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其他一些写传统题材的词,也同样是以比兴、寄托的传统方式,曲折地表现爱国感情,抒写壮志难酬的愤慨。
比如写离愁别恨的【贺新郎】词说:“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挚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 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的题目是《别茂嘉十二弟》。茂嘉是辛弃疾的族弟。十二是茂嘉的排行。这首词开头先以三种鸟啼声兴起,“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鹈 鴂、鹧鸪、杜鹃都是在暮春时节啼叫的鸟,叫声都很悲切。阮籍的《咏怀》诗说:“鹈鴂发哀音”。而鹧鸪的啼声奸像在说:“行不得也哥哥。”在古人诗词当中, 这也是常常引动客愁的鸟,如唐代李涉的《鹧鸪词》诗说,“唯有鹧鸪啼,独伤行客心。”杜鹃,又名子规,叫声好像在说,“不如归去。”杜甫的《杜鹃行》诗 说:“其声哀痛口流血。”在这里,三种鸟的啼声是词人送别之情的引发。与亲人离别,心情已经十分悲苦,而这离别又是在暮春时节,悲苦又加深了一层。同时耳 中又听到这三种鸟的凄苦的啼叫,此伏彼起,更令人愁苦不堪了。在古代诗词中,这三种鸟的叫声还包含有特殊的意义。先说鹈鴂,屈原的《离骚》说:“恐鹈鴂之 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鹈鴂一叫,说明春天已经归去,百花的芬芳也就停止了。因此这种鸟在诗词中就常被用来表现岁月蹉跎、年华虚度、众芳衰歇、青春 迟暮的悲哀。再说鹧鸪,这种鸟生在南方,所以在古代诗人看来,它的叫声更让南来的北方人伤心。自居易的《山鹧鸪》诗说它“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张詠的《闻鹧鸪》诗说:“画中曾见曲中闻,不是伤情即断魂。北客南来心未稳,数声相应在前村。”辛弃疾是南来的北方人,所以鹧鸪的啼声更能引动他思念北方 故土的心情,他的《菩萨蛮》词说:“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就是这个意思。再说杜鹃,古人传说,古代蜀王望帝失国,死后魂魄化为杜鹃,昼夜悲啼,以致 口头流血。所以古人诗词中,杜鹃鸟就常与家国乡土之恨联系在一起,如杜甫的《杜鹃》诗说:“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从这些含 意看,辛弃疾在词中以这三种鸟声来兴起送别之情,就包含了更深一层的苦心。自从中原沦丧以来,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无心北伐,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敌人,爱国 志士只能在投降派的压制之下虚度岁月。而国破家亡的悲惨现实,又令作者深为痛心。在这样的情景之中送别亲人,听到鹈鴂、鹧鸪、杜鹃的啼声,自然就引起这种 种悲愁。正如杜甫的《春望》诗所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鸟之所以令人惊心,是因为人在“恨别”,更是因为这“恨别”是 在国破家亡之时。从这里可见,这首词一开头就寄寓着家国之恨和失意之悲,并非抒写一般的离情别绪。接下去,“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两句,紧承开 头所写的三种鸟啼,化用《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诗意,进一步申说鸟啼春归引起的愁恨。下面“算未抵,人间离别”两句意思一转,点出送别的本意。在词人看来,众鸟悲啼、春归花谢的悲苦,都比不上人间的离别之苦。这两句是全篇结构上的转折点。它承上启下,总结上文,并引出下面的种种人间离别故事。“马上琶琵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这两句是指汉代王昭君出塞、远嫁匈奴的事。晋代石崇在《王明君辞序》中想象说:汉元帝送别王昭君,一定会让她在马上弹琵琶“以慰道路之思”。后来就产生了昭君出塞,于马上弹琵琶以自慰的传说,唐代李商隐《王昭君》诗有“马上琵琶行万里”的诗句。关塞黑,是形容北方边塞地区的荒凉。长门,即长门宫,这里是借指王昭君居住的后宫。翠辇,指装饰有翡翠羽毛的宫车,这里指王昭君乘坐的车子。金阙,指皇帝居住的宫殿,这里借指京城。这两句的意思是说,王昭君辞别了汉元帝,离开京城,在马上以琵琶自慰,远出塞外。下面“看燕燕,送归妾”两 句是用春秋时卫庄姜送别戴妫的事。《诗经·邶风》的《燕燕》诗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涕泣如雨。”