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轮苍白而又冷漠的满月又出来了,静罥清空,向着大地洒下苍凉的光芒,夜雾溟濛,笼罩着整个庄园,一切都在朦朦胧胧中悄然沉眠了;丘比特也入梦了,阒然无声,黑黝黝孤零零地矗立在空旷的池中央。屋顶,面面瓦坡银霜泛泛,高过屋脊的澳洲杏仁桉在风中簌簌作响。月之暗面,茫茫夜海中,再怎么努力似乎也找不着一丝山的模糊身影,只闻远方深处——传来声声凄厉的狼嚎 。
那间屋灯火通明房门大开,那个人正立在那幅凝聚了他六年心血的巨大壁画前凝望,“她在哪里?”我来到他身后,近乎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道。
他乜斜了我一眼——我当然看不见,但我敢肯定他乜斜了我一眼——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哼唧些旋律怪异的曲调,又用一只画笔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描。
“我妻子在哪里?请告诉我好吗。”我发誓我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在“绅士”。
他置若罔闻,自顾哼哼唧唧的,“还弹琴吗?”他说,“贝多芬月光奏鸣曲?”
我懒得回答。 “左手拇指和小指齐齐摁下相距八度的两个升c音,黑云沉沉,”他继续道,“在右手流淌出来的舒缓如梦的三连音中,醉人的月光透过浓云的罅隙一点点的泻出来了,快活地奔向大地,啊……诗人伟大篇幅难道不就在眼前吗:你的银辉镀白了凋萎的平原,昏睡的河湾,黑色的山巅——啊(仿佛在呻吟)…….”
“静在哪儿——”
“没弹了?——真的没弹了?噢!——太可惜了。那你现在都干些什么呀?”他转过来幽幽看着我,一本正经道:“只顾赚钱吗?把生命和思想全都交给了那些冷冰冰的无机物?支配你情绪的欲望难道就是聆听它们聚会时觥筹交错的叮当声吗?啊?你呀!”他摇摇头,回过身去继续描他的画,脑后那两根长长的飘带让我腻烦极了,“你为什么要穿这个!——你的阿玛尼呢?!你穿成这个样子做甚么!”
他不理我,傲然朝门那边走去,我紧紧跟着,快到门口,我提起右手“啪”地抓住他的肩头,他站住了。
他缓缓抬起手来缓缓拨开那只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关上门——但未关死,门背后挂着一把宝剑,插在一盒青铜纹龙剑鞘里,他取下剑,冲我“哧”地一声抽出一截剑刃来,寒光闪闪冷气逼人,我不由倒退一步,他盯着我嘿嘿地笑了两声,抱剑施礼,然后开门径直出去了。
我悻悻回到的自己卧室,她已经在那铜床上了,捧着一本书在看,背后靠着个蓬松的枕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我暗暗吃惊:自己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呢?要知道这里的夜晚,哪怕在一里开外掉根针都可以听得见。
她听见我进来,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笑笑,然后垂下去继续看书,那本已经翻臭了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凝望着她的脸——默默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的脸,她似乎意识着了,抬起头来看着我,嘴角带着不解的微笑,我看着她的眼睛,有句著名的谚语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想看看这两扇已经看了十来年的窗户里面还有什么没看见的:它们一如既往的清澈明净,虽说不再有纯真年代那抹不可复制的追梦幻光,依然带着不可抗拒的难以言表的妩媚!这双眼睛第一次光顾我时就把我给彻底征服了。我定要娶她!那一瞬间我暗发毒誓:哪怕就只这双眼睛!
“你的脸色好难看呀亲爱的老公,你病了么?”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最近一副心事重重好不开心的样子,到底怎么啦?——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啊,说出来就好了,我是你老婆,我了解你,看你这样儿就知道你心头肯定有事。哦,是不是想家了?洪水在退了,真的,快了——到底在想什么嘛老公?跟我说说吧,好吗?”
