的志愿者小分队在当时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
他放下这最后一张奖状,发现打那以后的漫漫岁月是白过的,居然没得过奖,不行!不能空着手去见“他老人家”,我得有见面礼呀,看来今天揪出肇事逃逸者是上天有意安排的此生的收官之作,必须做完美喽,这事儿整完美了,这个身板赛小伙接近百岁的“老八路”的此生就算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老贺沐浴在阳光里,感觉浑身舒服。他朝窗外望了望,街道上很静,偶尔有过路的汽车,白花花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
他的手机响了,他就知道他们会打给他,意料之中的。
“是我报的警,我就住在前进村北头大坑边上,你们过来吧。”他撂下手机,简单收拾一下屋子。
不一会儿,警车停在了他家门口,见有警察进来,儿媳妇也好奇地领着孙子赶了过来。
“怎么样?被撞倒的那个人没事吧?”没等警察开口,老贺迫不及待地问。
见警察摇了摇头,老贺也摇了摇头,“这事!这么大岁数还没得善终。兔崽子真是作孽呀!”警察的脸色暗淡了,老贺的脸色也黯淡下来。
“大爷,你到现场时是事故已经发生了还是您亲眼目睹事故的发生过程,我们努力还逝者一个公道,很需要您的帮助,希望您积极配合。”
还没等老贺开口,他儿媳妇大声对他说,“爸,到点儿了,快送孩子去幼儿园吧。”
老贺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呢,我跟他们拉两句嗑再去不迟。”
儿媳用眼睛白着他,“往那边去是强风,早点去吧!”
“哎呀!不打紧,赶上喽,你老催我干啥?”
儿媳妇无话可说了,蹙着眉斜着眼珠子乜着他。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倒退三十年,我能撵得上那辆肇事车,不是吹的。”老贺比划着手掌。“你就得瑟吧!越活越倒行了。”儿媳妇心里嘀咕着想阻止,碍于警察的面子没动。
“想当年,俺不是瞧不起你们,你们俩也不是我的个儿。小鬼子厉害呗?偷驴贼厉害呗?都和我交过手,最后还不是被我打得匍匐在地,没吹牛,不信你们看!”说着,老贺打开木漆盒子。
警察拿起盒子里的奖状瞧了瞧,不住地点头。
老贺因被人欣赏而眉飞色舞,“我年轻时追那辆车绝对追得上,现在老了,只能眼瞅着兔崽子撞完人跑路啊”
“那您能描述一下车子和司机的样子吗?”警察因看到了希望而兴奋。
“司机啥样子没看到,不过那辆车的牌子我记着呢,还有现场照片,你们看!”说着老贺打开了手机。警察接过手机看着图片,抑制不住激动地说,“太好了!”一旁的儿媳抑制不住恼怒愤愤地说,“哼,真好!”
警察走了,老贺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高兴地哼起了歌曲,“孙子,走,上学去!”
“娃子,走,奶奶送你去。不用你,你就在家当你的大英雄吧。”
“我做错了吗?”老贺不解地瞅着儿媳妇。
“死者家属给你啥好处了?你就这么真心实意和盘托出。”儿媳妇语气凌厉。
“你说的啥话?撞了人就该负责任,拍拍屁股走人和故意伤害人有啥区别?我撞见了不管和眼瞅着小鬼子杀中国人 不管不顾有啥区别?这是良知和德行的问题,你怎么能和好处挂钩呢?真是!”老贺有些恼怒,但他努力控制,那个童养媳老伴离世几十年了,自己吃喝穿戴都是儿媳照顾,他很感激儿媳,再说儿媳身体也不好,痛风严重,怎么能惹她生气!
“这个社会,谁还讲良心和德行,自己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就行了,别人的闲事少管,你知道碍着谁呀,小心遭人报复。 你忘了去年刘三在地里薅苗被一群人过来上去就砍,现在在炕上躺着还不会动撼呢。还不是他那张烂嘴逮啥说啥,得罪谁了。你别忒实在喽,心眼忒直喽。换朝代了,你那套不吃香了,小心惹祸上身!”儿媳边说边给孙子穿外套。
“我怕啥呀?活够本了,谁有种就来。”老贺又想拿出当年杀小鬼子的气概。
“你是不怕,你没儿子?没孙子?你看!”儿媳指了指娃子,“连重孙子都喊你好几年太爷了!”
