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

(散文)

一　：李二木匠

我打记事时开始，便知父亲是位出了名的木匠，大家不叫名字，只称李二木匠。可家中没一件家具是他老打制的，都是土改时分地主老财的家具：一对紫檀色的躺箱，一对一大一小皮制小箱，炕上摆放的八仙桌四面带抽屉，四条矮而粗壮的老虎腿曲线优雅。父亲说这是大户人家一件上好的家具。地下一张镂空雕花的红木茶几，父亲更是赞不絶口，自愧手艺不如。

具讲父亲十六岁便跟家叔拜师学艺，二十岁出徒便背着家什走东窜西，独立支撑门面。木匠又分里作外作，外作主要以制作房梁房架，门窗门套，穿插犁杖、牛马车架。这些称外作活。外作活制作粗放，以结实耐用为主。相比內作木匠來说，缺少了技术含量，内作活大到炕琴、躺箱、立柜，小到桌椅、板凳，从刮料、画线、开榫、倒铆、拼缝，没有长年苦练，是不会掌握这门技艺的。

父亲年青时给毌亲打制的两件实用的木制工具，到我记事时还在发挥极其实用的价值。一台纺车，一架织布机。

父亲虽然是内作木匠，但却很少再制作家具，最主要的原因是制作家具所需的材料如木质细腻，锯、刨非常省力，不劈不裂，不变形，最大的好处是耐腐蚀，常常应用在门窗的边材和家具的板材上，这就是上等家具木材——红松。而家具的面料结实耐用，花纹又很漂亮应属水曲柳、黄菠萝和核桃楸。地处辽东半岛的穷乡僻壤的贫瘠山峦中，只能长出镰刀把粗细的柞树棵子，沿河两岸也只生长一些杨柳。想找称心如意的家具材料谈何容易。

于是父亲也只好给生产队制作犁杖，打老牛车棚，硬木制作辋、毂、辐结构的车轮子。父亲说木匠活难在角度和圆弧制作上，要经过周密的计算，制出样板，才能削出车轮弧形的外沿來。别的木匠只能看着李二木匠比比画画，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父亲不会吸烟也不喝酒，只需一壸茶水，虽没有文化，只念过两年高小，却愿和人谈古论今，讲南朝话北国。讲老罕王如何躲避李总兵的追赶，乌鸦、黄犬又是怎样救驾。多尔衮恋皇嫂孝庄而让皇位于年幼的顺治。这些话题往往听的大家忘了劳累。

生产队里收完了秋打完了场后，冰天雪地也就到來，人们开始猫在家中躲避慢长的严冬。而父亲却开始他另外一项副业。

二：窝篓、编席、编锅盖

辽东半岛的土壕山坡上生长一种棉槐荆条，秋后用镰刀割下梱成梱储存起來，冬天里便将荆条放在屋內泼上水，浸泡三、五日后，便可以编筐窝篓了，有时视物件大小需要，用牛角制成的三角锼刀，将荆条一锼三瓣，细密揉软的分瓣荆条父亲会编出一些盛菜装干粮的精巧小筐小篓，而原条则编土篮、拾粪施肥的土簸箕、小背筐、大花篓。很实用的家用农用的筐筐篓篓，属磨损物品，年年都要更新换代，应用的人群也很广泛。生产队春播秋收，家家户户挖野菜割饲草，盛柴装粮，哪样都离不开这些家什。父亲常对哥哥说，编筐窝篓，养活家口，有了手艺在身，就不愁没有饭吃。

父亲还会另外一样手艺，用高梁秸的苇皮编炕席，盖锅的八角形锅盖，囤粮食所用的茓子。

离家十里之遥便是城镇集市，父亲总要逢集市开市之日挑着担子赶集，兜售在家中剩余的产品，以及自留田地里采摘下來的籽棉，到城镇棉花加工作坊加工成棉絮，给毌亲纺线所用。并会带回一些动物型状的饼干，咬一口香酥满嘴的大麻花。

冬日里，我们兄弟姐妹们都按年令大小之分，男孩女孩之别加以分工。年龄小的三姐和我正是贪玩的年龄，一不留神就溜之大吉，伙同邻居小伙伴们到南小河上滑冰车。双臂挥舞着冰锥，如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儿，自由自在飞翔。坐骑下的冰车如劈波斩浪的小船，载着我童年的快乐时光！