若我是个心急性直的家伙该有多好。一如我大嫂数落大哥一般,满腹憋屈扯开嗓子一泻而出,无所顾忌,何等的痛快淋漓! 问题是,当初无论在学校还是单位上,我都是个公认的好好先生,大家伙都说我温和,没脾气。我这人从来不会去点他人的黄,即或是早已隔着层透明的薄纸清楚地瞅见了那家伙的把戏,即或是这把戏已弄得我腻烦至极,我也绝对不会去扯开那张纸,我这人就这样。我的 人缘可以说真是好极了,因为大家都说我温和没脾气,是个大好人。我至今还记得在工行的时候,出纳员小李曾跟我借过一笔钱,在麻将桌上,钱到是不很多,过了老久,我想要回这笔钱,因为当时我好像急需用钱,于是我找到他,我以为他已经晓得我的来意,我跟他讲了好些我以为他完全能够明白我的来意的委婉措辞,可是直到他跟我握手道再见的时候也没弄能明白我的来意,因此我也就一个钢镚都没能要回来。
我这人就这样——所以当我执拗地决定辞职下海经商的时候,老爹抡起酒瓶就要向我扔过来,他的这种秉性我发誓永远不会继承。老妈则黯然流泪——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差一点就回心转意了——几个哥嫂呢,恐怕大都巴不得家里这个唯一上班还可以穿西装打领带的幺儿多出点洋相呢,恕我以小人之心揣度,因为我着实不喜欢他们,当然他们也着实不喜欢我,虽血浓于水。现在想想倒着实有些可怕。
有时候我也会生她的气,有时候。显然她也看出来我在生气,于是便小心而又温柔的问我为什么生气,我不说,因为我认为她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实际上她不知道,可我认为她应该知道,于是就愈想愈气,结果当然令人泄气,我不光要活生生地强抑住肚子里的那股子气儿,还得涎着脸低三下四的去消她的气儿。
显然她对我的 秉性知解透彻,于是将眼光从我脸上移开了——重新落到盖茨比身上,少顷,她合上书本放一旁,抱着双膝神望前方——望着那扇门。
“世上真有忠贞不渝的爱情吗?”过了一会儿,她像在自言自语喃喃道,“忠贞不渝?——这个词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义呢?是不是不过是我们自欺欺人的发明呢?”
她下巴搁在膝头上像在忖思什么,继续道:“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曾经许下过的那些誓言真能一如既往的承兑下去吗?直至其中一方化作袅袅青烟飘逝天空,请注意,我这里并非指种那建立在某种责任感上而演化到后来的所谓的亲情,那份感情来得太容易了,太容易;一个家庭,只要它还足够完整没有完全破碎,都得依仗这份感情来支撑,这种感情——我不是说它不好,恰恰相反,它很温馨很伟大,恰似寒冬夜里给你送来的一只热水袋,热在心头,暖在全身,只是……只是——相比当初那两束眼光一碰心儿即在瞬间猛烈颤抖,在迷妄中失去理智的疯狂,它实在显得太单薄太苍白太平淡太无趣了,恕我直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常常在想,一个男人倘若真能一如既往地爱着一个女人,一生都爱他,永远——都会像第一次吻她时那样的爱她,这个女人,该是何等的幸福。”
说到这里,她吁了口气,松开抱着膝盖的手,身子往后一仰,软软倒在那蓬松的枕头上。
一刹那我觉得有千万句话涌上嗓子眼儿,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闭上眼睛,眼睫毛又弯又长,小巧的脸蛋在扑闪扑闪的烛火中浮出一种奇特的赧红色。
我默默起身来到外面的走廊上,扶着楼栏,打算借月光来暖暖身子。我忽然觉得屋里好阴冷。书生正在院子里舞剑,时而身体后仰来个蛟龙出海,时而单腿提起来个金鸡独立,剑影飘飘忽忽 霍霍有声 ,末了,朝我这方扎了个弓步,缓缓抬起头来盯着我,握剑的阵慢慢往身后收,骤然——猛地向我刺过来,剑尖反射出一束十字星状蓝光,时长时短分外耀眼。
