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红楼梦》的读者,都不会忘记贾宝玉身边的两个丫环——温柔和顺、如桂似兰的袭人和骄纵傲慢、锋芒毕露的晴雯。
袭人、晴雯同为出身卑微、受人奴役的丫环,却都有着完全不同的人格风范。袭人是奴仆中委屈婉转、以媚求荣的奴才代表,她费尽心机地内收羽翼、外结奥援,终日如履薄冰,为的是攀取宝玉“姨太太”地位;晴雯则是奴仆群中坚定地反奴性的典范,她身居奴才地位却坚决反对奴才们谄媚主子,出卖自己的卑劣人格。从袭人的媚俗悦世、忍辱负重、顺应环境,到最终钳制宝玉,欲取阳位,我们看到了臣妾人格的演绎;从晴雯的越俗傲世、胸襟坦荡、放言无肆、纵意而为、任心而行,我们又领略了狂娟人格的高洁。
一、身为卑贱,心系高枝,臣妾攀附好辛苦。
《红楼梦》中宝玉房中有八个丫环,袭人是描写得最早篇幅最多的。宝玉的吃饭、喝茶、穿衣、盖被等件件都靠她细心服侍。宝玉外出回来稍晚一点,她不是倚门而望就是到处寻找;宝玉的面色神气略有变异,她总是最先觉察;宝玉那块“命根”——通灵宝玉及宝玉所有的任何东西,她都要非常细心的保护着、经营着,她无时无处不为她的主人耽着心,生怕他有任何烦恼与灾难。
“忠于主人”是袭人对自己“臣妾”地位清醒认识下的行为方式。为人臣妾,她的“君”既是宝玉,更是太上皇贾母、大权独揽的当家媳妇王熙凤等。不在贾母或王熙凤身旁,她不能梦想得到鸳鸯、平儿那种当权的地位。然而袭人认为既能进入怡红院,就闪耀着发光的希望,问题只在于自己的决心和工夫如何。她只有“待宝玉越发尽责”才能使贾母、王夫人更加信赖,“保住已有的地位,或者谋求更高的地位,是臣妾人格生存的主要社会——政治动机。在这一动机的驱使下为人臣妾者必定选取最为有效的事君之术。”⑴
袭人是“大丫环”之一,然而毕竟不能妄想将来能得到林、薛、史三位姑娘可能得到的地位。她已经获得了最有希望的处境,最理想的命运就只有进而攀附取得宝玉“姨太太”的地位。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呢?首先,贾宝玉是多少强有力者共同争取的目标;其次,贾母、王夫人、凤姐,层层上峰的通过,要看自己努力够不够;第三,忠心于宝玉又长得模样出众的也大有人在,晴雯就比她有优势。加上多情的宝玉今天以能伺侯平儿一回为“荣幸”,明天又与金钏儿情形暧昧等等,这在黛玉、宝钗眼中都不成问题,但在袭人心上就有相当的分量了。若象晴雯那样任性任情不计成败,或许也就不伤脑筋了。无奈这位袭人姑娘生来精细,既看透了环境的困难,又不放弃自己的追求,于是她只得一千个小心,一万种涵养,事事求其妥贴,人人求其和好。
袭人深知要获全胜,争取上层至关重要,我们只看贾母和凤姐乃至薛姨妈总是称赞袭人好,就可以想到她平时是如何博得她们的信赖与欢心的。有一次,王夫人和凤姐谈到丫头们的月例银子的问题——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银来,给袭人去,以后凡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这一份从我的份例上匀来……。”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她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王夫人含着泪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⑵
“以阴柔伺奉主人,则难免走向谄媚与屈从,走向人格之卑微与人品之庸陋。”⑶袭人的“好处”竟然使王夫人感激到含着眼泪,足见她是怎样照着主子的意图去对待宝玉及各个方面,并卓有成效:从此袭人就被规定了一种特殊身份。主子的欣赏使袭人受宠若惊,大观园里众多姐妹天真无忌,自由自在,而袭人则辛辛苦苦、寻寻觅觅、提心吊胆、日夜不遑。遇到许多特殊场合她都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以柔顺的感情来对待。晴雯发脾气、尖刻地讽刺她,她只低头忍让;宝玉奶妈李嬷嬷两次骂她,她忍受;宝玉把她的汗巾送了戏唱的蒋玉函,她也不多加责怪;宝玉和黛玉呕气砸玉,她只陪着哭。有一次宝玉为王夫人打了金钏,又因痴看龄官画画而淋了一身雨,跑回怡红院竟把袭人当小丫头踢了一脚,踢得吐了血,可她不仅不埋怨宝玉,反而劝他不可声张,以免惊动了别人。如此忍辱负重,倒也实在难能可贵,只是袭人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吗?同为奴仆的晴雯、李嬷嬷可以讽刺、辱骂她;被她象敬神一样对待的主子可以讴打她,把她的感情信物转赠别人,她内心深处真的无动于衷吗?当然不是。