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狂鼓史渔阳三弄》简析
在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三峡)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猿声连绵不断,凄凉异常,常被古代文人学士用以寄托自己忧国忧民的思虑,抒发自己的愤嫉和哀怨。如王昌龄贬官龙标尉途中所作《卢溪别人》诗云:“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抒发了唯恐过三峡闻猿而更增愁思的心情。杜甫《秋兴》:“听猿实下三声徊,奉使虚随八月槎。”寄托了他对国事民生的忧虞。
徐渭把他的《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四剧合称《四声猿》,也正是借此抒发自己不得志于时的忧愁,表达对权贵豪奸枉法荒淫的愤激。
《狂鼓史渔阳三弄》一向被推崇为《四声猿》中成就最高的一种。全剧仅一折,写祢衡在阴间将选上帝修文郎,判官请他重演当日击鼓骂曹操的事,于是祢衡历数曹操逼献帝迁都,杀伏后、董贵人,迫害杨修、孔融及祢衡自己等罪恶。他骂曹操:“铜雀台直把那云烟架,僭车骑直按倒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揭露了曹操势焰熏天、为非作歹的恶迹。他说曹操“狠求贤为自家,让三州直什么大”,这些伪善举动,只不过是“缸中去几粒芝蔴罢,馋猫哭一会慈悲诈,饥鹰饶半截肝肠挂,凶屠放片刻猪羊假”。通过形象化的比喻,尖锐地披露了曹操的奸雄本色。祢衡还痛斥曹操:“害生灵呵,有百万来的还添上七八,杀公卿呵,那里查!”把曹操的狠毒奸凶、草菅人命的罪恶活生生地剥露了出来。剧中并借祢衡之口说道:“小生骂座之时,那曹瞒罪恶尚未如此之多,骂将来冷淡寂寥,不甚好听。今日要骂呵,须直捣到铜雀台分香卖履,方痛快人心。”并讥讽曹操:“你临死时和那些歪刺们话离别,又卖履分香待怎么!亏你不害羞,初一十五,教望着西陵,月月的哭他。不想这些歪刺们呵,带衣麻就搂别家!”一场痛骂,淋漓酣畅,数落得奸相入地无门,使良善扬眉吐气,给人以振聋发愦的感受。
《狂鼓史渔阳三弄》揭露了奸相曹操的狂横不法、无恶不作,读之大快人心。但该剧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文学作品的题材是为作家所要表现的思想所决定的,作家往往根据自己的生活感受而选择最能表达自己思想的题材进行加工创造。因此,我们只要把徐渭的身世、思想及性格特点略作分析,并与祢衡稍加以比较,便能理解徐渭为什么要借祢衡口骂曹操,并在祢衡这个艺术形象身上表现了哪些寄托与感受。
祢衡是汉末才子,但生逢乱世,怀才不遇,尚气刚傲,矫时慢物。在许都时,曹操慕其名欲见之,他不肯往,并多次说曹操的坏话。曹操乃召为鼓史,大会宾客以辱之,祢衡裸身而立,击鼓数操之罪。曹操于是把他送到刘表处,欲借刘表手杀他。刘表又把他送到黄祖处,他在黄祖子黄射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作了著名的《鹦鹉赋》,文不加点,辞采华丽。最终由于冒犯黄祖而被杀。徐渭也以才名天下,诗文绝出伦辈,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说:“文长怀祢正平之奇,负孔北海之高。”不为过言。他曾为胡宗宪作获自鹿表,深得皇帝赞赏,其文旬月间遍诵人口。但徐渭一直困顿场屋,郁郁不得志,乃放浪麯蘖,恣情山水,豪荡不羁。袁宏道说他“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送官贵人,*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由此可见,徐渭的遭际与祢衡相仿;徐渭作《狂鼓史渔阳三弄》完全是以祢衡自况,发泄自己胸中怀才不遇、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的悲愤,是他对他所处的那个社会薰莸不辨、良莠不分的现状的控诉和不满;同时,通过祢衡在地府受到尊重,最后被上帝宣召为修文郎来寄托自己渴求伸舒的愿望。
徐渭把曹操作为剧中的反面人物也不是偶然的。明中叶以后,社会矛盾日益激化,边患时起,嘉靖时期,东南沿海频受倭寇侵扰,民不聊生。当时朝中由好相严嵩垄断朝政,弊端丛生。严嵩贪贿奢侈,独断专行,凡直言时政,劾其窃权网利者,都遭到打击,重则杀身籍没,轻则流配远恶。在被杀的人中,有徐渭的好友沈錬。沈錬与徐渭青年时就过从甚密,时人把他们与陈海樵等人并称为“越中十子”,沈錬曾夸徐渭:“自某某以后,若干年矣,不见有此人,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徐渭原本对社会黑暗、权奸当道不满,沈錬的被杀,更激起他对严嵩的痛恨。因此,他在《狂鼓史渔阳三弄》中,以曹操比严嵩,通过祢衡之曰斥责曹操专权乱政、荒淫无耻,并描写地府无私,曹操受尽恶报,借此发泄对严嵩的愤懑。祢衡所诉的曹操的一桩桩罪恶,实际上也是严嵩当时情况的写照。在这样的思想情感的支配下,徐渭对剧中人物倾注了满腔热血,嘻笑怒骂,皆为文章,文风恢豪超迈,语气雄越悲壮。祁彪佳评说:“此千古快谈,吾不知其何以入妙,第觉纸上渊渊有金石声。”钟人杰《四声猿引》说:“徐文长牢*肮脏士,当其喜怒窘穷,怨恨思慕,醋醉无聊,有动于中,一一于诗文发之。第文规诗律,终不可逸辔旁出,于是调谑亵慢之词入乐府而始尽。……文长终老缝掖,蹈死狱,负奇穷;不可遏灭之气,得此四剧而少舒。”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徐渭剧作的寓意所在。
《狂鼓史渔阳三弄》之所以有震憾人心的力量,作者抒发的是自己的真实情感固为主要原因,他熟练地驱驶文心,驰骋想象,使艺术与内容完美地统一也是取得成功的关键。徐渭成功地塑造了祢衡的形象,在“骂”字上着手,对曹操恣意痛责,尽情嘲讽,遣词高华爽俊,如怒龙腾空,挟雷电而俱下,真使奸雄丧胆,魍魉现形。李廷谟《叙四声猿》云:“文长以惊魂断魄之声,呼起睡乡酒国之汉,和云四叫,痛裂五中,真可令渴鹿罢驰,痴猿息弄,虽看剑读*,豪情不减。”极为形象化地概括了徐渭剧作的思想性及艺术性的感染力。同时,徐渭认识到杂剧具有体制短、内容集中、语言本色、音调铿锵的特点,因此选择北杂剧的体裁形式来写祢衡故事,使形式与内容紧密相配,也是颇具慧心的。
正因为徐渭的剧作具有以上优点,历来为人赞赏。王骥德《曲律》称之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潋道人也赞云:“为明曲之第一,即以为有明绝奇文字之第一,亦无不可。”我们今天阅读它,不惟可由此而见徐渭所处的那个时代政治腐败的状况,也可从其选材及写作技巧等方面获得不少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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