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双娇”塑造者--台湾白先勇谈片
父亲是战场上号称“小诸葛”的国民党一级上将白崇禧,最终却死于蒋介石的“美人计”之下;儿子虽是一名勇敢冲在前线的同性恋斗士,也许正因为白先勇一生的挚爱是男人,正好给了他一段距离去更好地观察和端详女人。白先勇塑造了台湾文学史上最美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男人心里永远不老的尹雪艳,一个是徘徊在最后一夜的金大班。白先勇文学作品里的女人,总是散发着惊人的风采,有人惊叹他身为“同志”,却创造了台湾文学史上最美的女人,更让人惊叹的是他有不同寻常的家世。
白先勇,1937年7月生于广西省桂林市。抗日战争期间,随家迁居重庆。刚七八岁,就染上了“童子痨”,病了好多年,躺在床上,与世隔绝。1948年,白先勇在香港上小学,生性好强,不肯人后,拼命用功,发奋苦读。暇时则沉迷于“小说世界”。逢寒暑假,到街头租书处,抱回一堆一堆的小说。他特别欣赏还珠搂主的小说,说:“还珠楼主五个多本《蜀山剑侠传》,从头到尾,我看过数遍。这真是一本了不得的巨著,其设想之奇,气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绝武林,没有一本,小说曾经使我那样着迷过。”他还喜读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斯人记》,徐讦的《风萧萧》、巴金的《家》,《春》、《秋》以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特别是《红楼梦》,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读,至今仍摆在床头。
15岁的白先勇随父母从海南岛来到台湾后,眼前所见都是那些从极荣华突然转凄清衰败的人们,恰如流浪者梦到受人拥戴为王,梦醒后仍要摸索那不存在的王冠,这种氛围对白先勇影响之深,及于他一生对事业的选择,也决定了他笔下所着意慰藉的,大多是在不能自己把握命运之下挣扎着的失败者,尤其是女人。
1952年在台湾建国中学读书,遇到启蒙老师李雅韵。李雅韵,北京人,文采甚丰,经常在报刊发表小说。抗日期间,曾从事地下工作,在白的心目里是个文武全才的巾帼英雄。李教国文,常用纯正的北京口音诵读南唐李后主等人的诗词,为白先勇启开了中国古典文学宝库之门。她很喜欢白先勇的作文,经常给予鼓励,还帮助白先勇投稿,在《野风》杂志首次刊出。她对白先勇说:“你这样写下去,二十五六岁,不也成为作家了?”中学毕业以后,白先勇一直跟这位启蒙老师保持着联系。
1956年高中毕业,本来要保送台湾大学,然而,白先勇却为一种浪漫想法所陶醉。他念地理书念到长江三峡,便想起幼年漫游长江的情景。对于山川之美,印象极深。一心想着将来能到三峡参加水利建设工程。因为台湾大学没有水利系,就被保送入成功大学水利系。读了一年,成绩优异,然而,兴趣和才能却都不在这方面。同学们做物理试验,他却拿了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当时,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对他影响很大,于是决定重考大学,弃水利而转攻文学。按照启蒙老师李雅韵的意见,不考中文系而考外文系。对他的选择,白崇禧并不以为然,认为“自古文人多饿饭”,不过他还是比较开明地试着去理解儿子从文的志向,后来白先勇创办《现代文学》时,主要还是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经济上的支持。 进入台大外文系,试笔写了几篇小说,送给他十分敬仰的夏济安先生过目。夏看后对白先勇说;“你的文字很老辣,这篇小说我们要用,登到《文学杂志》上去。”这是白先勇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后来又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我们看菊花去》(原名《入院》)、《闷雷》。 1960年,白先勇跟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等人创办《现代文学》杂志,一方面,介绍现代西洋文学的作家、流派以及创作方法,另方面,发表创作作品。白先勇早期的许多小说就发表在这个刊物上。
他的早期小说,如《月梦》、《玉卿嫂》、《黑虹》,《小阳春》、《青春》、《藏在裤袋里的手》,《寂寞的十七岁》、《毕业》等,文笔洗练,才华横溢,奠定了众口交誉的地位。这些小说,有的取材于亲身的生活体验或耳闻目睹的家庭往事。“有一年,智姐回国,我们谈家中旧事,她讲起她从前一个保姆,人长得很俏,喜欢带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居。我没有见过那位保姆,可是那对白耳环,在我脑子里却变成了一种蛊惑,我想带白耳环的那样一个女人,爱起人来,一定死去活来的——那便是玉卿嫂。”有的发端于某些印象至深的事情,借助浪漫的联想成篇。“有一次我看见一位画家画的一张果体少年油画,背景是半抽象的,上面是白得熔化了的太阳,下面是亮得燃烧的沙滩,少年跃跃欲飞,充满了生命力,那幅画我觉得简直是‘青春’的象征,于是我想人的青春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成艺术才能长存。”后来写成小说,名字就叫做《青春》。白先勇在《蓦然回首》一文里回顾说:“出国前我写的那些小说大部分都嫩得很,形式不完整,情感太露,不懂得控制,还在尝试习作阶段,不过主题大致已经定形,也不过是生老病死,一些人生基本永恒的现象。”
1963年大学毕业,获奖学金到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室深造。此前不久,他的母亲病逝,如《蓦然回首》里所说的,“头一年在美国,心境是苍凉的,因为母亲的死亡,使我心灵受到巨大无比的震撼。像母亲那样的一个曾经散发过如许光与热的生命,转瞬间,竟也烟消云散,至于寂灭,因为母亲一向为白马两家支柱,遽然长逝,两家人同感天崩地裂,栋毁梁摧。出殡那天,入土一刻,我觉得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无可拒抗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渐领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强求。”
