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得很无聊,她本来有一大堆事要做,可局长喝醉酒倒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虽说沙发在外间,林大可关起门在里间做事的。但孤男寡女毕竟……林感觉不舒服,隐隐有种担心。担心什么她也说不清楚。照理说,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的统计室在走廊的最里面,局长办公室在她外面一间,她负责的工作主要是和数字打交道,平常没有谁会来她办公室,除非找局长的人多了,局长要分批接见,才会有一两个人被暂时安置到她外间的沙发。而现在局长就躺在沙发上,看到他办公室门关着,谁也不会异想天开地想到局长大人会躺在统计室的沙发。这么想的时候,林已打开电脑准备做一张明天早上要交的报表,可是她老集中不了精神,感觉自己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会透过半开的门看到外间,沙发的一侧,局长竖起脚的那侧正对着门,脚上还套着那双老人头皮鞋。
正是这双老人头皮鞋的主人,给林这个单位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林所在的单位是个事业单位,大家早习惯了一张报纸一杯茶,一锅粥大家分着吃。没有人想着要揽了别人的活,也没人敢吃了自己碗里的还瞅着别人的碗。可是自从几个月前,确切说是三个月零八天前,林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儿子生日,她提前两个小时回家,这在她们单位是寻常事,不寻常的是,那天这双老人头皮鞋节奏明快地踏进单位大门,再走过长长的走廊,收掉了第一间办公室林姐手上的娱乐周刊、第二间办公室陆主任的六he*c*奖券、退出第三间办公室周仔正玩到刷新坦克游戏记录的电脑画面,再经过已收到风而井然有序的第四、第五、第六间办公室,抵达已人去屋锁的第七间办公室,林所在的统计室。
后来林给记了半天旷工。再后来,她们单位有史以来出现人员负增长。五十五岁,等待着升个一两级工资再光荣退休的陆主任不再典着他的大肚子一边研究着彩经一边踱进单位那扇他有份油漆的大铁门,接受年轻员工尊敬的招呼。四十五岁的林姐提着一大袋娱乐周刊骂骂咧咧地冲到走廊最底端,林想她是做给局长看的,不小心走过了头才会经过统计室把一条走廊完全走完。她在这单位做了十几年,统计室的门口怕也就来过一两遭,现在因为被辞退,裹着一肚子气又来了一次。林甚至想这是林姐第一次没有停顿一口气从她所在的第一间办公室走到第七间的统计室来。往常,她即使目的地是第六间的局长室,她也必要到第二间问问陆主任有什么心水码,再到第三间帮助周子喊几声“杀”,然后在坦克爆炸的壮烈声音中抵达第四间,然后第五,然后才到局长室汇报一些认真说算不上事的事,而第七间的林跟她打交道的数字一样枯燥,所以林姐顺道也不一定进,何况已超过她的目的地。
即使一件几分钟能做完的事情林姐可以象切香肠一样切成三段,早中晚三餐就都有东西吃了。林刚分来这单位时,很不习惯,后来林姐说:在咱事业单位凡事悠着点,准没错。林刚刚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有点适应了慢镜头式的工作生活,外面的这双老人头皮鞋却敲起了不同的号角。所以当林姐骂骂咧咧地冲到办公室门口,再冲走,连带扫落她养在走廊上的茉莉无数花瓣时,林感觉鼻子酸酸的,不知是为林姐还是为那零落的茉莉花瓣。
陆主任和林姐走后,关于人事改革的方案也正式摆到每个人的桌上。大家从中读出了一个信息:铁饭碗变泥饭碗了。
泥饭碗经不得摔,也经不得雨,而更惨的是局长还明里暗里告诉大家这泥饭碗的数量也只会越来越少,当然,越来越少后存留的泥饭碗就有含金量,恐怕比原来的金饭碗更有灿烂的光泽。当然这还只是远期支票,不知兑现期。
远期总比没有好,大家使尽浑身解数抱紧手中的泥饭碗。有人拼命读书镀金,有人恶补外语和电脑,有人份里份外都争着干,再不分碗里碗外,扒进自个碗里的都囫囵吞下,吞下了,就是本钱。有人没法想了,就专门瞪大眼,看出别人些隐秘的东西,然后扭一扭,再从喇叭型的嘴里巧妙地吹出,无限放大……大家暗里招数各异,但明里都统一战线,要把现在的局长(大家背着他时称“鬼子”)拱下台,甚至为此开了几次小会,连离开了的陆主任和林姐都秘密参加,还慷慨激昂地发了言。
林想到这就啪地关掉电脑,走出外间,准备离开。她想她虽不至于傻到相信大家的统一战线有多大威力,有胜利的一天,但这样和局长共处一室她还是感觉不妥当。