我笑了,他也笑了,抱剑施礼。当然他不知道我的笑,是因为所见之滑稽:这副看似得意洋洋霸气十足的一刺,不过是将近来时不时飘荡于我眼前那根金色绶带彻底斩断了而已。
“呜——喔——”这时,山的深处又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狼嗥声。
公元2003年10月29日15时31分08秒——左手腕上戴着的那块大罗马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无论你身在何处,时间不会把你遗忘。
机械的东西就是了不起!只服从齿轮啦发条啦这类不高科技玩意儿的摆布。不过这类玩意儿往往命长。10月26日——我掐指一算:距离跟静一起登上那架飞往昆明的波音飞机至今,刚好一个半月,感觉大有几世纪之遥。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再去西天燃烧,滚滚喷放的烈焰将那云天耀得绚烂之极;末了,月亮爬上来值夜班,继续在空中放射微光——以上便是这一成不变的鬼地方唯一有规律的变化,其它简直就是死水一潭!而我,仿佛生来便活在这一泓死水中。这里的一切——这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填满了我大脑里的记忆库,再容不下其它任何杂物。只是偶尔,在漆黑无边寂然无声中,遽然瞥见两个橘红的光点闪闪忽忽自远方而来,定睛一瞧:咦,那不是我那银灰色宝马么?!醒来方知又乃幻觉经验罢了。
奇怪的很呀!奇怪的很。每回她都会不出意外的出现在我眼前。每回,我一推开门,她或是对着镜子在涂脂抹粉,或是往那红松木圆桌上的青花瓷瓶里放一束香气扑鼻的茉莉,或是把擦了又擦的那幅素描小心翼翼地挂在浣熊边,或是隐在那一帘粉红色瀑布里读书,认真得很。我窥视这扇门几乎眼睛都不眨,哪怕一丝风都休想溜进去,她怎么……她是怎么做到的?有一天我恍然大悟,于是趁她不在之际——这样的机会实则多了去了——把这五十来平米的弹丸之地翻了个底朝天,疑似机关啦暗门啦一件都没找着,探头往窗外一瞧,但见万丈深渊除了一汪波涛汹涌的雾海之外,旋风在谷底低低咆哮着,青灰墙壁上不生一棵枯草,光滑笔直,看得我两腿直发软。
那工蜂依旧在万花丛中忙忙碌碌,西山脚下那扇拱门开了,陆玉箫从里面走出来,风尘仆仆活像刚从西伯利亚归来似的,在一张空芜的沙滩椅前他停下脚步,朝我这方投过来一瞥,两点白光一闪,纸窗的破洞顿时大了许多。我敢打赌他根本没有看见我。当然一想起这厮那日窥我二尖瓣时的那两道寒光,下筹码的勇气倒是去掉一大半。
终于有一天,我对这出 没完没了没有名堂的游戏——倒更像是独角戏呢——腻烦透了。这游戏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我累了,不想再玩了——我。终日,我怏怏倒在铜床上,双手枕着后脑望着天花板,看那胀鼓鼓的帐幔在飔风中荡漾轻波。除去三餐,我就这么整日整日的卧床,无聊了,随手翻翻那本更无聊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再无聊了,就冲着天顶处哼哼披头士乐队的名曲《由它去》:let it be……..let it be…….极富蓝调布鲁斯韵味儿的旋律在这壁冷冷清清的空间回荡,那份凄凉感真是伤魂之极……
正当我感到生命的热度正随着外边的气温一天天朝零刻逼近的时候,这天晚上,忽然,她一把搂住我,脸颊紧紧贴在我背上,“我们回去吧。”她说。
“嗯,啊——”我转过身去,“真的?”
“嗯。”她点点头。
“那——什么时候呢?”
