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903号房重庆霜儿

发表于-2014年03月05日 晚上10:02评论-3条

我是一套房,在九楼,大家都习惯叫我903号房。

我长相普通,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显得很不起眼。我个子瘦小,只有六、七十平方米的面积,但有两室两厅一卫的内脏。

因为我出生在城市,所以也有不菲的身价。

我刚被建筑商建出来,就有不少人来跟我相亲。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贵有贱。有的穿金戴银,神情傲慢。用不屑地目光扫视我几眼,就在西装革履的售楼员讨好的目光中扬长而去;有的穿着简朴,表情凝重。他们紧跟着售楼员,诚惶诚恐地听他那些连我都会觉得脸红的信口雌黄,然后遗憾地咕哝:房子不错,就是价钱贵了。然后在售楼员轻蔑的眼光中不舍地离开。

我觉得这种相亲很不公平,我将贡献毕生来伺候未来的主人,凭什么只能被选择?但我是哑巴,我的发言权被造物主控制了,我只能当开发商手中的筹码,做他们赚钱的工具。虽然我明知自己的造价并不值几个钱,还有偷工减料的隐患。但是开发商要把我抬上天,我只能按着小心脏保持缄默,而且无需担心掉下来会摔碎,因为有一大堆买家在哄抬我。即使跌落,我庞大的身躯,只能把底层的他们砸得粉身碎骨,虽然我的良心是那么的不安。

我住在九楼,没有电梯。爬上来要累弯了腰,但是我却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我看到旁边那些房子建得高大雄伟,被装扮得花枝招展,好生羡慕。我看到楼下的同胞都先后被人相中,呯呯砰砰地被整容包装。成天吃着呛人的灰尘,我好生渴望,快点有个好买家来相中我,把我包装得漂漂亮亮。让我以最美的姿态,肆意绽放在喧嚣的城市。

终于,我迎来了自己的主人。

那天,售楼员照样西装革履地带着一群人来相我。这是两对五十上下的农村夫妇和一对看着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女,其中女孩还挺着个不协调的大肚子。一群人在售楼员的带领下,在我的身上来回踩踏。

为首的男子一直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他皮肤黧黑,面象憨厚,头很大,背有点驮,听他身边破着脚的女人叫他“大脑壳”。

大脑壳很谨慎,用粗糙的手在我身上这摸摸那拍拍,还反复地央求售楼员打点折。售楼员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大伯,这是我们搞活动推出的特价房,二十万九千八百元,已经够低的了。你到附近看看,哪有这么便宜的?”

“是是是”,大脑壳不住地点头,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小伙子,把那零头抹掉也好啊。”

售楼员轻蔑地笑了:“我说大伯,我可不是菜市场,可以随便讨价还价。”

另一对夫妇中女的发话了:“我说亲家,还磨蹭个啥?定了吧。我看这儿还不错,房子虽然小了点,也勉强够年轻人住。再说都看一个月房了,你嫌这嫌那的就是不下手”。回过身指着女孩的肚子说:“你看我妹儿肚子一天天大了,不是存心拖到生了娃儿到你山上住吧?”

“不,不是的。房我一定买,一定买。我就弟娃儿一个,砸锅卖铁也要给他买。”大脑壳苦涩地挤出笑容,点头哈腰地对亲家母说。

“反正,你不买房子,我妹儿就不嫁到你给你儿。”亲家母气咻咻地看着大脑壳两口子。

“老汉,要买就快点嘛。天天这里看那里看,烦死人了。”弟娃儿紧张地看着妹儿嘟起的小嘴,不耐烦地说。

“是啊,大伯,你看大家都满意,就定了吧。机会难得,这活动一结束我们就恢复原价,要高出好几万呢。而且,盯着这套房的人也多,下手慢了就被人抢走了……”售楼员的脸上又恢复了贯有的热情,嘴巴象弹簧一样不停地弹跳。