她是着意扭曲自己的人格去奉上,最终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宝玉始终被大观园里的许多女性所娇宠、所包围、所争取,随处随时都是娇媚的眼和温热的心。和天真、自由、美丽、温柔的女儿国一对照,他发现凡是那些“大学”“中庸”、礼教枷锁、功名争取、财货掠夺以及一切违反自然的强制、虚伪与罪恶都是以男子为中心的可憎世界。贾政代表正统、权威,使他害怕;贾雨村代表世俗、罪恶,使他痛恨;贾珍、贾链代表贪婪、腐败,使他鄙弃。他不仅痛恨男子,而且凡男性化的女子他便痛恨:他曾批评宝钗、湘云“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⑷;凡女性化的男子他便与之盘桓,他喜欢秦钟、蒋玉函是因为他们已经女性化了。他为自己的男子之身感到无可挽救的遗憾。他自称为“俗而又俗”的“浊物”、“浊玉”,只能依傍女性,以为他们服务为荣,并屡次发表他奇妙的幻想:“只求你们守着我,……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儿……”。⑸
我们看到,贾宝玉把男人等同于污浊的社会避而远之,他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父亲要他读书应考,规行矩步,继业扬名,而他自己偏是反对正统礼教,鄙薄功名利禄。把功名利禄纷争之外的女人视为知已,一头钻进女人堆逃避现实。对于宝玉的这一“反骨”,贾政屡次拳脚相劝,整个家族也为之煞费苦心。袭人本是受主人所役使替主人效力的奴仆,她何等会看主人的眼色,在千般柔顺、万般忍让之中,他总能抓住机遇,对宝玉迂回曲谏,传达主子意图。在题为“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一节中,作者叙述袭人想到“宝玉性格异常……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次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规箴”⑹。原本是她的母亲、哥哥想赎她回去,袭人不从,决心要在荣国府中安身立命,可是她见了宝玉偏偏把情况颠倒过来进行要挟。故意说她家里要明年赎她回去,入情入理说出许多可以获得出去的理由,说得宝玉信以为真,泪流满面,她才又委委婉婉地提出“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去”。
……袭人笑道:“……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看守着我,……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急的袭人忙悟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眼前你只管嘴里混批,只作个爱念书的样儿来!……而且背人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叫‘禄蠹’……”。宝玉笑道:“再不说了……”袭人道“再不准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准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了。”……⑺
袭人该是多么善于擒纵啊!此时的袭人看起来还是那么温柔和顺、如桂似兰,可是她已经欲取阳位,开始致力于控制宝玉,当然这是贾府统治者默许授意的。在贾府统治者看来如果袭人真能改好宝玉,那是别人所想作而又作不到的事,实贾府之幸,岂止对袭人自身有利!此后在“俊袭人娇嗔箴宝玉”中描写她如何继续用力控制宝玉:史湘云来了和宝玉同住,袭人走去看见湘云正在替宝玉梳辫子,“不免动了真气”,回去之后就对宝玉说:“……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⑻一面说着便在炕上合眼倒下,于是两人呕了一天一夜的气。直到第二天早晨宝玉又来迁就她,袭人便索性不睬他。果然宝玉被逼得只能表示决心,从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折两断,说道:“我再不听你的话,就同这玉簪一样。”敢于与宝玉“动真气”,“呕了一天一夜的气”而最终还要宝玉断簪发誓才肯罢休,说明袭人“并非天生的‘柔顺’,并非甘居‘卑位’,也并非甘心情愿地受男性奴役。”“女性的‘本我’却趋向于雄健、叛逆,趋向于对男性角色与男性心理的认同。”⑼向来和平温顺、避免冲突、顾全大局的袭人终也有将本质暴露于人的时候,到了晴雯遭祸,作者就写出了宝玉对袭人的怀疑与反感——