“明天……就让他安排。”
我点了点头。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那对大而明亮的眸子里漾着一汪清澈的水波,里面泛着一种极其温和极其温和的微光,这种微光我以前从未见过,带着点点朦朦胧胧的忧伤,说不清亦道不明,她抿了抿嘴唇,嘴角泛出一圈甜美的笑容,一个好看的笑靥,消融了些许残留的倦意,清隽的脸蛋给摇曳的烛光染得绯红,“抱紧我,一整晚都,好吗?”她说。
于是我抱着她,她的五官全然挤在我宽阔的胸脯上,浑身微微颤抖,活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颤抖着,十根纤纤玉指不住地在我肩背轻轻摩挲着,时不时——会像个徒手攀岩者般突然用力一攥。
我们就这样相拥而眠一直到天亮。
“那……好嘛,”他沉吟一会儿道,“明天我送你们。”
晚餐真是丰盛极了!除了甜甜的粤菜和潮州海鲜之外,还添了不少的川菜,有麻婆豆腐,水煮肉片,鱼香肉丝以及宫保鸡丁等等,都是静的最爱,色香味样样正宗,哑巴的手艺不得不令人叹服。石桌正中央破天荒地摆了一只火锅,锅里热气腾腾红油滚滚,锅底,蓝幽幽的火苗散发出一股诱人的煤油香味儿,锅边围了整整一圈配菜:毛肚,腰片,鸭肠,血片,鱿鱼,印度洋苏眉鱼片等等无一不全,还有各色鲜嫩的蔬菜,怎不教人胃口大开!“玉箫,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敬你。”静端起酒杯敬了他一下。
“哪里的话。”他淡然道,“说这些你真是太见外了亲爱的,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罢,随时都可以来,想来就来,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啊不,不用——当然还是说一声罢,否则会迷路的,那可不好玩,”他朝我举起酒杯,道:“啊,老蹇。”
永远不会再来了!我心想。皓月当空,泉水淙淙,地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月桂婆娑的阴影,这一切和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相聚时的情景何其相似!只是大家都自顾咀嚼默不作声。我大块大块的涮毛肚,他则静静喝酒,动筷甚少。很快,酒足饭饱了,我便以明天要起早为由向他告辞。
“也是,明早要赶路呢,早点休息罢,小静,有样礼物——我要送给你。”
“噢?什么礼物呀?”她头一歪轻笑道。
他从右手袖袍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枣红色的精致雕花方形木盒出来递给她,笑盈盈地示意她打开。
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根黄澄澄的金项链来摊在手心,做工精美的花边吊坠上镶有一颗至少100克拉的凸圆多棱边蓝宝石,泛着阵阵变幻莫测的幽光,耀晃着她那一双惊讶不已的大眼睛。
他凝望着她,满脸的笑容像是落入冷却的熔浆里凝固了。
“这……太贵重了呀…….为什么?”她扬起脸儿来。
他的眼里饱含一种深情,简直tmd混账!良久——才缓缓而又郑重地吐出来几个震惊全场的字:“生日快乐,小静。”
——一霎那,她的小嘴也惊呆了。
我懵了!抬起手腕瞅了瞅“大罗马”:11月19日。嗯?11月19日?——啊,该死的!
“我为你戴上好吗亲爱的?可以吗?”他起身来到她身后,将那项链轻轻挂在她的脖子上,幽蓝的宝石在她胸前泛着靓光,“真漂亮!”他啧啧赞道。
静的小嘴扭动了几下,“谢谢。”她说,声音颤颤像是从北极飘过来似的。
他冲着膳房使劲拍了拍手,哑巴端着一个大大的心形蛋糕出来了,她撤去桌面上的火锅,把蛋糕轻轻放上去,陆玉箫从她手里接过一盒生日蜡烛,一支支的取出来,小心地插在蛋糕边沿,末了又用食指仔仔细细点了一遍,然后从中小心地抽出一根来放回盒子里。
然后他划根火柴依次点燃蜡烛,“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们一边拍手一边唱道,唱完,“啪啪啪”的掌声中,静一口气吹灭蜡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起愿来。
