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奶奶,您又折纸鹤啊,折只给茵茵玩好吗?”
“茵茵乖,别闹啊,等会奶奶给你梳辫辫,把茵茵扮成小公主。”
“不嘛,奶奶,我要纸鹤,我要纸鹤。”
“老头子,快来带开茵茵,你看她闹得我……”
“茵茵乖,我们拿小虫虫喂画眉。”
“好吖,喂鸟咯——”
爷孙俩手拉手来到院子里。
还是初春,几棵大石榴树在秋冬褪尽了叶。光光的枝丫上,挂着几个鸟笼,在淡淡的晨光里特别油亮。见到人来,画眉唱得更欢,茵茵把捏着虫的手刚伸近,鸟儿就争着来啄,啄得茵茵边缩手边咯咯地笑。
老人抱着茵茵,眼光透过鸟笼,再穿过石榴树的枝枝丫丫,投向了远处的那棵桃树。桃树还挂着满满的花,花有点老了,倦倦的不太舒展,但有新绽的嫩叶点缀着,另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老人痴痴地望着,低垂着的桃花就在他深情的眼光中重新伸展起水灵的腰肢,一张粉红的脸就又浮了起来。
三十年了!三十年前,她二十五,他二十八,她嫁给了他。
那时农村早婚,他二十岁结过婚,次年女人生下儿子后死了,他拖着个儿子,家境又差,一直找不到女人。她是城里来的,不知何故孤身来到这村里教书。村子小,闭塞,打听不到这女人的底细,可传闻依然传得有板有眼,都说女人给丈夫抛弃了,没脸见人躲到山沟来了。女人书教得好,话却不多,村人明里暗里指指点点她都不出声,倒是他看着不忍,几次出来撵走乱说的人。每次他为她出头,她都不在场,但她都知道并记在心里,所以每次遇到他,她都会微微笑一下。
然后,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草绿得特别快,一个月夜,她来找他,告诉他要嫁给他,在村里胡子最长的六爷面前按两个手指印,她就成了他的妻。新婚夜,他才知道她还是个完整的女人。
第二天,她说院子里只有石榴树太单调,种棵桃花吧,他一早跑出去向别人要来了棵桃树苗交给她。她要他进屋里歇着,让她自己种。他顺从地进了屋,站在窗边看她。那时的春比现在要冷得多,她穿着鲜红的棉袄,黑亮的头发结成两条长长的辫子,村里所有的女子结婚时也是这样的装扮,但他总觉得一样的棉袄,一样的辫子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他痴痴地看她。她熟练地挖坑,放肥,摆树苗,培土,然后站起来举手抹额头的汗,突然她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头来,眼光和他接到了一处,她有点羞地半低下了头,双颊飞起两酡红,如新摘的蜜桃过了趟春水。刹那间,一种暖暖热热的感觉从心底腾地升起,那一刻,他默默而认真地对自己说:我要把这女人好好疼一辈子。虽然女人再抬头时眼里浮起了一种陌生的忧郁。
婚后,女人依然教书,可家里家外操持得比谁家都整洁条理。只是她闭口不提过去的事情,而且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到桌前折一只纸鹤,然后放进一个她随身带来的铁盒子。他曾试着问她为什么折纸鹤,可是刚一问,她就泪如雨下,吓得他从此再也不敢提及了。
不论四季更替,无论刮风下雨,即使是有多重要的事情,即使是病了,只要能坐到桌边,女人就不忘每天早上折一只纸鹤。而他也总是站在窗外静静地看。有时女人折着折着就会抬起头看向院子,眼光扫过桃树时,脸上就浮起一种特别温柔的神色。桃花也不是为我栽的,难怪她不让我帮,窗外,他的脸上,肉拧成几股,扶着墙壁的手忍不住颤抖,干了的青苔在他手边不断脱落。
他变得讨厌桃花,有朋友到他院子里,大赞桃花长得好,女人高兴得话也多了起来,他却只敷衍地应着,把朋友引向他的石榴树和画眉鸟。讨厌归讨厌,啥时该施肥,啥时剪枝,他都从没待慢过。桃树一天比一天长得好,女人也一天比一天丰满。人人都说娶到这女人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他也常跟自己说,要知足,要好好疼她。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女人对他越来越细心周到,嘘寒问暖,待儿子也如亲生,他就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有奔头。
可是,一天,女人病了,发高烧。
“桃,带我走,桃,带我走。”女人口中不停地讲胡话,却还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地挪到桌边,刚拿出纸就晕倒了。看着女人,他又心疼又心碎,忍着泪,和医生忙进忙出。女人的烧终于退了,沉沉地睡着了。守在床头,看着女人憔悴的脸,看着她睡着了还紧锁的眉头,含泪的双眼,他仿佛又看到她挣扎着起来,坐在桌边折纸鹤,那么温柔那么专注,仿佛她的生命只有这一件事情才重要。纤纤细手一遍一遍在眼前动,每动一下,就如在他心中刺了一根刺……
压抑在心中的疼痛化作一股奔突的火,任他怎样克制也压不住。他腾地站起来,冲向桌子,拿起那个铁盒就掷向地面,纸鹤散了一地,四周很静,但他却听到一种很清晰的声音,象冰遇到热水,象玻璃在碎裂。他疯了般冲了出去。