诗的大意是以燕子的 上下飞舞兴起送别妇女回娘家的悲伤心情。《毛诗序》说这首诗是卫庄姜送别戴妫而作。戴妫是卫庄公的妾,她生了的一个儿子叫完,庄公死后,完继立为国君,被州吁杀死,戴妫被迫回娘家陈国,庄公的夫人庄姜亲自去送行,临别作了这首《燕燕》诗。词的上片到这里结束,但文意没有停住,下片开头没有转折,而是紧承上片又列举出两件人间离别故事。“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将军,指汉代李陵,他领兵抗击匈奴,身经百战,因战败而投降匈奴,所以这里说他身败名裂,河梁,即河桥。故人,指苏武。长绝,就是永远离别的意思。相传李陵 在匈奴送别苏武归汉,写了《与苏武诗》,诗中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的诗句。又据史书记载,李陵送别苏武时,对苏武说,“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以 上几句是写李陵送别苏武的故事。下面“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这几句是写荆轲辞别燕太子丹的 故事。易水,在今天河北西部。萧萧,形容风声。壮士,指荆轲。未彻,即未完的意思。战国时,燕太子丹派荆轲入秦,刺杀秦王,在易水边为荆轲送行,在座的人 都穿白衣,戴白帽,荆轲临行前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以上,词人共列举了四件离别故事:王昭君 是背井离乡,辞别自己的祖国,戴妫是因儿子被杀而被迫离开卫国,李陵是流落异邦,与故人长别,荆轲则是为国家而慷慨赴义。这四件事,人物不同,情况不同, 但都是悲剧性的离别,关系着国家的兴亡命运,而不同于一般的亲友送别。词人列举这四件事,显然不只是写一般的离情别绪,而是寄寓了政治上失意的怨恨和对国 家命运的忧虑。在词人看来,这样的离别,才是人间最为沉痛的事。所以下面接着说,“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这 两句回应词的开头提到的三种鸟啼,总结上面这几种离别恨事,大意是说,啼鸟如果知道人间的这些恨事,那它啼出来的将不是清泪而是鲜血了。到这里,词意又转 深一层,“如许恨”既是指那些人间恨事,也是词人心中的怨恨,二者是密不可分的。这些怨恨可以使那些啼声悲苦的鸟啼出鲜血,可见其痛之切,其恨之深。以上 内容都借送别茂嘉抒发满腔悲愤。到最后两句“谁共我,醉明月”,才以千钩笔力,挽住冲决而出的思绪,回到送别的本题上 来,戛然而止,言尽而意不绝。意思是说,如今茂嘉别我而去,以后有谁和我一起饮酒赏月呢?言外之意是说以后自己的悲愤心情再也无人倾诉了。从以上分析可 见,《贺新郎》词题为“别茂嘉十二弟”,实际上是借题发挥,不是抒写一般的离情别绪。
辛弃疾曾经说:“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又说:“不是离愁难整顿,被他引惹其他恨。”所以,他笔下的离愁别恨实际上寄托着更深广的社会政治内容。他的【丑奴儿】词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写出“愁”的难以诉说,表明决非一般的“愁”,其实是家国之恨,是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悲哀。此外,辛弃疾写相思,写对意中人的追求,同样是表现个人的理想怀抱和政治遭遇。如【青玉案·元夕】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的上片描写了元宵佳节的盛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三句是写元宵花灯焰火之盛,火树银花,飞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句是写元 宵观灯游人之盛,宝马雕车,香气满街,见出游人之多,也见出游人之豪华尊贵。“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三句是写元宵乐舞之盛,风箫吹奏着乐 曲,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与灯火交相辉映,人们彻夜不眠,在灯月交辉之中观赏着龙灯、鱼灯的舞蹈。玉壶,在这里是代指月亮。动、转、舞三个动词,贴切地写 出乐舞之热烈欢快。“动”字见出乐曲的悠扬悦耳;“转”字写出月光的流逝,见出歌舞彻夜不眠;“舞”字则写出各种灯舞姿态生动、热闹非凡。以上灯火之盛, 乐舞之盛,观灯游人之盛,又总写出一派繁华欢乐的节日景象。词的下片是另一境界。在上片所写的热闹情景中,有众多的观灯的妇女,“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 盈暗香去”她们头上带着金线捻成的闹蛾儿和雪柳等节目的装饰,说笑着走过去,隐隐地飘过一阵香味。