他从桌底取出一支红葡萄酒来,勃艮第产的,用专用起子打开瓶塞,声称不干完誓不罢休,于是我们开怀畅饮。静喝了几大口之后,两颊绯红,“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一个生日!”她倒在沙滩椅上,头猛地往后一扬,“真快活呀!——”然后格格格地大笑起来。
“咕哇——”一声凄厉的鸟鸣将我从半梦的混浊状态中惊醒过来。
有一股巨大的喜悦感折磨得我再也无法入眠了。两天,再过两天——期间还夹有一个晚上,得在寥寂的湄公河上的一条小汽船里度过——之后,生活的气息——那熟悉而又醉人的气息——必将重新沁入我的鼻腔。白天,我蛰伏于办公室里忘我工作,夜晚,陪静一起在滨江公园散步,对岸,繁星似的灯光绵延起伏层峦叠嶂,沉睡的江面上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恍若梦幻;或是在亮如白昼人头攒动的市中心步行街上漫游,去回归酒廊听职业吉他手弹《加州旅馆》,当然少不了来杯直冒冷气的加冰啤酒啦。一想到那杯白沫泛泛的金黄色液体,我不禁闷声大笑起来,这当儿——门似乎开了?没错:的的确确是打开了。它悄悄发出声微弱的呻吟将夜神也惊动了,于是他睡意惺忪的巨大眼球睁开了那么一丁点点来瞅瞅它:静沐浴在那一丁点半透明幽光的朦胧中,拖着睡裙披头散发,简直——有点像个鬼!那宝石在她胸前一闪一闪的放着蓝色的幽光——如萤火虫一般;少顷,一双洁白的赤luo的脚开始缓缓移动,无声无息间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月亮不知躲哪里了,星星也累了,早早回家去了。不知怎地我将那柄宝剑攥手里了。就是挂在画室门背后的那柄。门虚掩着,我很容易就把它取了出来。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我就这么做了。想来是那不可理喻不可释然的某种所谓第六感驱使所然罢。然后——我快步追上去紧紧跟着她,她的模糊的背影正穿过夜雾重重的花园尽头,很快与那黑糊糊阴森森的山壁融为一体了。
那半圆形拱门正张大嘴等着我呢。我tm才不在乎。我裸露的胳膊.双腿和双足都快给冻没了,唯有一只手心倒还不住地冒汗。就是紧紧攥着剑柄的那只。她的身影——我当然看不见。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看见:这隧洞的漆黑就像没有星辰的宇宙一样彻彻底底。有一抹蓝幽幽的火苗在我眼前燃烧,衬映出她孱弱双肩黑黝黝的轮廓,十分神奇!那火苗——仿佛近在眼前,伸手一探却又那么遥不可及:那正是坠吊于她脖颈上那枚硕大宝石大肆放光的尾芒。她就这么带着我在这座点上火把也觉悚然的庞大迷宫里步步前行,顺着螺旋阶梯一圈又圈地降入了地心深处,渐渐地——有一丁点儿朦胧的橙光从黑暗中溢出来了——很快演绎成一团——一大团——一大片,愈来愈明亮,愈来愈明亮!——啊!她开始撒腿奔跑起来了,白裙飘飘,像极了去赴舞会的灰姑娘,婀娜的背影欢天喜地扑向那片灿然炫目的金红光辉中,撒下朵朵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图花。那形如火炬的巨型石鼎矗立在正中央,朝天喷放熊熊大火,扩容出来个巨大无比的空间来:火光在阴冷潮湿的岩壁上躁动不安地闪闪烁烁,石钟乳栉比鳞次,生得奇形怪状,有的干脆从天而降,活像一根根狰狞的獠牙。陆玉箫——伫立在火炬旁,变态的倒影在地面铺就了一条长长的黑糊糊的地毯——邪恶的地毯!——他得意洋洋,满足地欣赏着眼前这张自己极尽卑劣之手段丐颉而来的漂亮的脸蛋,脸上堆满卑鄙的淫笑,那张薄薄的嘴唇简直浓缩尽了天下无耻之徒之精华!女人!——活像是喝干了地球村里每一滴迷魂汤,任由眼前这个王八摆布,温顺如绵羊;两个鼻尖渐渐挨拢了,接着——四抹嘴唇就紧紧贴在一起了!霎那间——一颗氢弹在熊熊火光中骤然爆炸了!强烈的白光迸发出来的巨大能量中,他们开始融化了,像猪油般一点点的融化了,升华了!——背信弃义的灵魂,出卖圣洁的肉身,丧尽天良的欲望——在那滚滚澎湃的热浪烘托中——在天使们招魂般的合唱声中——升华到无边极乐世界中去了…...
