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人离开村庄的。
在不干农活的季节里,村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我出门时,娘从灶房里走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嘴里嗫嚅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自管自的出了门。娘额前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了一缕,遮挡了眼睛,等她用手把白发梳理到一边时,她只听到到了我关门的咣当声。
我喜欢提着一把放羊铲出门,顺便夹着那张熟过的老绵羊皮。走出村子,就是旷野。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日夜不停刮的风。看不到边际的旷野黄黄的一片,在很远处模糊,和天相接。
天地很广阔,村子通向外界的路很多,不管是大道还是小道,最终的尽头都是无人耕种、也无法耕种的戈壁或者是荒漠。路是绵软的,不硌脚,一年下不了几场雨,路都被村子里的大轱辘车压得稀烂,坑坑洼洼的,村子里的人对此是毫不介意,实在走不成了,在土地稍微硬实一点的地里再开一条道就是了。也许第二年,先前的路上,早被人翻种上了荘稼。陌路条条,最后还是通到沉寂静默的村子。也许刚开出的一条道,一场风,就被流动的沙或者是土给覆盖得平平的,看不出踪迹。路上唯一的标识就是收割荘稼散落的种子发芽后的绿色或者是枯萎后的黄色。和荘稼地的区别就是路的宽度与大轱辘车的宽度大致相同。
我腋下夹着那张羊皮,扛着那把放羊铲,沿着村外的路朝前方走去。我尽量走得很快,为的是不让其他像我这样游荡的人发现。等到村子隐隐约约变成一个小黑点时,我才放慢脚步。我扛着放羊铲,不是要去干什么,而是出门手里不拎个东西,会觉得空落落的。一年里,手里总少不了是铁锨或者是头,习惯了。扛着放羊铲会觉着自己是去劳作,不是虚度光阴。囤里的粮食足够母亲吃上几年了,不需要再和土地打交道了。
土地抛荒几年,肥力可能会更强。我的土地要是我不耕种,在一到两年里,村子里的人是不会越界种地的。时间久了,也许村子里的人会以为这家人离开此处另谋出路去了,套上驴骡,翻种就是了。谁种,谁就是这片地的主人。母亲可能会闲不住,从厨房出来,解下已经看不见本色围裙,打开大门,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尘,拿个趁手的农具,在正在耕种的土地上随意挖翻几次,再撒上些种子,不管能否收获,只是需要表明,这片地还有人耕种,是有主的土地。
脚下是虚土,走得久了,身上就有虚汗,黏糊糊的。只要停下了,一阵风,就凉爽了。甚至汗津津的身子还会有些冷飕飕的。把那张羊皮裹在身上,一会功夫,身上的衣服也就干了,暖和了。我停下了脚步,坐在一个稍微高些的土峁上,歇一下脚。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许走不动了,还会折过身,朝村子里走。
太阳很亮,热乎乎的,天很蓝,像水洗过一样,有些刺眼。风早停了,土被晒得很热。光脚踩在上边,麻酥酥的舒服,有在自家热炕上的感觉。
一株梭梭草边,一只黑褐色的长了很多脚的虫子急急地爬过。我不知道它要爬向哪里,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它可能也像我一样自由,也可能像我一样闲浪。我拿起铲子在它前进的方向,铲了一铲,挖了我脚般大小的深坑。
那个黑褐色的虫子只顾低头前行,根本就不管前边是否有陷阱,可能这条道走习惯了,自以为熟悉和万无一失,它凭的是知觉和经验,没想到一头就栽进了我设置的陷阱坑。虽然掉进坑了,但前行的方向可没有改变。
我挖的坑里,恰好在它前行的方向那边是比较齐整的。褐色虫子一次又一次向上爬,一次又一次的滑落,毫不气馁,在它看来,也许是只有越过前边的悬岩峭壁,就是坦途。它再尝试、它再努力、每一次都到坑沿一半的时候,就掉落下来。其实,褐色虫子只要朝回走,这边,路是有坡度的,会少费力气就能上来的。我觉着有些可笑,这个坑对虫子来讲也许就是天灾,而给虫子造成天灾和障碍的人,竟是我。我竟然成了一个虫子生命的主宰。虫子一遍遍碰壁,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冲锋,终究还是在脚掌大的坑里徘徊,爬不出来。
我觉着我有些卑鄙,于是折了一支梭梭草径搭在坑边。对虫子,也许就是前进的阶梯,虽然陡峭,但不需改变方向。虫子根本不理会我的好意,依旧我行我素。也许是碰壁碰得头晕眼花,顾不上坑里突然多出来的那支梭梭草。我干脆捉住虫子,把它的身体扭向坡度较缓的一边,可虫子竟然掉了头,还是冲向绝壁的一边。
歇息了半天,我该上路了。虫子还在尝试,我本可以一把捉住虫子,把它放到它原来的路上,可我没有这么做。我想到,也许虫子也很无聊,人家是在爬壁的过程中找到了乐趣。有意表演给设置障碍或者是主宰的上天看的,我竟有些尴尬。