“这……”老贺一时语塞。
看着儿媳蹩着病腿推着自行车去送孙子,老贺心里不是滋味,我这究竟是做对了还是错了?惩恶扬善,嫉恶如仇过时了吗?他倚着门框,太阳照着他,他有些迷糊。一个大旋风张牙舞爪横冲直撞而来,把他的八路帽卷走,和纸片塑料袋一起,飞上天空。他想追帽子,它已经随风越过对面街的瓦房顶隐去了踪影,他感觉头顶冒风,蹩进屋躺在了炕上,头一挨热炕就想睡觉,“不行!这会儿睡了晚上该折腾着没觉睡了。”他在街上闲溜达,过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有些暖意,但风一吹暖气儿就刮跑了 ,他把拉锁往上拉了拉,把防寒服的帽子拉过来扣在了秃顶的头上。间或有三三两两上班上学的孩子——在他跟前几乎都是孩子辈儿,跟他打过招呼便匆匆而过,以前他以为大伙大老远和他说话是敬重他,他便以为自己在别人心里很重要,说话办事便严于律己,恐怕辱没了一世英名,而今他感觉大家朝他打招呼只是习惯而已,并无实在意义,譬如“三爷吃了吗?”人家并不是关心你的饥饱,是多年来传承的东西,是自己想太多了。有的孩子跟他打招呼甚至眼睛都不瞅他,因为他们忙着和手机交流,高科技带来的震撼已经完全把新一代征服了,他们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实体的英雄打不过愤怒的小鸟。老贺突然感到失落。
路过刘三家,见他家院门开着,老贺喊了句家里有人吗,听见有人应便走了进去。
刘三的屋里凌乱的很,四处积满灰尘,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老贺找来髫帚疙瘩铁锹头,一通打扫,完毕,屋子一下子显得宽敞了。刘三摊在炕上不住地说着感激的话。
“咋样了?”老贺卷了两支烟,叼一支在嘴里,点着,把另一支对着了火,递给了刘三。
“你孙媳妇往派出所跑好几回了,说正努力破案,苦于证据不足,不敢抓人。我看没戏了,这一撂都一年多了。”刘三大口地吸着烟,一副几辈子没抽过烟的样子。
“知道是哪个干的吗?”
“有谱,‘铁道游击队’那几个小子。三爷你说,他们打扫空车皮弄点煤碳哪也说不出啥来,可他们越干越大,卸重车,啥都敢整。那回打车门子,烧结球流出来淹了铁轨,火车差点翻车。派出所进村调查,我说了实话,就被害成这个样子,不是他们谁搭理我这么个庄稼筢子。”
“你身子咋样?”老贺又给他续了根烟。
“这辈子完了,砍折了大梁骨压迫神经,糟了十好几万,家底儿都赔光了也没治出来。炕吃炕拉,生不如死,整个一废人。你孙媳妇和光棍张好上了,总也没在家宿了,一天三顿饭给我送过来,屎尿打扫出去。这就不错了,我不怨她,只恨自己这张破嘴,祸从口出啊。三爷,嫉恶如仇在这社会不时兴了,事不关己躲远点,管闲事落不是,我就是个活例子啊……”刘三脏兮兮的脸上有泪水流过,形成一条条花道儿。
老贺看不下去了,他打了个招呼往外走。
“三爷,你得闲瞅瞅我,我成天兔子大个人也看不到。”刘三在屋里喊。
老贺走过院子的时候,看见有东西窸窸窣窣跑过,他以为是猫,仔细一瞅是老鼠,不是一只,很多只。他激凌凌打个寒战,赶紧冲出刘三的院门。
接连几天,儿媳妇都推着自行车送孩子上学。老贺知道儿媳妇的气还没消。没孩子可送,他觉得自己一天三饱两倒也变成了废人一个,是个空耗粮食的臭皮囊,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他成天在炕上躺着抱着孙子给他买的唱戏机。唱戏机里的收音台不是播的的打车的动态就是微信抢红包的社会效应,再不就是无休无止的广告,他不停地换着台,好不容易听了个新闻,把他气得把唱戏机摔出老远,“奶奶的,在车站这样的人堆里六个歹徒可以为所欲为,年青力壮的男爷们都他妈干啥吃的,连起手来就是六只狼也给打扁喽。保护弱小是男人的天职啊。临危时血性都窜稀了,自顾自逃命。小鬼子这时打进来这个样子还了得!”他突然想孙子了,或许是隔代遗传吧,孙子不像他爹懦弱,身上充满了英雄爷爷的阳刚血性。他想给远在深圳工作的孙子打个电话,可他知道孙子的时间金贵得很,自己又没啥正经事儿,打了又没多少可说的话。儿子的性子随她妈,木木的,没法和他聊。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不要他了,把他划到了圈外。