可常常懊丧的被父亲恐吓回家，说掉到冰窟窿里就别想见到父毌，再吃不到从城里买回的好吃的东西。并分配我和三姐负责修理秸杆上的包皮。哥哥力气大，负责推滾一个大碾砣子來回碾压破开的秸杆，待硬挺挺的秸杆软绵后，再润上水，泡透后，将苇枇子放在长条木板上用平头铁锹往覆抢去枇瓤，一条揉软的苇枇便大功告成。接下來就是父亲用这些苇枇编织斜纹的炕席，长长的茓子，八角形的软锅盖。

三：　扎风筝、放风筝

春节过后，天气还是寒冷的，父亲便利用这短暂的农忙之前的闲暇时光为我们扎起风筝。父亲将家中不知何年月留下來的一条竹制破旧的门帘上的细竹枇拆解下來，用热水浸软后，扎出七个圆圈，又在圆圈的正中横上一根长竹枇，长竹枇两端扎上五颜六色的公鸡羽毛，圆圈再糊上毛边纸，再将七个张着两臂的圆圈用细麻绳綁成一串。野地里迎着春风，七个圆圈展翅飞上天空。父亲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力气很大，我和三姐合力也拽不过它，父亲只好把“北斗七星”栓在门前的一棵栆树上。后來又扎出锅盖似的“八掛”　，漂亮的“刘海”　。

我和三姐可以抱着线盘，牵着“八掛”、　“刘海”　，迎着拂面的春风，在空旷的田野里奔跑着，和邻居的小伙伴们欢乐的放飞童年的梦——放风筝时，风不能太小也不能过劲，太小的微风，我们得牵着风筝野跑，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才能勉强将最爱飞翔的“刘海”　放飞起來：风一过劲，电线都嗡嗡叫起來，大树摇头晃脑的不停摆动着，父亲说不能出去放风筝了，风大风筝飞不稳不说，风婆发怒还会将风筝撕碎。小伙伴们只好聚拢在我家的厢房里望着劲风摇着屋外的大小树木，有人说把大树锯倒，省得它们扇起大风，害得大家放不了风筝。我觉得他说的很对，就象我总认为头顶的蓝天是一口巨大的半圆大锅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扣在里面，不然的话，大地的边上的小朋友们光顾奔跑放风筝，不注意脚下还不一头栽到地球外面去才怪呢？童年对事物的看法有着不合本质的怪异奇想，其实正反映了孩童的天真，奇思妙想。

左邻右舍的大人们也在孩子吵闹中扎着各色风筝，但大多数都飞不起來，或是飞到半空左谣右摆，一头扎下地面摔了个粉身碎骨。然后又來找父亲帮忙解答原因。于是父亲又讲平衡又说空气流差。现在看來父亲是掌握了空气动力的原理，懂得飞行平衡的技巧，他扎的风筝飞的又高又稳。

现在回想童年的时光，虽不及现今孩子们拥有铺天盖地的各式各样玩具，但那美好的苦乐童年还是值得回味的，那一份沉甸甸的父爱让我终生怀念！

四：纺线、织布

冬日里，毌亲开始将弹好的雪白的棉絮抻出手娟大小的一片片棉饼，用一根筷子粗细的秸杆将棉饼捲起，在面板上搓成棉条，当一大包棉絮都变成一梱梱棉条后，毌亲开始端坐在炕上谣着纺车。

我很好奇观察父亲亲手制作的这辆结实耐用的纺车。现在想想那是个双立的直角三角形结构的框架，大花轮就按装在三角形的顶角位置上，而缠绕线穗的钢轴飞轮则按放在另一头斜角上，而连接大花轮和线轴上的小飞轮是一条细长的牛皮制成的皮带，皮带交叉上在大小轮之间，以增加磨擦力，以防纺车打滑。我问上小学五年的哥哥一个难题，大花轮转一圈小飞轮转多少圈？哥哥只告诉我，我上学后自然会算出來的。现在想想五年级可能还解答不了此类问题吧？