拍拍屁股上的浮土,我继续前行。
大轱辘车压的路上,没有长成的禾苗越来越稀疏。这怕快到了我所在村子的尽头。路边是一块玉米田,玉米黄褐色的枝干,已褪去了绿意,叶子早已枯萎,多数都被风吹得半折,贴在了主杆上,一阵风吹来,枯叶和枝干摇曳摩擦,发出呼啦啦的声音。玉米棒子外面的包衣已经萎缩,布满了褐色的霉点,黄亮亮的玉米棒子赫然显露,棒子顶端的胡须也尽数落去。我不知道是谁在这里种上了玉米,竟然忘记了收获。我默数了一下村子里的人,我在多半年的时间里,没有见过谁,想了半天,竟然没有想到我究竟见过谁!似乎是种荘稼的人出门了,其实没关系,村子里的人是不会收获别人果实的。只要那些放羊、放牛的人不祸害它。村子里也有人只放羊放牛,而不种荘稼,他们往往把羊群或者是牛群赶得离村子几十里路远,然后搭个帐篷,在牛羊交配产崽季节,照看和经管一下,以免刚产的崽受到伤害或者是吃不上初乳。其它时间,随牛羊自己跟着草场走,牛羊是有领头的,一般不会朝向村子走。在干枯的季节,也许会觅草到荘稼地跟前,吃些没有收获的荘稼。
我肚子有些饿,自己还不想朝回走,还没有浪荡尽兴呢!只是胡乱地走到了离村子最远的地界。若果再朝前走,还不知道有些甚稀罕玩意。村民要种这些地,往往都是凌晨三四点出发,到中午时分才能把马车或者是牛车赶到田里,要不然时间净消磨折腾到路上了。四周蒿草渐渐多了起来,多是些未开垦的荒地。反正我是不会跑这么远开这些荒地的。
村子里有个很老很老的老人,曾经一次在村子遇到我,摸了摸我的头,说这娃将来有出息。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只知道,我小时候,他就活在这个村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些浑浊,眼窝深深的陷了进去,像极即将干枯的泉眼,干瘦如柴的手臂,像枯木又像鹰隼的爪子。满嘴牙掉得精光,没有牙齿,两边的腮帮也塌陷了,剩下的只是满脸的沧桑。说话时,能看到他光光的牙床和没有舌苔颜色鲜红的舌头,甚至还有挂在嘴边的涎水。
我不知道在这样人烟稀稀落落的破败村落里,我能有怎样的出息。我不过是和一个逃荒落脚到村子里的外乡人学的认了几个字,此外我还真不知道我能干些什么。我没事就在村外转悠,我不知道我究竟能转悠出什么出息。谁家的人,突然一夜之间全部搬迁了,谁家的院墙豁了半拉子墙,谁家的房子塌了半边,谁家的半囤粮食,喂了一屋子的老鼠,这些我都清楚。半大小子还没走出过村子的范围。也许我也像这个老人一样,终将老死在这个荒芜的村落。
在村子的时候,晚上不愿回自己房子里居住,喜欢找个柴秸堆,周身裹了作物秸秆,看月圆月缺,看星星透过薄薄的雾气眨巴眼睛,甚至瞪大眼睛,在等流星划过长空,欣赏那瞬间的绚烂。夜晚,村子黑魆魆一片,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中,村落只剩下了粗犷的轮廓,我守在村子东头,这里有条通往外村的道路,任何晚上路过和到访村子的人,我都作为村子的主人,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有到东方发白,村子里荡漾的白雾升起和架在房顶的烟囱冒出白烟融为一体,袅袅飘荡的时候,我才会一溜烟跑回家里,在笼屉里拿个吃食,在自家院子转悠一圈,再出门晃荡,此时,早起下地的人们,会和我打招呼,这娃还起得早。他们哪知道,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睡觉。
肚子有些饿,也不是那种饥肠辘辘的饿,只是到了点,需要在嘴巴里嚼些东西,脸部有动作的需要。时间好像混沌了一样,耳朵满是嗡嗡的聒噪之音,细听,除了风声,却什么也没有。我干脆折了些干透的玉米杆和路旁的草木枯枝,在田地里掰了几个玉米棒子,把玉米粒从棒子上剥了下来,放在我的羊皮上,把玉米杆和枯枝柴草点燃。空旷的野地里,一缕黄烟冒起,柴草燃烧,黄烟变淡,青烟袅袅,歪斜着飘荡进天空,我没有欣赏到大漠孤烟直的景象。柴草的灰烬拌些烧热沙土是天然的炉灶,我把玉米粒撒进去,不一会,从灰烬里就蹦出白生生的玉米花,捡得慢些,白玉米花就成了黑玉米花。玉米花吃进嘴里,有些淡淡的甜味和脆生生的口感。这些不是要填充肚子的,只是象征性地让嘴巴和肠胃感觉,这个人已经吃过一顿饭。尽管知道,这既不是午饭也不是晚饭的时候。
该上路了,我用羊皮裹了几根玉米棒子,当是路上的干粮。这不算偷,几根玉米棒子而已。有一年,那场雪下得早,地里的荘稼还都没来得及收割,村庄四周白茫茫一片,地梁或者地垄亦或是地界都被白雪覆盖。根本分不清楚那片地是谁家的,那次雪下的也厚,一般要到第二年春暖时,才会融化。队长让大家去收割。村民也只是约莫估计,自家的地在哪块,全村的人都去采收,差不多够口粮也就行了。结果,那一年,没有种豆子的都吃到了豆子,没有种玉米的都吃到了玉米。只是地瓜类的东西,全部冻烂在土壤里,做了来年的肥料。