走过局长身边时,林不经意扫了他一眼。她发现平常意气风发,雷厉风行的局长睡着时竟然眉头皱着。
他也不容易啊!林由衷地想。虽然他一来到就记了她旷工半天,还几次批评她工作效率低,不用脑做事,近来还把原来由办公室负责的文字工作也压到她这,但她受过几年大学教育的尚未被林姐忽悠净的脑袋还是感觉到他带来的这种改革是必然的,是大气候。虽然同事们聚在一起常抱怨工作越来越多待遇却不见好,简直是回到封建社会剥削主义复辟。但林却能透过表象实实在地感觉到一切在变化,而当这一切变化稳定下来,形成另一种习惯,她相信成绩就会出现。她因此而欣喜过,期盼过。但是她想这是她心底的秘密,表面上她还要让自己别太脱离那个统一战线,外面不是说:“流水的领导,永远的兵。”说不定哪天这双老人头皮鞋就离开他们这个大门,激昂地向上挺进或无奈的往下逃窜呢,而那些走了的留下的,在老人头皮鞋面前暂时敛了威风的人说不定其中哪个又坐上第六间办公室里的办公台,到时娱乐周刊继续看,坦克可以继续打,彩票的梦想也可能在第二间办公室里继续,而她,和数字打交道的林也可以继续悠闲地把几个数字捣弄着从月初走到月底。
哪种日子更让人期待?林刚毕业分配到这单位,不适应那种无所事事和慢节奏的时候,也曾拿在企业、工厂工作的同学的情况和自己的比较,思考过这问题,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学会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别想,她明白的是,她和其他同事一样害怕失去饭碗。
我可不象你,你是一把手,可以什么都不怕。林临走出门时在心里对沙发上依然皱着眉沉睡的局长说,权当交代。
到门口林停住了。她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局长办公室也有沙发,而且比她这套旧沙发一定更舒服。为什么他会倒在这?难道他也象林姐一样走过了头?还是他喝糊涂了?林觉得两个答案都不对。这双老人头皮鞋从来不偏不倚地踏在每级阶梯,前进的直线上,从不多走或少走半步。这是几个月来他给她最深的感觉。而且他也并不真正好酒,她曾看到他无奈地被上级拖入饭局,也曾撞见过他回来后的愤怒和疲惫。在这他是一把手,所以敢把他的改革大计板上钉钉,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是中国多少年的官场文化,岂是他轻易憾得动的?所以他一再反对公费吃喝,可上级的饭局他还是有推不掉的,有些事他也还是要在酒足饭饱上级剔牙的间隙讨价还价,寻找两全之策的。他喝酒是怀着目的的,所以一般不会醉,而林也清晰记得他进来时口齿清楚地对林说:“借地方躺躺。”
作为领导,他清楚统计室是最清静的地方,林和她的数字一样不大受大家欢迎。他曾跟林玩笑说:“这间屋子里,你是统帅,十个阿拉伯数字就是十万大军任你调遣。”林当时只当一句玩笑。现在想来,倒琢磨出一点羡慕的味道,林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美的你!局长还要羡慕你?拍过了她又觉得这不无道理,即使不是羡慕,那也不仅是一句玩笑吧?林想。
难道局长他……?当“逃避”两个字跃入林的脑袋,林急忙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好,然后定了定神才走出走廊。
第五、第四、第三、第二、第一,每间办公室的人都秩序井然地工作着,看来还没有人知道局长正在统计室睡觉,大家的神经都绑着,害怕稍一偷懒就给那双老人头逮住。林从每一间办公室门口经过都会碰到惊奇和询问的眼光,这是她预料到的,所以在走完第七间办公室到第六间办公室这段距离前她就想好了理由。
“打印机墨用完了,报表明天就要交得赶紧买一个。”她每经过一间办公室门就自报门牌一样把这话说一次,把那些惊奇询问的眼光打回原处,然后在楼梯口重重地舒了口气,再走下楼,走上街道。
无聊的下午就这样开始。林绕着街道一圈圈地走。
局长会记我旷工吗?同事会发现局长在我办公室睡觉吗?局长醒了后会后悔躺到了统计室而不是行长室,或者家里的沙发吗?……
林揪着这堆乱麻在街上转了第十圈后,买了个墨盒,很夸张地托在手上,然后大踏步往单位走。心象要配合脚步的重量,响得象潮州锣鼓。
穿过陆主任手工油漆过,如今改成机器喷漆过的大门,远远的,林看到统计室的门紧紧关着。
门里的事,门外的我知道吗?
门外的事,门里的人也清楚吗?
-全文完-
▷ 进入昨夜风铃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