1965年,白先勇获硕士学位,此后一直在美国加里福尼亚州立大学任教。在美期间,他的小说创作获得丰收。以”65年为分水岭,可以分先前后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小说结集为《纽约客》,主要作品有《芝加哥之死》、《上摩天大楼去》、《香港一一九六o》、《安乐乡的一日》、《火岛之行》、《谪仙记》、《谪仙怨》等,大抵以美国杜会为背景,反映旅美中国学人流落异国的苍茫、空虚的心绪。后一阶段的小说结集为《台北人》,包括《永远的尹雪艳》、《一把青》、《岁除》、《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思旧赋》、《梁父吟》、《孤恋花》、《花桥荣记》、《秋思》、《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游园惊梦》、《冬夜》、《国葬》等十四篇。尽管这些小说人物、故事不同,技巧迥异,却也有其共同之处,这就是表现那些汇集在台湾的大陆人的怀旧和绝望,流露出强烈的“一切皆空”的情感。
近年来,白先勇未再创作短篇小说,转而致力于长篇,第一个成果是《孽子》,1977起连载于《现代文学》。卷首题辞:“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于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它反映的还是他所熟悉的小说世界,主人公却是沉沦中的下一代了。读罢,直叫人心灵颤抖,不寒而慄!
《台北人》堪称白先勇的代表作,而《永远的尹雪艳》在这部小说集里又有代表性。
尹雪艳是十几年前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不管历尽沧桑,世事发生变化,然而,她还有她自己的旋律、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为外界的迁异而影响到她的均衡。早在上海,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嘈起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的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此言不虚。上海棉纱财阀王家少老板王贵生被下狱枪毙,另一个上海金融界炙手可热的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来连个闲职也没捞上。”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尹雪艳牺牲,对尹雪艳却毫无影响。她在台北高级住宅区的新公馆“很快的成为她旧雨新知的聚会所”,她仍然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台北的新兴实业钜子徐壮图依然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什么余经理、周董事长也争相来到这里,昔日百乐门的老相好吴经理也不顾“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在牌桌上奋力搏杀着……
白先勇曾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了许多书,其实也只在重复自己的两三句话,如果能以各种角度,不同的技巧,把这两三句话说好,那就没白写了。”《永远的尹雪艳》——也就是整个小说集《台北人》——要说的那两三句话,却不是白先勇说的,而是借用刘禹锡的诗《乌衣巷》,标于卷首:“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像《永远的尹雪艳》这样的小说,虽然写的是过去,却不是专供“永远”式的人物顾影自怜,而是给脚踏实地奋斗在今天的人看的。挽歌无疑是唱给今天的人听的。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白先勇作品中的惊鸿一瞥,着重塑造了一个在上海和台湾当过20年舞女,绰号“金大班”的夜巴黎舞厅舞女金兆丽,展现了她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以及尊严和真情的复归。小说问世后十余年,台湾电影导演白景瑞将其搬上了银幕,由姚炜、欧阳龙等主演。影片一上映,就在台湾连映数十日,场场爆满,成为当时的影坛佳话。几年前,《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又被改编成舞台剧本,由著名导演谢晋任艺术总监,刘晓庆主演金大班,在全国各地演出,金大班风华绝代而又洗尽铅华的形象重新出现在观众的视线中。2009年,晋身制片人的范冰冰推出电视剧《金大班》,经过改编的剧本不仅增加了多个人物,力邀周渝民、方中信、黄秋生、黄少祺等男星加盟,还新设了许多情节和冲突,让故事更加复杂。比起当年姚炜的沧桑况味,以及刘晓庆的妩媚风韵,范冰冰的娇艳美丽为金大班增添了些许青春气息。读过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一定会记得“一件黑沙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华,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地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这是金大班的第一次出场。40多年来,三次被明星演绎的“金大班”,依旧是岁月斑驳光影下无法言说的传奇容颜。