太阳转悠了半天,怕是也疲乏了,看着离我越来越越远,也没了刺眼的光芒,红红的余晖映红着半边天。大约是傍晚了。在亮晃晃的大日头下走路,我是不会注意方向的,村子四面都一个模样,走那边都一样,都没有走出村子的范畴。直到看到西斜的落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西行。西边的天空红彤彤一片,彩霞像铺开的色彩斑斓的丝绸,荡漾伸展,天宫竟是如此金碧辉煌,绚烂。淡淡的薄暮从两边卷了起来,渐渐融入到色彩当中,像要遮住着这幅彩色的画卷。在村子生活了这么久,我竟没有一次注意过晚霞是如此的美丽。
我抓紧赶路,脚下不再是绵软的沙土,偶尔还有石块。没有开垦的荒地,地面瓷实,植被干死风化形成褐色的地衣上,长着很多的矮矮的杂草。梭梭草、沙柳、红柳等植物一簇簇、一丛丛旺盛的生长。一阵阵风出来,呼啦啦作响。在黄昏时分,尤显旷野的静谧和幽深。哪里草少,就走哪里。被草覆盖的圆圆的沙丘,像一座座孤独的坟茔,连绵开去,我只有绕着,沿沙丘中间的空地继续前行。实在没路时,就跳上沙丘,四面张望一下,看哪里有路,继续前行。
娘这时怕是吃过晚饭了,把那栅拉门咣当一声关上,解下围裙进屋休息了。娘的屋里是从来不点灯的。我不知道娘在睡不着的时候,是咋样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我可以数星星,想天上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可以听蛐蛐叫,听夜猫子叫,听老鼠吱吱的争吵。反正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去的。
薄薄的雾气渐渐模糊了视线,我还在摸黑前行。我不时的被杂草绊住脚摔倒,或是撞着沙丘不能前行。我索性不走了,停了下来,前行的道路漆黑一片,到处都碰壁掣肘,何处是前行的方向。我在四周找了一个稍微背风的沙丘,钻到一株大的沙柳下面,铺上我的绵羊皮。把铲子斜放到身边。我躺了下来,像是这片地的地主,我拥有如此宽广的领地,伸展四肢,歇歇困乏的身体。黑蓝的天空中,星星还稀稀落落的,忽隐忽现。只有等夜再深些,星星才会亮晶晶地像赶集似地出现,等到东方发白时,集市才散。教我识字的外乡人,告诉我,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我在村外睡觉的每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在找,哪颗星星是和我对应的,代表我的那颗星星究竟在天上做着怎样的事情。我眨眨眼,星星也眨眨眼。对我很友善,我想,那里可能是有代表我的熟人星星吧。
迷迷糊糊地,我渐渐进入了梦乡。腿肚子胀胀地,酸酸地疼,绵羊皮没有娘给我铺的床单那么大,脚一伸,半截子腿都露在羊皮的外边。这样的日子,我打小就习惯了,只是没了身上覆盖的柴草秸秆,微微有些凉意而已。
忽然,我被老鼠的“吱吱”叫声惊醒,是老鼠为了领地、食物还是配偶还是被猫头鹰之类的天敌袭击,我不得而知。只是觉着有什么东西快速奔跑,四蹄落地的响动。我站起来,拿起放羊铲,四下查看,我起身的动作,惊扰了原本的宁静,一条狐狸倏地跑远了。怪不得这片地荒地的草长得这么好,没有被田鼠把根掏着嚼掉,原来,是有狐狸在帮忙看守。狐狸多在子时以后才从窝里出来觅食,昼伏夜出。是我侵入了它的领地,打扰它原本安逸平静的生活。
教我识字的外乡人告诉我,狐狸都是会成精的。会变成美女来迷惑人的。成了精的狐狸是狐仙,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会给赶考的书生资助盘缠,会给参加殿试的举子偷改试卷,会报恩。狐仙最喜欢的人也多是青年才俊,文化人,会给自己中意的或者是有救命之恩的读书人挑灯研墨,会红袖添香。
我一直在村子周围的庄稼地里忙活,只和外乡人学过几个斗大的汉字,听他讲过很多的书本上的故事。我当然不能算是书生,甚至连个能出力干活的人都不是,我没指望狐仙会在空旷的野地变出一院古宅,邀我进去品尝美酒,欣赏歌舞,听着曼妙的天籁之音,欲仙欲醉。若狐仙都有这样的超能力,也许它们都不用去抓老鼠吃了,只需呼风唤雨,使用魔法变出自己喜欢的美味,逍遥自在去了。
微微的寒意袭来,浸透我薄薄的衣衫,我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像一条弯曲的大虾,让胸腹部的热量不致于散发和流淌。一阵困意涌来,我安然入睡。
东方的鱼肚白衬得半边天就像即将开演的牛皮影戏的幕布,幕布周围则还是深黑色一片,这就是黎明时分。天才麻麻亮,我已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周遭的沙丘一坨坨、一片片像鱼鳞般荡出去很远。像四面埋伏,我被四坨圆圆的沙丘围在了一个狭窄的空间,宛若天然城堡,沙丘之间是密密的沙柳,我不经意的陷入了这个围城,四面全是荆棘,像是围城的藩篱,自己竟像是那只多脚的虫子,瞎碰瞎闯,闯不出去,若回头,天宽地阔,道路宽广,四通八达。