宝玉道“我不知晴雯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咱们私自说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内心一动……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⑽
尽管宝玉享受袭人的服侍,承认袭人的尽心,可是他心之深处对袭人是憎厌与猜忌,这已使袭人无可逃遁了。于是等到宝玉说出那株海棠花先就死了半边的话,袭人就公然发了怒,说:“……那晴雯是什么东西?……她总好,也越不过我的秩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⑾此时的袭人竟不再温柔和顺了。晴雯死了,最强有力的对手消失了,袭人对宝玉的面貌有些狰狞起来。是的,这怡红院本是这位“花大姐姐”所管辖的,她怎么能容忍把一个死晴雯抬得那么高呢?贾府统治者要降服宝玉,于是造就了这么一位可靠的心腹丫环,而袭人则借贾府这个环境把她的臣妾人格作了一个完整的演绎。
二、任心而行,曲高和寡,狂狷风流世难容
晴雯在《红楼梦》中所占的篇幅不及袭人二分之一,然而她优美的性格、强烈的反抗、惨痛的牺牲实在让人充满了欣赏、抚爱、忿怒的痛惜之情。
王熙凤曾说过:“若论这些丫头,总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出落得好”,这样看来恐怕晴雯是大观园里数一的美丽丫头了,天生丽质的晴雯在宝玉房中的八个丫头中的地位仅次于袭人,但他没有袭人的温和柔顺,有的是骄纵傲慢、锋芒毕露,他既不学袭人顺应环境、内收羽翼、外结奥援,又不屑于象小红那样投机钻营不遗余力,她对别人干的一些鬼鬼崇崇的勾当,总是一看就穿,而且常常脱口而出的揭露,表现出狂狷人格的直言无忌、勇猛前进的气概和傲世疾俗不愿随波逐流的高洁人格。
大观园中的丫环多依附权贵来站稳脚跟,对于这种奴性晴雯深恶痛绝。有一次她到园子里遇到正在为钻凤姐门路而兴奋的小红,晴雯就迎头一顿抢白——
“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奋这样儿……有本事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上才算好呢!”⑿
秋纹偶尔得到王夫人赏赐的两件旧衣裳,正在洋洋得意,晴雯却想起王夫人曾把好衣服赏赐过袭人的事,劈头骂了秋纹一顿——
“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别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高贵些?好的给了她,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⒀
同是丫环,偏偏分出“谁比谁高”的等级,晴雯感到不服,得到点剩下的东西就那么兴奋更觉得可耻,她的确有“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至于得罪了袭人、冒犯了王夫人她全不在意,大有狂狷之士的放言无肆,难怪说“狂娟之士都是性情中人,在他们的性情中都跃动着一颗童心。”⒁在弥漫着虚伪空气的贾府里,这种童心真性是何等难能可贵,恐怕敢做敢为的只有晴雯了。
在病中的晴雯听说偷盗平儿手镯的是怡红园中的小丫头坠儿,就怒火上冲,把坠儿叫到床前痛骂;“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听人劝阻,假称宝玉的意思立即把坠儿撵了出去。晴雯为什么如此激烈、如此暴躁、如此容不得一个小丫头?不受污染、嫉恶如仇的晴雯绝不容忍见了财货就为穷人丢脸的败类。
晴雯自始至终鄙视袭人,和袭人对抗。和袭人对抗不就是和王夫人对抗吗?她常常大胆而尖锐地指责、讥讽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及小红等人的各种各样的奴性,她反对别人的奴性,反对别人奴视自己,其实反奴性就是反对世俗对人格的扭曲,反对别人奴视自己就是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从“晴雯撕扇”的故事里我们看到宝玉偶尔露出了贵公子的嘴脸,晴雯并没有吓得低头服罪,而是毫无奴才声口地表示气忿、不服,袭人可以挨宝玉的窝心脚,晴雯却从来没有看主子嘴脸的习惯,没想到一场意外的冲突其结局却是“千金一笑”的喜剧——