毌亲熟练的从棉条中拉出细线，谐调的动作，精准的配合，一个个沉甸甸的线穗子从纺车上取了下來。

二姐也想跃跃欲试，可她纺出的线不是疙疙瘩瘩就是粗细不匀，气得她帮大姐纳鞋底，裱鞋邦，可她生了一双大手哪有大姐的巧劲，最后败下阵來只好当厨子了。

过完春节天气暖和后，毌亲开始在院子两边木架上将线穗抖开抻直，刷浆晾晒，以备织布所用。

这架织布机是父亲年青时为毌亲亲手制作的，工艺的精湛，结构的复杂直到今天我也无法描绘出來。毌亲脚踏连动踏板，径线上下交替，左右手往覆穿梭引线，随着织布机有节奏的咔嚓声，二尺半宽的白色家织布便一分一寸延长着……

毌亲起早贪黑不断的穿梭引线，直到小河水温暖的可以挽起裤角下河抓小魚时，毌亲才将这匹布织完。

家织布经染后，可缝制单衣棉裤，原匹白布可作被褥里子。

那个年月只要能穿上整齐的衣裤，不捉襟见肘、埃冻受苦就很知足了。为了一家子夏单冬棉的换季，一大家子的所有穿戴衣物，是毌亲起早贪黒一根棉条一枚线穗纺出來的，是脚踏径线手穿线梭不停的从春天织到夏天织出來的，这家织布润含毌亲多少千辛万苦？又凝聚慈毌对子女的无疆大爱！

五：乞讨、逃荒

我上小学后，春旱夏涝的灾荒年不断出现。青黄不接的春脖子，家家粮囤子都见了底，我们家不但粮食吃没了，连半铺炕上培育苗芽的红暑种子也一盆盆扒净吃光。红暑种子吃没了又开始吃猪饲料的红暑渣子，红暑渣吃完后，只有采摘最先发芽长叶的刺叶菜，尽管大人小孩齐上手，也只能采那么一点点。半锅清汤寡水只是浮上飘动一层绿刺叶，喝的个个挺个青筋暴露的大肚皮，两泼尿后肚子又瘪了回去，并发出饥饿的翻肠倒胃的声响。

全村人都陷入饥饿的恐慌中，为了一家老少能继续活下去，毌亲又作出讨饭的决定。讨饭是件丢脸的事，再凡有一线生机的人是不会走上这条辛酸艰苦之道，为了一家老少不被饿死，毌亲别无选择。我们这些吃百家饭长大的儿女算是逃过死神这一关。

父亲为了儿女们不再受饥饿的威胁，决心将家族带到一个水草肥美的伊甸园去。这一梦想终于在后來实现了。虽说当时并不富裕，但粗茶淡饭还是能吃上遛的。比起曾经八月节一快月饼毌亲都要分成四瓣，而她老人家舍不得吃上一口还是幸福了很多。那一小块月饼我们也舍不得一口就吞下肚里，生怕一小块月饼瞬间消失掉，而是慢慢一点点去品味。看着母亲噙着泪的双眼，我们虽小但也很知性的从那小块月饼上掰下一块送到毌亲的口中，梦想啥时能拥有一整块月饼？一定会大解其馋。至于吃上饺子只有盼到过大年才能实现。小时候为了能看上一场露天电影，不惜跑上六、七里路程，在冰天雪地的室外冻得手脚发麻，缩成一团，心中幻想将來要是能趴在热乎乎的炕上看电影，那该是怎样一种享受呢？

按父毌一生的勤劳程度，子女们的好強上进，不应温饱都难以应付，这要论起來不外乎自然灾害，还债，人口，国策，百废待兴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而单纯怨哪一项都有失公允，承如今天别说是一块月饼一顿饺子一场电影一样，只要想，比这再好的美味佳肴，比一场电影舒适的液晶彩电随你享用。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体现社会不断在进步，同时又存在诸多如：贫富之差、腐败现象、急功近利思想、假冒伪劣产品、道德观念低下等，人类进步决不能因这些而停步不前。历史的试金石会甄别出有价值的真金白银來。

人类社会是在变化中逐步走向富裕与文明，而父毌对儿女的爱是永恒不变的，小小的寸草萱花，又怎能报得三春雨露光辉？

二0一四年三月七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