后退,继续前进。早晨的草甸子湿漉漉的,空气也是潮湿的,清冽的直透肺腑,深深的吸上一口,好像一切污浊都被清洗得一干二净,新鲜的空气也真是妙不可言。我有意地做了几次深呼吸,顿时感觉自己精神了许多。薄薄的雾气,淡淡的、轻轻的、像一层层薄纱荡在半空,一切都是那么的神秘和朦胧。
太阳即将喷薄而出,我大致辨清了方向,绕过障碍,继续西行。
积攒一夜的力量,浑身劲道十足,脚下马不停蹄,我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反正离村子很远了。没有风,太阳明朗朗的刺眼,背上晒得热乎乎的,密密的汗珠从额头浸出来,一滴一滴洒落在我脚下的土地,中午了吧。
走了这么长时间,出了几身的黏糊糊的臭汗,一滴水也没喝,口腔里黏糊糊的,嗓子干的咽不下去唾沫,像似要着火一般,火烧火燎的,牙床也有些肿痛。我自己究竟要走多远,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在说,走吧,走到哪算哪。出发时,竟没有想到这些,就是西天取经的唐僧,也备了化缘的钵,我除了羊皮和放羊铲,别无它物。我毕竟走了出来,走出了自己村子的领地,在这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上,我独自领略着无限美好的风光。
沙丘旁边沙棘上的红果果吸引了我,黄豆大小,一嘟噜一嘟噜红艳艳惹人喜爱。沙棘叶子半绿半黄,地上落了一层。我兴奋的跑过去,忍着被棘刺刺伤的痛楚,摘来一颗颗,放进嘴里,那包浆液酸酸的、涩涩的,我顾不得让这琼浆玉液多在嘴里打转,就吞了下去。口腔里顿时湿润了许多。嗓子不再那么剧烈的干痛,我停止了采摘,毕竟,酸涩的味道让胃有些难以适应。要是有清凉的甜水来解渴,那将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要在这荒芜人烟的戈壁上弄到清水,无异于痴人说梦。地面有的是积水,那是苦涩的咸碱水,喝那样的水,会让你把自己的肠子拉出来。
有了这些垫底的沙棘果,肠胃滋润了许多,我继续朝前走。
戈壁除了风刮过,在沙柳、冰草尖上留有晃动的痕迹,和呼呼的声音。死一般寂静,静得让人发慌。
“咩咩咩”,似乎有微弱的羊的叫声传来,我仔细倾而去听,静静的又没了声音。我继续朝前走。“咩咩咩”,那声音又弱弱地传来。我环顾四周,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可是,声音又没了,又是死一般的静寂。我头发猛然直竖起来,莫非在这戈壁之上真有妖魅存在?学羊叫的声音来迷惑我?我有些恐惧,有些胆怯,但很快就自己镇静。我停下脚步,不再行走,怕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干扰了自己的辨别力。
“咩咩咩”,这下听清楚了,在前行方向的左前方。我斜刺过去,逡巡四周,还真有发现。一只小小的羊羔卧在一株蒿草旁,有气无力的低垂着头。羊羔身上的毛似乎还没有干透,也不光顺,紧贴在羊羔身上。小羊嘴唇粉嘟嘟的,嫩嫩的,肚子底下还有一节长长的脐带。我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小羊羔,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活体!我为自己想到是妖魅作怪略感惭愧。我用放羊铲铲断羊羔肚子底下的脐带,只留下短短的一节。这是刚产下不久的羔子。母羊也许是个年轻的尚未经世的初孕母亲,不明所以就稀里糊涂的被混在羊群中的羊公子干下了好事,留下了孽种。为了免于被其他同类蔑视,忍痛割爱,私下抛舍。羊羔显然是没有吃上母亲的奶水,已经奄奄一息。我查看四周,草的叶子都有被啃噬过的痕迹。有羊群从这经过,况且应该是过去不久。我应当能赶得上这群羊。我把这个初生的羔子抱在怀里,腋下夹着羊皮和羊铲,寻觅着羊群的踪迹,尽管腿脚走起路来有些沉重。
我是挽救生命?探寻未知?亦或是在这戈壁上想找个放羊的同类?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前方有的是一群有生命的活物,我就像掉队的长征战士,想到前边就是可以信赖的组织,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自己莫名其妙的有些激动,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羔子羊,绵软的被我托在手掌,开始羔子羊还挣扎了几下,似乎对我充满了不信任,似乎我就是个茹毛饮血、啖肉的恶魔,我抚摸着它,尽量让它安静,夹着的羊皮和羊铲本来让我走起路来就感到别扭,不那么顺畅。安抚小羊我还不敢用力,也许那么微微的一点力气就可以让它筋骨破碎。我小心翼翼地前行。