“可,可是我钱不够哇。”大脑壳声音很,脸色黑一块红一块。

“你有多少?”售楼员急急地追问。

“统共才,才七、八万。”大脑壳的声音象蚊子哼哼。

“大伯,没问题。你可以分期付款,我们首付只要五成,剩余的慢慢还银行,一年才万把块钱。”售楼员的声音充满了号召力。

“先说好。借钱和还贷款的事你们大人各人负责,莫想让娃儿们出半分哈。”亲家母脸上横肉堆得象隆起的菜畦。

“亲家你放心,这个我晓得。”大脑壳又挤出艰涩的笑容,讨好的地哈着腰。他的破脚老婆也跟着用力地点头,像是在郑重的承诺。

“哼,连个房都没有,还想娶媳妇。要不是妹儿不争气肚子大了,我才不得答应这门亲事……”亲家母不满地数落着,直到她老公拉了拉她的衣袖,才停止了絮叨。

“这样,你先把订金交了,房子我给你留着。不够的跟亲戚借点,过些天来办手续。”售楼员亲切地鼓动着。

大脑壳低着头,用脚使劲在地上蹭了半响,才抬起头和他老婆交换了下眼神,迟疑地说:“好……吧……”

除了大脑壳两口子,其它人都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售楼部办手续……”售楼员脸上立马堆上谦恭的笑容,谦恭地弯着脸举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鱼贯走了出去。我觉得一阵轻松,正要伸开手臂活动下筋骨。看到大脑壳在门口无限惆怅地回头看了我几眼,嘴里咕哝着:“种了一辈子粮,也买不到一套房。怕是到老死,也还不清买房的钱……”

接下来,泥沙、砖块、电线、石灰、木方……相继进入了我的身体;泥工、水电工、灰工、木工,象持着手术刀的医生一样,在我身上横剁竖剐。

疼痛使我充满恐惧,却莫名的激动。扎吧扎吧,这不过是精通的外科整形手术;忍吧忍吧,只有付出血的代价,就能换来华丽的蜕变。

这期间,大脑壳几乎长驻这里。大脑壳话不多,总是苦着一张脸,没半点装修新房的喜悦,只是在跟工匠们讨价还价时,会敞开了嗓门露出炫耀的神情。

大脑壳很勤快,运泥沙、砖块、材料……但凡需要花钱请棒棒的苦力活,都是自己干。往往爬到九楼,累得脸都白了。大脑壳对装修不懂,却显出很在行的样子,这儿摸摸那儿敲敲,对工匠们指指点点。

工匠们不喜欢他,说他太抠门,啥都买便宜的,还一丝一毫都要计较。

从大脑壳跟工匠们零星的交谈中,我知道大脑壳是个农村人,家在离城不远的大山里,靠种粮为生。在他们那一代,倒也能讨个媳妇组个家庭图个温饱。但是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过工开了眼界,不愿再回山上伺候土地老爷。尤其是年轻姑娘,非城里不嫁。山上生儿子的,若在城里没房,就讨不到媳妇。他儿子二十岁,儿媳妇才十六岁。他怕错过这门亲事,只好依了年轻人,给他们在城里买套房。

渐渐地,我的喜悦被失落替代。我发现一翻动作后,我并没有如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变得花枝招展。工匠们只是简单地为我刮了白铺了地砖拉了电线装了灯泡,大脑壳一家也只零星搬来些笨重而陈旧的家具。听说有的从老家挑选的相对好一点的,有的是从旧货市场淘汰来的。看着简陋的陈设,我为自己的寒碜而顾影自怜,也对大脑壳一家的清贫而纠结郁闷。

但我只是座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房子,纵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也无以宣泄。我只能表情僵硬地站在我的位置,冷冰冰地打量着欢天喜地住进新家的主人。

我的主人不是大脑壳,而是他那叫弟娃儿的儿子和大肚子的妹儿。

弟娃儿长得矮矮壮壮,跟他爸一样话不多。妹儿满脸的稚气,挺着个大肚子,象个企鹅宝宝。

两个孩子在屋里转着圈,兴奋地尖叫、跳跃――

“老婆,我们有房子了。哈哈……”

“是呀,老公,我们都是城里人了。嘻嘻……”

“老婆,我一定要挣好多钱,让你过得巴巴适适。”

“老公,我爱你一辈子……”

两个充满活力的孩子,有着使不完的劲,晚晚都在我的身体里折腾。那些让人脸热心跳的声音,穿透我单薄的躯体,飘散到楼道里,引来啧啧声不断。吓得我直为“企鹅宝宝”的肚子担忧。