究竟是哪个女人触发白先勇的灵感,写下了这位华文文学里最令人难忘、看尽繁华的美艳舞女金大班?白先勇说:“其实金大班的原型来自于台湾‘夜巴黎’的丁大班,我也就去过那么一次,和丁大班也就一面之缘,但她那种能压场面的架势和八面玲珑的姿态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白先勇笔下不朽的风情人物,就这样与他的现实生活不断交会,谱写着属于作家的虚实人生。
《永远的尹雪艳》里的人物,除了主人公尹雪艳以外,就是匍伏在她裙下的那一群。
对于尹雪艳,作者的嘲讽多于同情。“永远的尹雪艳”这个标题本身,讽刺意味就极明显,构成小说的基调,通篇的艺术描写都是扣着这个标题和基调做文章的。跟尹雪艳过从甚密的先后有王贵生、吴经理、洪处长、徐壮图,几乎都是家破人亡,一个好下场的都没有。这带血腥味的事实体现着作者的嘲讽态度。“永远”加诸于这样魔鬼、妖精般的祸水,不啻为刻意经营的画龙点睛之笔。
对匍伏在尹雪艳裙下的那一群,作者的同情多于讽刺。嘲讽也是有的,主要责怪他们不该为色所迷。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此外大抵是同情,具体地体现在对尹雪艳的嘲讽之中。且看小说里的一些描写: 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
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徐壮图死后,尹雪艳却像“卧龙吊孝”似地前去吊唁)“尹雪艳却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一时灵堂里一阵大乱,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过去。”而且,“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
综上事例,不难看出作者的态度既有同情又有嘲讽,二者紧密结合在一起。作为旧时代的挽歌,当然流露出某些悼亡和依恋的情绪,然而,这并不意味作者是复旧派,企图力挽狂澜,拨动时代巨轮倒转。小说明显的嘲讽倾向也证明了这一点。作者笔下的尹雪艳、金大班,不是遗老式的抚今追昔,一唱三叹,而是以明确的倾向性描摹历史的图画,启发人们对生活进行缜密的思索。它的社会历史的认识价值远非那些泳物、悼亡一类的文字所可比拟。不管作家是否自觉,几乎一致的看法,白先勇是历史感和社会意识极强的作家。 作为这篇小说的世界的主宰,尹雪艳被象征为幽灵和死亡。欧阳子《<永远的尹雪艳>之语言与语调》一文里说:“死神,一如尹雪艳,耐性地,笑吟吟地,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看着他们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然后,不偏不袒,一律平等,将他们一个一个纳入她冰冷的怀抱。”比如颜色,这种象征意义就隐含于“红”、“白”两色。
尹雪艳的基色是肃杀的象征死亡的白。什么“蝉翼纱的素白旗袍”、“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一身雪白的肌肤”、“混身银白”、“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徐壮图闯进尹公馆,尹雪艳装饰一番,更突出了象征的“红”和“白”的对比。她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脚下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奇怪的是,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且耳朵上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杀气腾腾,不祥之兆!后来,尹雪艳亲自捧一碗冰冻杏仁豆腐给徐壮图,偏偏又有两颗鲜红的樱桃,那把寸把长的银坠子在他眼前晃,更加浓了血腥味。徐壮图离开尹公馆,一身白色的衣衫的尹雪艳送他出来,果然“像一尊观世音”,最后把徐送上西天。此外,像尹雪艳对吴经理说的“我来吃你的红”,象征意义再明显也不过了。
《永远的尹雪艳》不同于《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它不以故事情节见长,而以丰富多彩的语言取胜。它不刻意追求华美的词藻,却是色、香、味皆备,作者不仅熟悉尹雪艳、金大班生活的那个世界,而且善于以浓墨重彩再现那个世界。且以生活衣着这些细节来看,处处都突出了它的鲜明特征。
如说“住”,则是“从日本人接收过来华贵的花园洋房”,“崭新的西式洋房,有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
如说“穿”,则是“蝉翼纱的素白旗袍”,“穿着紫貂,围着火狸”,披着“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还有“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
如说“戴”,则是“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
如说“吃”,则是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炝虾”、“醉蟹”、“鸡汤银丝面”、“冰冻杏仁豆腐”、“宁波年糕”、“湖州粽子”、“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涂着俄国乌鱼仔的小月牙儿饼”。
如果没有这丰富的有表现力的绚丽多彩的语言,尹雪艳、金大班生活的世界是无法活生生地映现在人们眼前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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