羊群走过,除了啃食野草,留下的踪迹就是行进过程留下的羊粪蛋蛋。只要看到黑色的圆圆的羊粪,我用脚尖轻轻的碾一下,看看是否是新鲜粪便,这样我才能知道是否跟对了方向。羔羊已经乖乖的不再挣扎,低垂着头,不再呼救似地“咩咩”乱叫。我依旧口渴难耐,再托着羔子羊,夹着羊皮和羊铲,步履缓慢了不少。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到太阳正当头顶时,我才隐隐约约地发现前边有了群白色蠕动的小点。追上了,追上了,我看看怀里的羔子羊——别急,你就可以吃上奶水了,就可以找到你的母亲了,你就能享受到母亲的关爱了。
等到了近前,我才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么大的一群羊,哪个才是羔子羊的母亲,我哪知道啊!我多么希望,我怀中的羔子羊能“咩咩咩”精精神神的大声叫上一阵,呼唤尚有良心发现的羊母亲,我失望了,羊羔子软绵的地垂直头,连叫一声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羊群低着头,只顾啃草,丝毫没有理会我这个外来人。我在羊群里。挨个羊查看,看看哪只羊的奶包大些,也许就是刚刚产崽不久的羔子羊的母亲。
结果我还真发现了一只大羊,体格健壮,毛色泛黄,奶包鼓胀胀的,浑身沾满了杂草和刺棘,我轻轻的蹲下身躯,挡在它的前面,那大羊倒也不慌张,我把小羊抱到它跟前,大羊嗅嗅小羊,只用舌头轻轻舔舐了几下羔子羊,就转头吃草,不再理会小羊了,我放下小羊,一把抓住大羊的一只后腿,硬生生把把大羊扯到小羊跟前,小羊虚弱的把大羊的奶头含在嘴里就开始嘬奶,大羊可能还不熟悉这样被人按住,让一个病恹恹的小辈任意嘬奶。蹄子向后猛一蹬,我一个不留神,竟踢到了我的膝盖上。我疼痛难忍,恨极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大羊,抓起羊铲,一铲在就拍了过去。大羊受痛,咩的叫了一声,直冲羊群。羊群里的其它羊,不明就里,跟着骚乱了一阵,这阵势,原来我查看过的和未查看的羊又混搅在了一起。我只好从头再来。
我只是寻找奶包大的羊,小一些的基本都放过了,转遍了羊群,竟然没有发现。我有些奇怪,难道不在这里边?我只是远看奶包大小,大的才仔细查看,让它嗅闻羔羊。原以为找到羊群,很容易找到失散的羔子羊母亲,没想到,近在眼前的易事,办起来却这么难。
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还真让我发现了蛛丝马迹,一个个头矮小的母羊,吃起草来,一点都不安分,时不时地昂起头来,“咩咩”叫上几声。本来没有抱希望的我,发现在矮羊的屁股后面,沾有一道血色痕迹,那些黏糊的东西已经干透,这应该是生产留下的痕迹。我不由得喜出望外,把羔子羊抱到矮羊跟前,矮羊低头嗅闻了一下,很有些关切的味道,我正暗自高兴,却不料,矮羊后退一步,竟然恶狠狠的低头用犄角朝羔子羊猛顶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刚才吃了大羊的亏,早有防备,一把抱过小羊闪避开去,矮羊扑了个空,差点摔倒。我一把抓住矮羊犄角,按倒在地,挥拳就揍,矮羊只是脸贴在地上挣扎,并“咩咩”地声嘶力竭的声唤,这个狠心的母亲,对待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竟然也这么狠心,不管不顾。我把一路追寻的怒气全撒在了这只矮羊身上。
我把羔子羊挨近羊奶头,羔子羊嘬了几口,可能嘬到了乳汁,竟然一刻也不愿离开。矮羊似乎胀鼓鼓的ru*房不再胀憋,可能也舒服了许多,不再挣扎,任由羔子羊吸取奶水。
哎,畜生毕竟是畜生。等小羊吃的差不多了,我把小羊抱开,怕一次吃得太多,撑坏了小羊。我顺便也挤了几挤羊乳,让乳汁直接喷射到我的嘴里。羊奶腥腥甜甜的,我可是渴坏了,也顾不得许多,解了渴再说。
我赶着这群羊,像是这群羊的主人在放牧,连续很多天。直到羔子羊能活蹦乱跳了,我才决定离开。
近来,我脑袋晕乎乎地,身上也总觉乏力,使不上劲。老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我强忍着不适继续西行,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天,反正感觉是越来越寒冷。到了不裹上羊皮就打哆嗦的地步。我索性,就把羊皮用沙柳枝绑在了身上。
我离开了羊群,继续我的西行。我的村子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了。要找回去的话,也只有方向朝东一路走去,如果没有偏差,我想我还是会回到那里的。
一天,我路经一个村子,它像极了我生活的村子。低矮的院墙、土坯盖起的房屋,昏黄黄一片。我进了村,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鸡鸣狗吠,没有炊烟袅袅。到处一片颓废之势,失修的房屋,椽子裸露在外,有些已经坍塌。我转悠了一圈,决定找一家稍微齐整、完好的房子,修补修补,住上一段时间。