过了段时间,我发现日子变得有些不对劲。

弟娃儿他有份不错的工作,在工地上开挖土机,据说收入还不错,有两三千工资。他每天回来总是灰头土脸,换洗完就窝在桨得发白的二手沙发上玩手机。

妹儿啥事不懂啥也不会做。她成天守在破旧的二十一英寸电视机前,一手拿零食,一手握遥控器,时哭时笑,不亦乐乎。白天饿了就吃方便面、啃面包,晚上等弟娃儿回来两个人就去杀馆子。

一个月的工资,往往月中就花光了。没钱时,小两口也试着在家弄饭吃。可不是把菜炒糊了,就是饭煲生了,然后两个人饿着肚子生闷气,互相责骂对方无用无能。当然,每次占了上风的,总是妹儿。只要弟娃儿惹怒了她,她就会哭闹着在地上打滚,吵着要把孩子打掉,吓得弟娃手足无措,偃旗息鼓。

亲家母每次来,都会象复读机一样数落我平凡的面貌和简单的装备。然后背着弟娃儿悄悄塞给妹儿一点零钱,并窃窃地传授她掌管家庭权力的诀窍。

大脑壳两口子偶尔会背些米面和蔬菜水果,气喘吁吁地说城里东西贵,还不及家里的新鲜。妹儿就会冷言冷语地说,现在谁还爱吃这些土货,对他们也没个好脸色。他们总是匆匆地来,草草地帮忙收拾下屋子弄点吃的,又默默地走了。

但是他们那些绿油油鲜嫩嫩的蔬菜瓜果和散发着清香的米面,没有变成小两餐桌上的美味,反倒成了毒害我的武器。那些腐烂的菜叶、虫蛀过的米面、跟妹儿吃剩的果皮纸屑一起堆积如山,也没人打扫。

我成天被臭虫叮咬,被聚乙烯臭熏,成天胸闷、头痛、恶心,如大病在身。我绝望地想,要是长久如此,自己这被建筑商草草造就的虚架子,怕是就此要灰飞烟灭了。我盼望改变,盼望充满阳光的生活。

几个月后,随着一声哇哇大哭,家里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大脑壳两口子天天在我的身体里转悠,忙碌而快活地侍候坐月子的妹儿和他们的宝贝孙子。每天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欢快。我闻着饭菜的香甜,无限感激地看着熟睡的婴儿,是他让这个家充满了活力和生气。我相信,有了宝宝的妹儿和弟娃儿,会慢慢成熟起来。

但是,妹儿并不爱孩子。她不给孩子喂奶,不照料孩子,甚至嫌孩子屎尿脏啼哭烦。跛脚婆婆心里急,却不敢责备妹儿,只是含泪教妹儿如何照料孩子。妹儿背过身,生气地吼叫,我这么小,就想把娃儿丢给我?门儿都没有。哪个的孙哪个管,莫来烦我。最后,大脑壳两口子无奈地把孙子带走了。

听说没得钱买奶粉,都是喂的米糊。为此,妹儿第一次回山上,和跛脚婆婆吵了一架,说她吝啬、狠心,自己的孙子都舍不得花钱。

卸了货的妹儿一天天长大。娇小玲珑的个子,白皙细嫩的皮肤,走起路来小腰一扭一扭的。妹儿不再枯燥地看电视玩手机,也不愿意工作,而是乐于五彩斑斓的花花世界。会朋友,逛街,上网,打麻将,难得见到身影。有时还得弟娃儿亲自接回来。

妹儿虽然在家邋遢懒散,出门却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买来大堆廉价的胭脂水粉,每天都要对着镜子涂抹半天,把一张清秀的脸画得跟鬼符一样。她对衣柜里那些皱巴巴的廉价衣服越来越不满,翻腾来翻腾去嫌没一件穿着体面。也倒腾来倒腾去地抱怨弟娃儿挣的钱少不够花,是个脓包;怨自己当初太小不懂事,没听妈的话嫁个有钱人家。

抱怨多了,弟娃儿也会闷声闷气地反驳,我穷?我在城里还有房呢!

