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长生殿·惊变》的意境美
《长生殿》揭露、批判了唐明皇沉溺声色而造成内忧外患,同时描写了与杨贵妃的真挚爱情。通过唐明皇开头的“因爱致祸”,使得国破、妃亡、身败,到后来“败而能悔”,得到人民的支持,打败安禄山而复国的事实,总结了历史经验教训,使全剧主题思想和艺术成就达到以往同一题材作品未能达到的新高度。
《惊变>是《长生殿》的第二十四出,它是全剧由“因爱致祸”到“败而能悔”情节发展的分水岭。作者在第二出《定情》中,就通过【东风第一枝】一曲,让唐明皇唱出:“……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揭示了在特定的环境中唐明皇的典型心理状态:他感到已是“太平盛世”,故而滋长享乐思想,荒于政事,已由“治世之君”开始变为“昏庸的耄荒。”作者在上半部,就是根据这一观点,沿着享乐致祸这一线索来展现人物、刻画性格的。因此,在《惊变》以前,作者在写李、杨爱情缠绵的发展过程中,插入了两方面的情节,与爱情的描写相交织以推动戏剧冲突的向前发展:一是诸如《进果》、《盘舞》、《窥浴》等,揭露其生活的奢侈和精神的低下;一是诸如《权哄》、《合围》、《侦报》等,揭示了由于他沉迷声色,“内忧外患”已像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到了《惊变》,这场暴风雨终于逼近眼前了。
但《惊变》这出戏一开始,展现的却是一个极乐、极美、极欢、极雅的意境:玉楼、宫殿、清风、月影、欢歌、笑语、雁声、落花……多么迷人的景致,多么醉人的兴致!在这样仙境般的情景中,让唐明皇与杨贵妃小宴对饮,赏花唱曲,为的是要写尽多情的人——造成一个甜美的“温柔乡”,以便让“精神”沉醉其中而展现其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虽然如此,在【粉蝶儿】一曲中,作者还是在美丽的画面上抹上了几笔暗淡的色彩,花园里已呈现肃杀的秋气:“柳添花,苹减绿,红莲脱瓣”。在欢乐中注入了一股哀愁,暗示了在乐中已酝酿着悲的预兆。所以吴舒凫对此指出:“从前宴赏,无非华筵丽景;此折花园小宴,后曲所叙,皆一派肃疏秋色。密誓已动忧端,惊变兆于衰飒矣。”在《密誓》中,杨贵妃在盟誓前,突然伤感落泪,忧心忡忡,担心与唐明皇的爱情不能长久,所以说:“已动忧端”;而到《惊变》这一出,作者把“忧”的情思染入秋色之中,以预兆惊破霓裳、马嵬埋玉事变之将来临。作者在描写这一片秋色时,以其点化之功,使景有情,情中见人,栩栩如生。
【粉蝶儿】曲词,是以白朴《梧桐雨》第三折【粉蝶儿】曲词点化而成的,虽只换了几个字,却有“点铁成金”之妙。《梧桐雨》原词为: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御园中夏景初残:柳添黄,荷减翠,秋莲脱瓣。坐近幽阑,喷清香,玉簪花绽。”
《长生殿》中《惊变》出的曲词改为: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脆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
比较一下:“秋色斓斑”是描写;“夏景初残”是叙述。描写给人以形象感,能引起人们的具体感受,唤起人们的联想;叙述则只给人以抽象的概况。加上下面几句,把“荷减翠”,改为“苹减绿”,避免了“荷”与下句“莲”的重复;“秋莲”改为“红莲”,使莲着上色彩。这样,柳的黄色,苹的绿色,蓬的红色,构成驳杂的色彩,使“斓斑”二字,有了着落。而“坐近幽阑”,仅叙述人的行动;“一抹雕阑”,却进一步点染意境:雕阑就像用色彩涂抹上而淡淡地显露出其美的形影,在美的形影之中,喷出阵阵花香。这样不但给人以视觉的美,而且给人以味觉的香。只有这种有形象感和意境美的唱词,才能在观众的想象中展现一个典型环境;才能对剧中人物在这一典型环境中的感情抒发及思想性格的表现,有所感动,引起共鸣。你看,在诗情画意中,唐明皇与杨贵妃携手花间,似胶如漆之情意,惹得荷花为之起舞,引起秋燕为之羡慕,惊动鸳鸯为之注目,人物与景物相映,更见多情之风韵;在浅斟低唱中,小饮对眉山,愈显清雅之兴致;清歌倚笛,一唱一和,尤添风流之情态。可以看出,作者写景,正是为了写情;作者写情,正是为了写人。美丽的景,正是为了写李、杨甜蜜的情;写他们甜蜜的情,正是为了写唐明皇风流情种和杨贵妃倾国佳人的思想性格。这里写的景和情,都具有深刻的含蕴,不是浮泛的浅露,真正做到了“景随情至,情由景生,吐人所不能吐之情,描人所不能描之景,华而不泛,丽而不淫,诚为化工之笔也。”(清·黄图珌《看山阁集闲笔》)
到此,作者仍嫌不足,以【北斗鹌鹑】和【南扑灯蛾】二曲夹着道白,让杨贵妃载歌载舞地尽情表现其醉态美。这一段醉酒的表演,历来为剧评家所重视和赞颂。清人杨恩寿在《续词余丛话》(卷三)赞道:“将醉中风致曲曲写来,虽仇十洲妙笔,不能得其仿佛也。”所谓“醉中风致”,即不仅写出醉后的形态美,而且传神地揭示其内在隐微的心曲。演员就是要抓住“风致”二字来进行表演,既要表现出外在风韵的美,又要传出内在情趣的真。所以吴舒凫在评语中强调说:“一语一呼声情宛转,……写一幅醉杨妃图也。演者须注意,摹拟醉态入神,若草草了之,便索然矣。”