有些走不动了,我腰膝酸软,每天都困得不想走了,意识里也是懒懒的,行走也只是成了下意识的行走。
一户人家,院墙还算完整,只是木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早已锈迹斑斑,我随手捡起一块砖头,用尽力气朝着门锁轻轻敲了一下,门锁应声落地。我推开门,院子里,蒿草丛生,一些农具斜靠在房屋的墙角。屋里,蜘蛛网密布,絮絮拉拉,房顶也从稀稀落落的椽子空隙里,可以看到黑乌乌的天。另一间屋里,还有一囤的麦子。我手伸进麦囤,抓了一把麦子,用手轻轻一捻,竟都成了粉末。麦子都放朽了。这家人怕离开也好长时间了。屋子收拾收拾,修补一下,也可以将就住下。也真不知道,椽子是否也朽了。
我走出院子,再看看能否寻下更好的房子。
屋外,朔风很紧,云很厚、很低,一粒粒的雪粒就开始飘落。刚开始,雪粒就像谷粒大小,密密麻麻,被风携裹着,打到脸上生疼。半晌功夫,雪粒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飘落。村子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想找一间完好的,能栖身的房间都这么困难,一阵风刮来,不由得一个冷颤,薄薄的单衣,已低挡不住凛冽的寒风。我转悠着,转到村子西头,一家院落,几根木棍做成的栅拉门,从外边看去,这家的房子完好无损,木门紧闭。心里暗喜,我走上前去,打开栅拉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使劲推门,没有推动,门是从里边关住的。
村子里的人都搬走了,我就是一把火把整个村子点燃了,都不会有人来管。几年以后,剩下的只是断垣残壁,破败的围墙。再过多少年,风化后,也许一场风,村子可能啥都留不下了。
刚要用脚踹门,门却开了,只听“妈呀”一声,开门的人就躲进了屋子。我可能吓着了屋里的人。屋里的人,也把我吓了一跳。竟然,还有人驻守在这个村子里。
开门的是个姑娘。据她后来讲,我像是一个怪物,头发长得已经遮住了脸庞,乱糟糟的,脸黑得像锅底。干瘦干瘦的,眼窝深陷,牙齿白森森的,身上还裹着发黑的羊皮。久未见活物的她,猛然看到个怪兽般的我,还以为幽灵鬼魅出现了。
我就像离开村子干活回来的家人,自然而然地住到了她家。家里就她和她娘。
我没想到,我在这里一住,就是三个月。她就像家里来了客人,喜滋滋的。
她母亲就像我娘一样,系上围裙,在灶房里忙活了一阵,就给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面片子。我吸哩呼噜吃了一大碗,屋里暖暖乎乎的,我靠在桌子边,有些乏了,准备歇息一下,再吃上一碗。没想到靠着墙,就觉着眼皮重的实在睁不开,困意上来。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有知觉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口干得要命,浑身滚烫滚烫,我意识到我是病了,发烧了。屋子黑乎乎的,很静很静,能听见的只是屋外带着哨音的风声。我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那母女俩,蜷缩在炕的那头,她家的炕真大,我身上压着两条棉被,还觉得冷得要命,直打哆嗦。
看到我醒了,她娘才从炕那头挪过来,“水,我想喝水!”她娘摸摸我的额头,“烧退了一些了。”
她已经端来了半碗开水,我挣扎着爬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又躺倒,继续酣睡。迷迷糊糊中,我被她娘摇醒,给我端了碗汤色微黄的药水,味道淡淡的有点苦涩,我不知道她娘用了菊花、薄荷、桑叶还有什么植物根茎熬成。本来嘴里就无味,也喝不出什么味道。我一口气喝个精光。
我总算缓过来了,身上不再酸痛难耐,也有了那么一丝力气,可以睁大眼半天不会迷糊。她好奇的站在我的头边,盯着我看,可能好奇这个半大小子是从哪冒出来的。见我不吭气,还用手拽了拽我长长的乱糟糟像鸡窝的长发。我不知道,她咋就不害怕陌生人,甚至,她把自家的剪刀也拿了出来,我盯着她,没有动,任由她把我的头发挽成一绺一绺,咔嚓咔嚓,几剪子,满头就剩下了火柴棒长短、参差不齐的乱发。窗外是白雪映射的白光,借着微微的亮,我仔细打量着她,她还算是个模样清秀的姑娘,长长的两条辫子拢在背后,眼睛清澈的像一汪清水,是那样的纯净。
我还有些虚弱。这么长时间,饥餐露宿,漫无目标的远行,身体已经骨瘦如柴,在我躺了几天后,我就爬了起来。她娘把他爹留下的衣服找了几件,虽不合身,但也勉强凑合能穿。她们娘俩,没事就待在屋里,也不出门。只有在饥饿时,才会去灶房弄些吃的。
我知道,空空的村落,再无他人,这就是废弃的村庄。也和我的村庄一样。她娘倒是勤快,早早预备了冬天的干柴。我没事时,就去村里转悠,顺便帮着砍些树木的枝枝叉叉,储备起来。