你这也算房?妹儿嗤之以鼻,用手戳着我瘦弱的脊梁和破旧的家私。不屑地说,你自己看看,屁股大一点,装修得跟毛坯房一样,连件象样的家具都没有,也叫房子?我都不敢带朋友来玩,你还好意思说……

这样一说,弟娃儿就觉得有些理亏。声音不自觉地弱了,好歹也是我们自己的房,过几年挣了钱重新装修下也够住了。

够你个头!你那点工资连吃饭都不够,要等到猴年马月才有钱装修哇?再说,这个破屋,够住吗?等娃儿大了,我爸妈来睡哪儿?你看我隔壁的小丽,老公的老汉是包工头,家里的房子又大又宽又气派。你妈老汉呢?一个穷农民。买这么间破房还欠着债,结婚这么久也没给过我们钱用,啥都靠不到。跟着你,吃不好穿不好玩不起,太受罪了,呜呜……

受哪样罪呀,天天晚上让你那么快活……弟娃儿嬉笑着伸手去扯妹儿的衣服,眼里露出渴求的光。

滚,你个没用的窝囊废。没本事养老婆,休想干好事!妹儿用力一甩,手肘打在弟娃胸口,痛得弟娃龇牙咧嘴直哼哼。

疼痛激发了弟娃儿恼怒,他顺手扭住妹儿的胳膊,粗大的手掌落在了妹儿粉白的脸上,手上一下白花花一片。嘴里还骂骂咧咧,个死婆娘,老子天天那么辛苦挣钱把你供起,你还嫌这嫌那,简直忘了自己姓啥了。老子忍了你很久,再不打你,怕要上房揭瓦了……

妹儿也不甘示弱,历声咒骂着跟弟娃儿扭打在一起。两个年轻人,使出做好事的力气,打得天昏地暗。让我的小心脏跳得咚咚直响,惹得隔壁房的老大爷不住地悄悄窥探,一声声摇头叹息。

从此,激越的欢爱声被激烈的打闹声替代,冷清的屋子变得硝烟弥漫。就连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成了们伴奏的乐器,声声震撼我的耳膜。

我在吵闹中战栗――我,作为房子,为你们遮风挡雨,给你们提供休憩生活的空间。我何罪之有,要把怨气洒在我身上?

大脑壳依然风吹日晒地在山上种粮,等着收了粮食卖个好价钱还银行贷款。他依然隔三差五背些东西来,苦口婆心地劝小两口要勤俭节约,省吃俭用。

有时,跛脚婆婆也会带着孙子一起来。喝米糊长大的小家伙,照样长得又黑又壮。他穿着不合体的旧衣服,拖着长长的鼻涕口水,污黑的小脸上只有两只灵活转动的眼珠有光泽。小家伙紧紧粘在婆婆身后,怯怯地看着弟娃儿和妹儿,任爷爷奶奶怎么教,也不开口叫爸爸妈妈。

妹儿见到他总是厌烦地躲避,生怕弄脏她的花裙裙。弟娃儿则会不满地斥责跛脚婆婆不讲究,带孩子进城也不穿件好衣服。而跛脚婆婆只有委屈地搂着小孙子。嗫嚅着说,天天起早摸黑,哪有时间收拾啊。小娃儿家,不挨冷受饿就行了。再说,买房的钱都还不过来,哪有钱买新衣服。要是哪天别个催帐,借的那些钱还不晓得拿啥还咧……

没多久,事情就来了。

那天,大脑壳照例背了一背篓东西,帮忙收拾了屋子,弄了饭吃后却没再跟以往一样匆匆离开,而是坐在桌前抽闷烟,一支接一支。烟雾在屋子里缭绕升腾,笼罩着大脑壳阴沉的脸。

弟娃可能被烟熏着了,握着手机不满地问,爸,你啥时走?抽那么多烟。

我,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大脑壳掐灭烟,吃力地开了口。

啥事?弟娃儿警惕起来。

借我点钱行吗?你大舅病了,说是癌症,要花很多钱治。我们买房跟他借了两万,现在还没还。前些天你舅妈来要这笔钱,我又拿不出,你看,能不能帮我凑起,我以后慢慢还你。大脑壳一字一句,小心地说。

啥?老汉,你想得出来。找我,我哪有钱。弟娃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一个月不是也有两三千嘛,这几年,总该存了些吧。大脑壳看着神情激动的儿子,有些胆怯。

存,你以为我们不吃喝啊?你在山上都存不到钱,这城里样样要钱,啥都贵,我那点工资够个啥?没问你们要生活费都不错了,还跑来跟我要钱……弟娃儿一改在妹儿面前的态度,对大脑壳又吼又叫。