可是在这些人当中,却没有作者的意中人。“众里寻他千百 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词人在人丛中找了许久,突然之间,才发现自己要找的那人独自站在灯火零落,游人稀疏的地方沉思。原来,别人通宵有 说有笑,尽情欢乐,此人却不羡繁华,而自甘寂寞。前面所写的种种欢乐热闹气象,都是为反衬此人的冷清、孤寂、独往独来做层层的铺垫,以突出她与众不同的性 格。梁启超曾经说,这首词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词中所写的“那人”,正是作者的自我写照,是他在政治失意之后的艰难处境中仍然坚持爱国理想, 不随流俗的精神品格的化身。这才是全词的主旨所在,题为“咏元夕”,却是借题发挥,通过巧妙含蓄的艺术构思,曲折地寄托心志,表现爱国的理想追求。
在宋词中,妇女伤春、怀人的闺怨,也是常见的传统题材,辛弃疾也作有这类题材的词。
比较著名的有【祝英台近】词。原文是这样的:“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伯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这 首词的题目是“晚春”,内容是写妇女伤春怀人。现在简单解释一下词意。词的上片着重写伤春。前三句“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宝钗,是钗的美称。钗 是古代妇女别在发髻上的一种首饰,一般由两股合成。宝钗分,就是把钗分开,这里指夫妇分别。古代习俗,夫妇或情人离别时,将钗分成两股,各持一股作为纪 念。桃叶渡,渡口名,在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相传晋代王献之曾在这里送别其妾桃叶,因而得名。这里是泛指夫妇离别的渡口。南浦,泛指送别的水边。江淹《别赋》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句子,这里化用其意。这三句是闺中妇女回想她与丈夫在烟柳暗淡的水边分别时的情景。接下去“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两 句写主人公害怕登高望远的心情。层楼,指高楼。十日九风雨,是描写暮春时节多风雨的天气。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主人公害怕登高,暮春的风雨会引起伤春怀人的 幽怨。下面“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这三句扣住词题,进一步刻画主人公的伤春心情。飞红,指飘落的花瓣。飞红片片,啼莺声声,一片 晚春景象,令人伤心断肠。而飞红竟无人过问,啼莺也无人劝住,这又加深了主人公的幽怨。本来她的幽怨是因为怀念远出的丈夫,这里却写她埋怨飞红、啼莺“都 无人管”,怀人与伤春融成了一片,含蓄地写出了思念丈夫的深情。词的下片就着重写怀人。“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三句,活画出主人公盼望丈夫 归来的痴情。觑,是斜看的意思。鬓边觑,指斜看鬓边插戴花朵。花卜归期,是指数花瓣的数目,占卜丈夫归家的日期。簪,这里是指把花插戴在发髻上。这三句的 意思是说主人公用鬓边戴的花朵来占卜丈夫归来的日子,数完了一次,刚把花戴上,又不放心,取下来重数一次,反反复复,总不放心。“试把花卜归期”的“试” 字写出她对占卜的结果将信将疑的心情。越不放心,越见出思念丈夫的心情之殷切。然而主人公怀念的人终于没有归来,所以下面就写她在睡梦中也念念不忘,“罗 帐灯昏,哽咽梦中语。”罗帐,是一种丝织的床帐。灯昏,点出时间是在夜里。哽咽,是抽泣的意思。这几句是说主人公在睡梦中说着梦话。下面“是他春带愁来, 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三句是主人公怨春的梦话,与上片“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几句互相照应,扣住“晚春”的题目,大意是埋怨春天把愁带来,却 不懂得把愁带走,以致使人纠缠在长久的幽怨之中。这是埋怨春天,更是埋怨久出不归的丈夫。这首词,伤春和怀人互相引发,因为怀人而越发感伤春之消逝,又因 为春归而更加引动怀人的幽怨,缠绵悱恻,婉转细密。清人沈谦称为“昵狎温柔,魂销意尽”,体现出辛弃疾深于情、笃于情的一面。前人认为这首词是别有所托的。联系辛弃疾本人的身世遭遇和理想追求,确实可以看出词中所写是比一般离合悲欢的儿女之情更为深沉的愁恨。当然,其中究竟寄托了什么内容,就很难实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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