那么,通过贵妃醉态娇柔的舞姿,表现出此时人物的什么特定感情呢?稍加回顾,即可了解:在争宠的曲折斗争中,杨贵妃以其才、色、艺俱全而博得了唐明皇对她的专宠,并且还得到唐明皇的盟誓:“愿生生世世情真至。”(《密誓》)到此,杨贵妃的目的已经达到,当然感到心满意足。因而,婀娜的醉态,正表现出她那胜利者的满足,得宠者的骄矜。有了这样的感情依据,演员才能使外在的表演具有生命力。加上这里是用歌与舞来表演的,而歌,是诉诸听觉,以旋律和节奏来达到艺术效果;舞,则是诉诸视觉,以体态和节奏来达到艺术效果的。歌与舞的结合,听觉与视觉的融合,就造成一个既有优美的旋律,又具风韵舞态的极美的意境。同时,作者在描写贵妃醉态时,还特别用了许多叠字,诸如“喜孜孜”、“笑吟吟”、“絮烦烦”、“闹纷纷”、“软咳咳”、“困腾腾”、“态恹恹”、“乱松松”、“美甘甘”、“步迟迟”等,这些叠字的运用,一方面增添了形象的鲜明性和神态的深刻性;另方面加强了旋律的迂廻荡漾,缠绵委婉的节奏感,达到“低廻要眇,以喻其致”的效果,深化了意境的感染力。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
我们上面谈到由于唐明皇的沉迷女色,荒于政事,带来“内忧外患”,已显现电闪雷鸣,但作者没有在这一出戏一开始就让暴风雨劈头盖脸地袭来,却把李、杨爱情的柔情蜜意推至顶峰,目的是为了达到“乐极”,然后才引出“哀来”。这种没有让突转马上出现的安排,在剧作法上就是运用“延宕”手法,使“乐”的浓度达到饱和时,才突转爆炸,以便加强“惊”的效果,更突出惊变后冲突的尖锐性和情节的紧迫性。
果然,正在一片极乐的情景中,剧情突转。首先从后传来阵阵鼓声,唐明皇不禁一惊;接着是杨国忠急上直入告军情紧急:“安禄山起兵造反,杀过潼关,不日就到长安了。”唐明皇一听,更是大惊失色;再一听守将哥舒翰兵败降敌,顿时“胆战心摇,肠慌腹热,魂飞魄散。”这里突出了事急人惊。对于这段处理,清人梁廷楠在《藤花亭曲话》中说:“《长生殿》《惊变》折,于深宫欢燕之时,突作国忠直入,草草数语,便尔启行,事虽急遽,断不至是。”我们的看法,却与之相反。作者正是从剧中的“规定情景”出发,在突变的紧张情势中表现人物的。杨国忠的直入,首先符合当时特定的情景——军情紧急。所以作者让杨国忠直入之前交待了一句:“军情紧急,不免径入。”同时,更符合人物的性格,杨国忠之所以能内外不分,直入无阻并且左右一切,正表现其一家得宠,恃势用权的气焰。接着,在后台鼓声的催逼中,唐明皇以惊慌失措的表情与杨国忠短促的对白,一下子造成了紧张急迫的气氛;在这气氛中,又“逼”出唐明皇【北上小楼】的一段急促的唱,造成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境,以抒发其惊恐万状,束手无策、心中急切之情。一个潇洒的情种变成了一个可怜虫。这就形象地揭示了唐明皇由于沉醉温柔乡,终于招致大祸临头,以见其昏庸;而在事发之后,又只惊慌失措,听凭杨国忠的摆布,决定幸蜀,这又足显其无能。更妙的是,作者在唐明皇即将回宫之时,让他“转行叹介”,把内心隐密之情泻尽:“唉,正尔欢娱,不想忽有此变,怎生是了也!”可见此时他还只停留在“惊”的阶段,而未达到“醒”的程度——惊欢娱突变,但还未觉醒到此变正是自己的沉醉欢娱所种下的祸根。眼下还仅仅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灾难虽“动地来”,毕竟还未落到头上,惊破的也还只是霓裳羽衣曲,还未震落他的皇冠、赐死他的爱妃。所以他在【南扑灯蛾】一曲中,虽流露出对“乾坤覆翻”、“社稷摧残”的淡淡哀愁,但感情却是比较抽象和不真切的;相反,对杨贵妃却仍然情丝不断:询问她安寝否;叮嘱宫娥对她细心照料;担心她“玉软花柔”经不起道路曲折。这样,就把“昏君”和“情种”这两者统一在唐明皇的身上,而且生动地表现出他此时、此地、此境的复杂、隐微的思想感情,把唐明皇刻画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感情复杂而丰富的艺术形象。马克思曾说过:“只有凭着从对象上展开人的本质的丰富性,才可能……产生着人的主观感受的丰富性。”(《一八四四年的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指出的是艺术创作的规律。洪升正因为不是从“昏君”与“情种”这些抽象的概念出发去描写人物,而是在意境的发展变化中,按照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性格发展逻辑去揭示人物本质的丰富性,才能使观众产生感受的丰富性,这就是《长生殿》具有强大审美价值的原因。
历来人们对《长生殿》的评价甚高,梁廷楠称其“为千百年来巨擘。以绝好题目,作绝大文章,学人、才人,一齐俯首”,并赞叹道:“字字倾珠落玉而出,虽铁石人能不为之断肠,为之下泪!笔墨之妙,其感人一至于此,真观止矣!”(《藤花亭曲话》)这些评价虽不免夸大之处,但《长生殿》具有意境美的感人力量,却是可以首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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