就是。当初可是说好自己负责买房的钱,我妈才同意的。这才几年,就反悔了?变着花样来逼我们帮你还债,你太离谱了吧!妹儿从里屋转出来,站在弟娃儿身边,气咻咻地盯着大脑壳。

孽障!大脑壳摇晃着站起身,颤抖着伸出粗黑的手,指着弟娃儿,眼里泪光闪闪,嘴唇哆嗦了半响,只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以后,好久都没见到大脑壳。不知道那笔债还上没有。

但是,小两口的战争却进入了白热化。因为妹儿热衷于打扮和应酬,弟娃儿的收入远远不够花销,入不敷出的矛盾越来越深,妹儿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妹儿或许绝望了,一次争吵后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再也没有回来。

弟娃儿跟平常一样赌气在家等了几天后,蓦然发觉了异样。他满城找妹儿,满世界找妹儿。而妹儿,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倒是妹儿的爸妈,带着一群人来大砸大闹了一场,说是妹儿白白跟了弟娃儿几年,啥也没得到。弄得我遍体鳞伤,体无全肤。

弟娃儿不再准时起床,不再按时去开挖土机,甚至不再玩手机。而是窝在家里,每天醉醺醺地把烧酒瓶香烟盒扔在我的身上,然后蒙头大睡。消沉的弟娃儿,很快丢了工作,躲在我冰冷的身躯里,穷得捡烟屁股抽。

大脑壳两口子更加憔悴苍老了。跛脚婆婆把我仔细清扫后,端了米饭,坐在皮包骨头的儿子身边。摸着一脸茫然的小孙子,只会呜呜咽咽哭泣,造孽哟,咋就这么狠心,丢得下这么乖个娃儿,呜呜……大脑壳则闷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满屋子浓浓的烟雾,呛得小孙子流着泪拽着婆婆的衣角直嚷着要出去。

人走了,天又没塌下来,日子就不过了?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挣钱,争取早点再取个。最后,大脑壳的语气竟充满了威慑力。

对头,娃儿我们来养。你莫发愁,我们有房子,哪愁找不到媳妇。跛脚婆婆环视着四壁空空的屋子,眼里闪现着希望的光芒。

那以后,还真来过几批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屋里转悠来转悠去,东指指西摸摸。那情形,倒不象是在跟弟娃儿相亲,而是来和我相亲。

弟娃儿的脸上有了笑容,开始活跃起来。

但最后,这些女人都没有再来。据说有的嫌弟娃儿有个拖油瓶,有的嫌我太小太寒碜。

弟娃儿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象跟我有仇一样,用大量的烟酒和呕吐物来污染我,还不时在我身上又踢又打。

装修一下,再买点象样的家私电器,没准会有大把的女人愿意。

不知是哪个媒婆随口说了句,让大脑壳一家如醍灌顶。是啊,花点钱装修一下,就有个家的样子,不愁没人看得上眼了。可是,听说象样点儿的装修要花好几万。大脑壳犯了愁,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天上又不会掉金子,钱从哪儿来呢?

听说,现在搞建筑的工资高。不需要什么文化,只要肯吃苦,一个月能挣三五千,一年的收入可以抵土里扒几年的呢。大脑毅然决定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和弟娃儿两爷子去大城市打拚几年,挣点钱回来把我装修。

走的前一晚,也是看到大脑壳的最后一次。他躺在床上,一根一根地吸着廉价香烟。他眼睛盯着天花板,鼻翼翕动着,象哭象笑又象是吸烟雾,只有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地闪烁……

我的生活恢复的平静。没有争吵没有打闹,只有跛脚女人偶尔来检查门窗有没被小偷撬。我成了一座空房。孤零零地站着,挤在拔地而起的新楼间,看周围那些窗口里演绎的似曾相似的画面,听左邻右舍疲乏的脚步和苦恼的抱怨声。我在想大脑壳还有多久才能回来,把我包装成美丽模样。

我偶尔也心生烦恼。我只是一座冰冷的房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场地,没有温度没有情感,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们倾家荡产地抢占我,为了我离乡背井,吃苦受累,殚精竭虑。活着时没享过天伦之乐,让房子成了蜘蛛的乐园,死了还有人为我反目成仇,不知是房在作孽还是人在自……

一天,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矮小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大大的肚子,象个企鹅宝宝。妹儿!我心里一阵狂喜,妹儿回来了。我真想祈求上天赐予我开口说话的神力,好让我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告诉大脑壳。可是,妹儿的身边有个比弟娃儿还壮的男人,两人手挽手在我的视线中逐渐缩小、模糊。

妹儿嫁了户有钱人家,就在这个片区最高档的那个楼盘。

怎么不告她重婚罪啊?