宝玉……晚间归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却是晴雯。宝玉将她一拉,拉到身边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子……”。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笑着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以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边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宝玉赶上来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了,二人都大笑起来。⒂
那种时代,那种家庭,一个丫环敢于向主子以任性的姿态来继续他的反抗,而那位公子也居然以此为乐,晴雯的任性出人意外,宝玉的欣赏也出人意外。晴雯的这种偏激的行为方式表现出狂狷人士异于常人之处:“他们不愿拘守世俗社会的行为规范,不喜欢循规蹈矩、平庸碌碌的生活,而是喜欢表现自我,一任自己的意愿行事,展露自己的个性圭角,有时甚至用放诞的举动以示对社会的反抗,对礼法的嘲弄,以至使礼法之士嫉之若仇,道学先生斥骂不已。”⒃
晴雯的内心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听任主子奴役、侮弄或践踏的奴才,即使对宝玉也不例外。他所珍惜的只是相互尊重和真诚相待,因此他的自尊心在宝玉面前更不可以受到损伤。宝玉之所以特别重视晴雯,正是因为她全无“媚骨”,他看厌了别人对自己的奴颜婢膝、媚主求荣。但是,“由来紫宫女,共妒青娥眉”晴雯蔑视邪恶,拒绝熏染,既美丽又有才能,必然为统治阶级所不容,当然也没逃脱“娥眉遭妒”、“天才孤独”的命运。试看王保善家的——那贾府最猖狂蛮横的狗腿子鼓动王夫人搜检大观园时是怎么说的就可以知道晴雯在那些人眼中有多么可怕了——
“别的不说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样子,在人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太不成体统!”⒄
王夫人获得了“假想犯”立即把病中的晴雯叫来——
王夫人道:“……好好的宝玉倘若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明儿自然揭你的皮!……”……(王夫人)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么花红柳绿的妆扮!”……⒅
在接下来的大扫荡中,晴雯面对无理的搜查、凭空的诬陷始终是坚决不屈服,采取了狂狷之士的纵意而为——你们不是要搜吗?“哗——”提箱掀底,让你们看个清楚明白。以过激的形式反抗王夫人决策下的王保善家所实施的搜查,至此,晴雯的狂狷人格更鲜明、坚定。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追求自由人格,至死不愿向统治阶级妥协,哪怕是稍微低下自己高贵的头。
三、笑也贾府,哭也红楼,留与后世说沉浮
袭人与晴雯的矛盾,看似情感的纠葛,实则人格的冲突。袭人的趋炎附世,当然不是她的本意所为,只是现实环境逼迫她不得已而为之。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她不得不世故圆滑;在冷酷无情的斗争中,她只好不择手段;在污浊险诈的包围中,她必须善用心机。她成功了,赢得了封建家长的喜爱、信任,“姨太太”的桂冠频频向她招手,于是她只得按世俗要求,扭曲自我、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依附权贵、死心踏地的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充当统治者所使用的面目温和的鹰犬。
“是真名士自风流”。袭人有所求,她要改变自己的阶级地位,获得重生。晴雯无所欲,她地浑金璞玉,保留着童心真性。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认为:“健全完善的人大都有童心,他们是依照内在的机体估价过程而不是外在的价值条件生活,按照这样的生活就可以拥有一个纯洁的自我,一个真正的善”⒆,在贾府激烈的争斗中,晴雯“置身于战场中,游心于杀伐之外。”显得毫无城府,喜笑怒骂,酣畅淋漓。有时,你认为这丫环太骄纵了吧,但你心里本不把她看成一个奴才,而且你也憎恶那些奴仆的卑鄙下流。当她讽刺人或骂人的时候,你不也正想发泄吗?你也许婉惜这丫环太不计较成败得失了,然而,仔细想想袭人那样“温柔和顺”是有她自己十分明确的目的的。你觉得叫晴雯也得到一个宝玉侍妾的地位就是胜利吗?晴雯的人格就是在不断地反抗中凝结升华的。