死神之剑出击了!死神之剑——悄然离鞘,带着复仇烈焰直奔恶徒后心。那书生怕是晓得大限已到,蓦然回首,竟头一偏躲过去,女人浑身一颤,小嘴张得跟眼睛一样大,仿佛不认识我似的——仿佛又想起我是谁来了,一笑,倏地软软倒了下去。
咣当——死神之剑铿然坠地,尖锐空洞的回音锥耳摄魂,颤颤悠悠——在阴湿的四壁间久久荡漾…...
我缓缓蹲下身去揽住她,她一头歪倒在我臂弯里,面色苍白——纵然是在冲天红火的辉映下——眸子紧闭,睫毛又弯又长,嘴角淌出一股又细又长的血丝来。
“小静——”我呼唤着,又摇了摇,她无动于衷……她的胸部一片殷红,血还在泊泊冒出,那枚蓝宝石在血泊中依然萤火虫般一闪一闪的放着幽光,我一把将它扯下来扔得老远。
后面有个脑袋三番想要凑过来,给我肩膀不客气地拒绝了。我抱起妻子,恍恍惚惚,她突然变得又沉又重,相当地沉重,我几乎吃力得有些抱不动她,那厮在后面照光引路,极尽仆役之职,直跟着我——或说指引我出得暗道,臻达顶楼最靠南的那间屋里,竟一屁股在绣花圆木凳上坐下来喘气,房间的主人则用杀手的眼光狠狠逼视他,终于,尽管非常非常地不情愿,这厮还是提着灯笼悻悻地滚出去了。
我将她轻轻放在铜床上,放下粉色纱幔,轻轻拭去她嘴角边的血迹,轻轻给她盖上大红花被,然后挨着她轻轻地躺下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世界如此安宁,如此静谧,如此平和,一如我心——不再灼火般地不安暴跳,简直静如清水。我凝望爱妻,貌似迷航的船长凝望着温馨的港湾,轻松得想笑,踏实得欲哭。房门紧闭,门闩紧锁,任谁恁地敲击我亦无动于衷。两天过去,她睡得又香又甜,不再打呼噜,她几乎每晚都要打呼噜的,音调微弱清晰,节奏紊乱。第三天晚上,悲伤遽然袭来,毫无征兆,随着一场冷雨。我浑身发抖战栗不已。我吻着她的嘴唇,恰似触着一块冰山,我屏住呼吸,企图去感受一点她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又把耳朵贴在她胸部,想要听听长驻里面的那个爵士鼓手演奏的单调不变的进行曲,听着听着,禁不住心灰意冷潸然泪下。
冷不防——透过水蒙蒙的眼帘,我看见那张模模糊糊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陆玉箫拨开纱帐进来了,先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她的脉搏,又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叹口气,“让我们共同去实现她的意愿吧,”他以惯有的大提琴般的声调说,“好吗?”
一下子我忘记了去琢磨他的话的简单意思,忘记了去琢磨他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门闩掀起门帘——进来的,甚至忘记了去恨他。毋需置疑,我真恨不能把眼前这个杂碎每根骨头都拆下来放油锅里煎熬,当然得加上足量糖和醋去腥。这一点——毋需置疑。可我现在竟突然想不起这一点来了。真是鬼使神差。我茫然看着来者,他重新换上了那件酷而时尚的黑色阿玛尼风衣,浅蓝色衬衣上系着条质地精良的黑丝领带,还别了只金闪闪的镶钻领带夹。当年他仗着这身装备在信贷科里风光,搅得支行里的那些婆娘们心绪不宁。那些精明风骚的老娘们儿除了擅长给自己的老公买顶漂亮的帽子戴戴之外,还能怎样——一无所是;颜色呢——永远一成不变:纯绿!真是一嘟噜没品位的浪荡货。他的油光水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脑后梳得整整齐齐,圆溜溜的脑门亮得像是抹了一层油。
“滚出去。”我冷冷喝道。
“别再固执了老蹇。接受现实吧,静已经去了那个世界了,她已经——”
“胡说,胡说!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忿然道,“她的脉搏分明在跳动,她的心脏分明在唱歌,难道你就没有听见?难道你是聋子不成?就没听见她说,没听见她充满柔情.坚定不移地说她爱我,永永远远只爱我一个。我一个!在这世上。别无他二!难道你就没听见?你的耳朵扇蚊子去了么?你这个白痴。滚!滚出去——滚!”