没事时,我就扛上她家的铁锹,看谁家的院落里有塌方的地方,把那些朽木椽子连带房顶掉落的泥土,清出屋子。也把破败院落的杂草给铲掉。没有人的村落,静悄悄地,只有踩在积雪上边的咯吱声。我甚至把村子里的道路上的积雪都给铲了个干干净净。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跟着我,看我莫名其妙的劳动。看得无聊了,团起一团雪块,捏上几捏,远远就向我扔过来,我也不躲闪,任由她开心地取乐。甚至还把雪块塞进我穿着她父亲留下的并不合身的衣服里面,看我跳着,把雪块从衣服里抖出来。
我只是想给任何走出去,走累了,想回家的人一个感觉——你历经千折百难,这里是你熟悉的家园,这里是你的归宿,让回来的人感到亲切和温暖。她不懂。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走出去的人,还会回来吗?我不知道。
我能感觉到我的到来,她是兴奋的。她娘告诉我,在她三岁的时候,他爹也像我一样,扛了一把铁锨去距村子很远的一块地去劳动,但再没有回来。在村子里的人都户户消失的时候,她娘没有走,她娘在等她爹,她娘相信,他爹有朝一日,浪荡够了,想回来了,一定会在某天的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怀揣坎坷的经历,历经沧桑,敲响门栓,她娘去开门,然后他把她揽进怀里,诉说离别思念之情。她娘要是走了,她爹会找不着她们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成半大姑娘了,他爹一点音讯也没有。怕是她的记忆力里还有他爹样子,只是已经很模糊了。
冬季很漫长,村外依然白雪皑皑,一片素白。冬天的日头很高很高,亮晶晶,但丝毫没有暖意,也只是在中午时分一晃而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平淡。我没事还在这空落落的村子转悠。只是我多了一个跟屁虫,我走哪,她跟哪,不想走了,就非要我蹲下身躯,猛地一跳,跃上我的背,让我背着走。她会把热气不停地哈在我的脖颈,让我觉着凉簌簌、麻痒痒。就是我去小解,她也要跟在后边,只是转过身去。白茫茫的雪地,被热尿一浇,平整的雪面,会冲出一个雪坑,黄蜡蜡的印出一圈圈豁豁牙牙的形状。我走出村子老远,雪地很瓷实,踩在上边咯吱咯吱作响,身后,留下的是两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土炕很大,泥坯被炕洞的火烧的很热,屋里子暖暖的,屋顶很低,房顶那些椽子和树木枝条做成的房顶被熏得黑乎乎的。晚上,是没有灯可点。她、她娘、我躺在炕上,谁也不说话,能听到的是三人绵细均匀的呼吸。有时,她会跨过她娘,把她冰凉的手,伸进我的被窝,把我冰得直躲,有时,我索性不动,等她玩够了,才回到自己的被窝。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娘是睁着眼的,只是没有吭气而已。
我知道,我该走了。她娘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听到了她在厨房的叹息声。
冰天雪地,漫长的冬季。笼屉里,她娘烙的饼子越来越多,终有一天,我把她娘打制的烧饼装满了褡裢,我穿着他爹留下的棉衣棉裤出门了。拿着我的羊皮和放羊铲。大门外,她伏在她娘的肩膀,我分明看到了她娘的无奈和她饱含泪水、依依不舍的眼眸。
我出发了,继续西行。走过了广阔的田野,跨过了冰封的河流,走过了静寂的村庄,看到了越冬归来的燕子。我终在春暖花开之时,走到了西部最大的城镇,西安镇。
镇子真大,厚重的深蓝色城墙,黑色的柏油马路,熙熙攘攘的街道,鳞次栉比的街店,川流不息的车流,高耸的楼宇,闪着蓝光的玻璃墙。我有些眼晕,蹲在城墙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忙碌着什么。这些人不用种地么,不用拿着铁锨、赶着大轱辘车吗?我夹紧了腋下的羊皮,攥紧了我的放羊铲,脸上热辣辣的,手心里汗津津的。不敢迈步,把背紧靠在城墙上,害怕迈出去一步,自己就会摔倒。这里的地平展展的,光光洁洁的,一点也不硌脚,我身上粗笨的棉衣棉袄,让我觉得自己是天外来客,破烂的衣服就像是乞丐,影响了镇子的观瞻。
我尝试走出一步,尽量把自己隐匿到人群中,隐匿到和我装扮相似和接近的人群当中,这样,我才能有些许的自信。这里就是我走出村子的终点吗?我不知道。
我挤在一群人当中,他们个个和我差不多,衣服上沾满了白色的污点、油乎乎、脏兮兮,只有他们不视我为异类,不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不用目光把我剥个干干净净,看到我的灵魂深处。他们操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叽叽喳喳,相互交谈。忽然,从街的东头,开来一辆敞篷车,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个人五大三粗,头顶刮得干干净净,是个光头,嘴里叼着一根香烟,脖子上吊着一个很粗的链子,有些耀武扬威。这群人,呼啦啦一下围了上去,纷纷朝他的敞篷车上爬,我被后边的人拥着,身不由己的也上了车,只是经过这个莽汉的旁边时,我看到了他瞥来的蔑视和不屑的眼神。