袭人和晴雯——一个是俗世俗人,一个是超世奇人。袭人代表理智,晴雯代表情感;袭人在做“人”,晴雯在做“梦”;袭人攀附宝玉是在谋求生活的依靠,晴雯向着宝玉是在寻找情感的依托;袭人在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晴雯则在一任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性灵。
没有人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现实接纳了迎合时代浊流的袭人而扼杀违反黑暗现实的晴雯。世俗不容晴雯,她也不屈从世俗,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我们能不被她的特立独行所吸引,被她的非凡勇敢所震惊吗?
看着晴雯孤立无援,含冤屈死,我们清楚了这个封建家庭、这个礼教社会是多么残忍、阴险、可怕、可恨。晴雯敢于违背自己所处的时代,自然是悲剧里的主人翁,宝玉的《芙蓉诔》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心声:“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固鬼域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波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晴雯死了,但她与被朝庭排斥的贾谊、因貌美遭忌的昭君一样,刻在了人们的心碑,那些中伤陷害她的主子、奴才,遭到了世人所唾弃。
袭人得到了怎样的结局呢?可以这样说,她也是制造晴雯悲剧的帮凶。扫除了攀附途中的障碍,她该如愿做“姨太太”了吧,结局并不尽人意,她所依附的封建家族也发生了动摇、破裂,宝玉的出家,使她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她本想一死,但怕对不起贾府,回到家里去死吧,又怕对不起哥哥,她只好嫁了优伶蒋玉函,嫁后,才知道丈夫对她又那么好,自然也不应当对不起丈夫了,结果,就只好活下去。袭人活着,但她从来没有自我,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掩卷深思,攀附求荣的俊袭人也好,孤标傲世的俏晴雯也罢,时代早就赋予了她们悲剧的命运,历史已概括出那个时代的全面悲剧。
注释
⑴李建忠《臣妾人格》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一版(下同)49-50页。
⑵曹雪芹著高鄂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三版(下同,引文只注明回次)第三十六回。
⑶(同上)《臣妾人格》第25-26页
⑷(同上)《红楼梦》第三十六回
⑸(同上)《红楼梦》第十九回
⑹(同上)《红楼梦》第十九回
⑺(同上)《红楼梦》第十九回
⑻(同上)《红楼梦》第二十一回
⑼(同上)《臣妾人格》第23页
⑽(同上)《臣妾人格》第24页
⑾(同上)《红楼梦》第七十七回
⑿(同上)《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⒀(同上)《红楼梦》第三十七回
⒁魏崇新著《狂娟人格》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下同)第9页
⒂(同上)《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⒃(同上)《狂娟人格》第10页
⒄(同上)《红楼梦》第七十四回
⒅(同上)《红楼梦》第七十四回
⒆参见长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83页
参考书
曹雪芹著高鄂续《红楼梦》
李建忠《臣妾人格》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
魏崇新著《狂娟人格》
陈仲庚、张雨新著《人格心理学》
解思忠《国民素质忧思录》
张天祥《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观》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著,王逢振等译《快感:文化与政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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