怎么告?生了娃娃又没扯证。而且当时妹儿还小,不遭反咬一口就不错了。

就苦了903号房的那户人家了。

哎……

这是我听楼下的大妈晒太阳闲聊说的。

大脑壳爷俩什么时候回来?我站在风雨里,苦苦等待。我也渴望有一张体面的脸,风风光光地让别人也羡慕。渴望有人闹腾,有一个温暖的家。

可是,大脑壳再也没有回来。

在弟娃儿沮丧地垂着的脸上,在跛脚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在小孙子茫然地捧着的黑匣子里,我看到了大脑壳黑白分明的影像。

大脑壳死了。

在工地上,从高楼上坠落,摔断筋骨,当场死亡。我无法想象,那个憨厚的大脑壳,死亡时是否血溅工场。也无法知道,那个小气的大脑壳,死亡时是否还盘算着差多少钱来把我装扮;更无法明白,那个无知的大脑壳,死亡时是否还在惦记着儿子的婚事。但是,在此后的夜里,我时常听到有沉重的叹息声在我胸腔里回响。

903号房闹鬼。

这个消息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只是人人都畏惧靠近我,尤其是在夜晚。

开始有一些陌生的面孔陆续来到903,他们跟最初和我相亲的人一样,对我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相互交头接耳。

我知道,新一轮的售卖又开始了。我的主人,将要遗弃我这个让他失妻丧父的灾星,开始崭新的生活。我听说大脑壳死后,工地赔偿了六十万。弟娃儿计划用这笔钱,买套大点的房子,再做点小买卖。

还听说,我现在身价涨了。在我们这一带,我可以卖三十几万了。但是我有些惭愧,因为闹鬼的传闻,没有买家愿意出这个价钱买我。弟娃儿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见几翻下来没人接手,干脆直接以二十五万的低价把我甩了出去。

我的新主人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农村夫妇,说是在外打了半辈子才存了点钱买房。说管他闹不闹鬼,能便宜好几万少打几年工就是赚到了。也不图个啥,只要有个房好把娃儿接到城里读书。

他们的娃儿十二三岁模样,双手捏着个手机,目不斜视地在屏幕上按动,神情时而亢奋时而沮丧。那情形,跟弟娃儿玩手机的神态一模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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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流水宛延点评:

903号房以拟人化的自我见证了从买这套房到卖这套整个过程。一户名叫大脑壳的农村人,在娘家人的逼视下,为了未婚先孕的儿子在城市买套房,种了一辈子地,打肿脸充胖子也只能付个首付。紧紧巴巴简单装修住进去后,也并没有见得儿子就过上了好日子,年龄太小的儿媳妇根本不懂得过日子,成天什么活也不干就知道抱怨或者和丈夫吵架,丈夫一度的忍让或者大打出手,依然没有留住她,面对一所空房子儿子只知道借酒浇愁,大脑壳为了使房子面目一新让儿子再续一房亲事,逼不得已和儿子出去打工,摔死在工地。
故事表达了乡下人为了在城市拥有一套房的不易,费了那么大的劲把日子过程这样,为哪般?是虚荣心吗?
故事写得十分好,但是立意不明显,逻辑上说服力不是很强,希望作者在这方面多用点心,定能创作出好作品来!

文章评论共[3]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过来看到好文不能错过。。顺道送杯咖啡,写作辛苦。at:2014年03月06日 晚上7:52

重庆霜儿-回复谢谢清辉留墨!咖啡很香,友情很醇,勉励很暖。祝你快乐! at:2014年03月10日 下午4:46

重庆霜儿-评论

谢谢流水精彩点评!仔细看了下,的确主题不太鲜明,又修改了下。感谢您的鞭策!at:2014年03月10日 下午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