敞篷车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风从呼呼的从耳旁刮过,暖暖的。我不敢看车外闪过的那些街店和楼宇,我有些眼晕。害怕从车上滚落,被摔成肉泥。我闭着眼睛,手紧紧抓住了车帮。
车嘎吱一声,停在了一个聒噪的建筑工地,沙子、碎石、水泥、钢筋堆得像山一样,塔吊伸着长长臂膀自由旋转、搅拌机轰隆隆作响,切割机四溅着火花,一切对我,都很新奇。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指着从车上下来的这群人,“你、你、你”填料斗,“你、你、你”搬砖,“你、你、你”倒模子…他就像生产队的队长一样,给大家安排活计。这些人分别补充到了缺人的瓦工、木工、钢筋工、焊工等当中去。
看到我还提着我的放羊铲和绵羊皮,那汉子,走过来,一把就从我手里抢过,狠狠地抛向远处,恶狠狠地问:“你能干什么?”我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吃闲饭来啦?”我脸倏地红到了耳根,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除了拿个铁锹挖地、铲地外,我还会放羊,其他我什么也不会干。
这时,从工地那边走来了一个年级稍长的人,看着这个莽汉在大声喝斥我,他瞅了我一眼,“让他跟我去吧!”莽汉又大声斥我,“还不跟着吴师走!”我怯怯的看着莽汉,跟着这个叫“吴师”的人走了,趁那莽汉不注意,我捡回了我的绵羊皮和放羊铲。
至此,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我就跟着这个“吴师”干了室内装修。
再后来的几年里,我有了自己的几十号人马,专门承揽室内装修。
再后来,我在这个镇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整天忙碌着,我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我老是怀念村子那软绵绵的沙地,那清冽的空气,那蓝得刺目的天,那远近可闻的鸡鸣狗吠,还有那静谧的泥坯房。还有远在村子的娘,娘怕头发全都白了吧,每天是不是系上围裙,等在村子的西口,等待逛荡归来的我。
夜晚的镇子,明亮的路灯、色彩斑斓的霓虹灯,把镇子装扮得富丽堂皇,天天都像过节似地热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闲了下来,人们纷纷涌进咖啡馆、酒馆、茶馆、还有那莺歌燕舞的ktv,过着开心的夜生活。我独自坐在花园的石桌旁,仰望星空,寻找着外乡人告诉我的那颗和我对应的星星,星星忽闪着,飘忽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也没有对应上。砖块、水泥、钢筋建成的楼房林林总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看厌了鸡笼似地楼房,过厌了防盗门内的孤独生活,厌倦了尔虞我诈地争斗,厌倦了笑面背后的算计,我真不知该站在何处,才能找回内心的安宁!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能融入这个城镇的生活,我也假装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一员,腋下夹个公文包,打的、坐公交、乘地铁,然后在琳琅满目的大商场里转悠半天,或者是在图书管里随意翻看一下自己根本就看不懂的书籍,或者是在影剧院里,看一场令人困倦的电影,或者是在气派的星级酒店,品尝一次味同嚼蜡的大餐。
我觉着我很可怜。
我那次把那个有些人为之奋斗的,不算太差的汽车的钥匙,远远抛向了南湖,一道弧线的尽头,仅仅是一波微小的涟漪,随后又渐渐消失,无影无踪。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行走在路灯的阴影下,夹着那有些糟朽的绵羊皮,提着我的放羊铲,让黑暗湮没了我的身影。我悄悄离开了这个镇,就像当初我走出我的村子一样。
没有依恋,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属于我。
我又出发了,这次,我选择的方向是向东,我知道,我可能又会回到孤独旅行的起点,但我不悔自己的选择,起码我经历了走出去的这个过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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