院子外的一条小溪边,他呆呆地坐着,烟已烧到手指处,皮肤散着焦味,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浮起的都是女人平日里的好。不知不觉间春雨下了起来,小溪旋着春雨点出的小酒涡缓缓流淌,他却似乎看到无数纸鹤在水中沉浮、挣扎。
不好,要是她醒来看到……他慌忙折回屋里,她还在沉沉地睡,但地上空空的,只有开着的铁盒。他慌了,屋里屋外到处找,可再也不见纸鹤的影。
他拿着铁盒不知所措,这时女人醒了,他慌忙合起铁盒把它放回原位,然后过去扶起女人。
“喝点水吗?”他边说边拿起水壶。
女人轻轻摇了一下头,笑了一下以示感激,然后慢慢地下了床,走向桌子。他的心整个提了起来,紧张得忘了放下水壶。那张纸还在桌上,女人坐到桌边折了起来,她折一下,他的心就提起一点,象在等待判决的罪犯,惶恐却不知可以做什么。
几分钟时间,他却觉得很漫长,而当纸鹤折好,女人的手放上铁盒,他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
完了,完了,他的手不停地抖。
突然,女人的手缩回了,把手中折好的纸鹤又拆回一张纸,轻轻地摆在铁盒上,神情有点落寞。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给女人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然后拿起一把剪刀走向桃树,桃树的枝该修修了。他突然觉得这桃树也不那么讨厌了。
“第一千只了,第一千只了……”女人看着远处春雨朦朦中的点点桃红,看着树下正静静修剪着枝条的男人,心中波涛汹涌,泪水如雨。
那以后,女人每天早上把纸鹤折了拆,拆了折,铁盒就永远地关着,男人的心渐渐地就不再悬着了。
三十年韶光如飞,不察觉白发已满头,她依然折纸鹤,只是眼中的忧郁渐渐被岁月洗成安祥。
“爷爷,爷爷,画眉吃饱了,放我下来,我要奶奶给我梳辫子。”
“哦,哦,好,好。”老人一边弯下身放下孙女,一边腾出一只手按按眼睛。小女孩叫嚷着跑向屋里,屋里银发的女人正将折好的纸鹤拆开。
“奶奶,您为什么老把折好的纸鹤又拆开呀?”
“茵茵还小,等茵茵大了就会明白的。”女人一边给茵茵梳着辫子一边说,声音有点涩。
“可纸就要烂了呀。”
“是啊,等哪天纸鹤再也无法拆了,奶奶也许就会飞上天去咯。”
“不,不要,茵茵不要奶奶飞上天。“
“好,好,茵茵乖,奶奶不飞,奶奶还舍不得茵茵呢,好了辫子梳好了,出去玩啊。”茵茵跑了出去,女人背过身擦了擦眼睛,然后收拾起梳子,拿起桌上一块布弹弹身上的棉袄,再抹抹干净的桌子。棉袄是黑蓝的,旧了有点起皱,她站起来时习惯地扯扯下摆,才搬张小凳坐到门口摘起菜来。
老人,还站在树下,只是手中多了根烟斗,他每天都这样静静地看他的女人,直到她把饭菜弄好后一声老头子,他才慢悠悠地走进屋里,坐到饭桌前,倒杯白酒,给女人夹点她爱吃的菜,高兴时还会搁下筷子,来几句山歌,然后才接着吃。
这一天,大清早天就阴阴的,茵茵莫名其妙地发起高烧,口中一个劲地嚷:“奶奶,奶奶别走——”女人烧了盆薄荷水给她洗个澡,然后喂她吃了点退烧的药水,烧退了小女孩就沉沉地睡了,过了好一会,她紧搂着奶奶的手才松开。女人把茵茵放上床,走到桌子前,拿起纸折纸鹤,手一软纸飞了起来,在空中旋了几旋掉到门槛边。老人捡起来走过去递给女人。女人接时他拍了拍她的手。
“累了,就歇歇才折。”说完就转身想到院子里。女人突然拉住他的手。
“根,扶我到桃树下坐坐。”女人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他听着反而有点陌生。
他扶起女人,女人拿着那张纸又去拿桌子上的铁盒。
“折了又拆的,拿盒子干啥?”老人想阻止。
“没啥,只是想给埋掉。”
“好端端的,干嘛要埋掉?”
“有些东西不能老留着。”
“都那么多年了,也不碍着什么。”
说着就到了桃树下。雨停了,许多水珠挂在树上,桃花就更艳了。老人掏出张手帕把树下的大石头擦干,然后才扶着女人并着坐下。
老人点上烟斗静静地抽,女人拿起那张纸在铁盒子上折了起来。
“根,这些年……”
“你待我好,我知道,也知足了。”
“他叫桃,是……”
“我知道。”
“你知道?”
“那次你发烧”
“噢?!……“女人陷入了回忆。
老人放下了烟斗。远处,夕阳渐收。
纸鹤折好了,女人没有接着拆,摆到铁盒上,双手捧起盒子。
“根,这盒子……”
“那九百九十九只纸鹤是我弄丢的……”男人低着头艰难地说着,说着。
很久,女人都没有回应。
男人抬起头,他以为一定会看到女人生气的脸,他已做好思想准备。可是——
女人已永远闭起了眼,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她的双手还举着那个铁盒,铁盒打开了,无数只纸鹤静静而安祥地躺着,最上面的那只显得特别旧,这是女人一直以来折了拆,拆了折的第一千只纸鹤,纸已磨出了绒绒的毛边,色泽也磨去了许多。
老人颤抖着拿起那只纸鹤,慢慢地,慢慢地把纸鹤贴向心口,突然,他看到,在纸鹤的翼上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根”字。
眼泪从老人的眼中掉了下来,一滴、两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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