一天晚上,儿子下了班,神色慌张地走进他的屋。“爸,我和你说个事儿,你别让我媳妇知道。”老贺坐直了身子,他预感到不是好事。“我今天下班,半路上车被人截住了,几个带墨镜的人冲我说‘小心点’就钻进一辆霸道走了。爸,你说啥意思?咱们得罪谁了?”老贺心里咯噔一下,他努力掩饰恐慌,“不用怕,明天我去派出所走趟。”望着老实巴交的儿子转身离去的背影,一生没信过神的老贺心里默默念:菩萨保佑我儿平安无事。躺在床上,辗转难寐。他翻箱倒柜找出当年他珍藏的曾经杀过鬼子的匕首,他本以为这东西再也用不到了,便压在了箱子底。他拨了儿子的手机。不一会儿,儿子开门进来,“爸,您有事?”“把它拿去,带在身边。锋利得很,它尝过人血。”儿子感激地望着他,他打小就超喜欢这把军用匕首,可父亲说除此外啥都舍得送人,就这把匕首得带进棺材里头。今天父亲是真担心他的安危才舍得撒手,他也隐隐感到父亲担心的背后是事情很严重。
一夜也没怎么睡,老贺早早起来。开门的时候,一张纸夹在门缝。他开了门,在晨曦的光里端详着纸上的字:贺老三!不得好死!白色的纸,殷红的血色的大字。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不一会儿又舒展开来,“对准我就好。”他骑着电动车朝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大门没开,门卫截住他说没到上班时间呢。
他走到不远处一家早点摊子,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他喝了一口豆浆,感觉涩涩的苦味。他放下碗没了胃口。他搜寻着摊子上埋头吃食的人们,希望遇到熟人说个话。没有,一个也没有,全是冷冰冰陌生的面孔。
他坐在摊子的矮桌子旁,盯着派出所的大门,看见陆陆续续上人了,便结了账,走进了派出所。
“瞎咋呼呢,不会有事。”所长拿着老贺递过的带着血红字迹的纸,“这样吧,我着手查这事谁干的,再派车早晚巡逻从你家门口绕一下。总不能派人跟着您吧。”“不用,我不够级别。再说我无所谓,家里人没事就好。”老贺说着走出了门。
出了派出所的门他去了重孙子的幼儿园,幼儿园的门卫说老爷子你咋来了,你家孩子已经叫他奶奶送来了呀?老贺呵呵笑了两声冲园里瞅了瞅,有朗朗书声飘出窗外,稚嫩的声音润心润肺,他知道其中一个声音是重孙子的,嘴角挂着笑离开后,往家的方向走。
他骑车路过那座桥的时候,不禁想起了那天的肇事,恍惚如昨日,桥面上还依稀可见斑斑血迹。突然,一个大旋风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卷着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他下意识地掏出兜里的那张纸看还在不在,他刚捏着纸抽出手,风便把纸硬生生从他手里抢了去,纸片哗啦啦打着旋在空中乱舞,那殷红的字迹分外鲜明。碎屑灰土像个大浪一样哗地朝他打过来,电动车失控一样朝前冲去。他一阵晕眩,晕眩中桥面、河道、村庄、天空或清晰或模糊地旋转起来,最后混成混沌的一团。混沌中一辆白色的霸道车向他直压下来,顿时他眼前出现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斑斓的色彩中渐渐浮出一个画面:一大群人敲锣打鼓簇拥着一位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鹤发童颜的老人,一个大红条幅横在空中,上书“向见义勇为惩恶扬善的英雄贺老三学习”……
2014年3月10日于门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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