终于我怒不可遏,咆哮着推了他一把。
他踉踉跄跄站稳后,扶着红松木八仙桌,缓缓抬起眼皮,目光中饱含同情与怜悯。我几乎快疯掉。我倒是巴不得眼前这个王八拿出那么一丁点儿杀猪的勇气扑过来呢。可是——这王八居然笑了笑,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过头来,“承兑她的遗愿吧,”“大提琴”的声音又低又沉,“如果你我还算真正的男子汉的话。”
后天清晨,旭日东升,一个久违的好天气。
我将粉红色帷帐高高挽起来,穿上陆玉箫昨晚放在桌面上的那件雪花呢黑大衣。我本不想穿的,怎奈天气着实太凉,我又没带什么御寒的衣服,因为当初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让行程超过一个月的。我抱着静走到门口,打开门闩走出去,一缕阳光顺着屋檐泻下来,给了我脸颊上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吻。一个好温暖的吻啊!——在底楼,除了那陆玉箫,庄园里还候着这么几副颜色:一个头顶金冠身披大八卦图案的厖眉老道,两个清秀的 道童,四个抬棺材的脚夫,统统缠着绑腿盘着头巾,活像自那西双版纳傣族营而来;那口枣红木棺材就躺在他们脚边,棺盖揭开摆在一旁。我把爱妻轻轻放进棺木里,她的身上裹着一件昨日他送过来的藏青色绸缎寿衣——跟我身上那件雪花呢大衣一块送来的——脸色跟那枕头一般惨白,嘴角隐隐挂留着些许褪之不尽的笑容,似乎正沉溺于一场美梦中。脚夫们合上棺盖,抬起棺材,那厖眉老道接过徒儿奉上的一只圣钵,用手蘸了蘸里面的圣水往四周洒,又朝棺盖上面洒了些,然后挥挥拂尘,我们一行便上路了。陆玉箫走在最前面,擎着火把,火光滔天;后面跟着道士一干,抬棺木的傣族人一干,我拖后。来到那座云雾缭绕的大山脚下的时候,不经意间我回眸一望,那幢四面坡阁楼正凄零零地矗立在悬崖边,像个依依不舍宾客离去的主人家,忽然间我觉得。忽然间——我感到好一阵凄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因为——忽然间——我觉得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像是一只悲伤的眼睛正冷森森地盯着我。
此生再次踏上这座荡荡不安的铁索吊桥,一切恍惚就在昨日:恍若仙境般的雾的世界里,她的笑声朗朗不绝,此起彼伏,宛如银铃。我惶然张望,左顾右盼,心跳随着某种殷切的期盼骤然加快,“静,小静——”我大声呼唤,万籁阒然,唯见那口枣红木棺材在雾海中沉沉浮浮,隐隐显显,霎那间——一种史无前列的孤寂感油然而生,撕心裂肺!我眼噙热泪,泪水中饱含空虚绝望的咸味!在这片满地洒上了金澄澄的小圆光点长着跟幼儿画报里一样漂亮的蘑菇的宛若童话世界般的松林里,一个个松鼠把它们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积雪的松针间探出来,黑溜溜的豆子眼机警地打量着我们这行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凝睇着那口浑身布满金点子的枣红木棺材渐行渐远消失在阴密深处。
山顶上的积雪已经开始大片大片地融化了。
水淋淋的青草宛若新生,散发着充满活力的青春气息,可爱之极。我一眼便看见静正站在那悬崖边,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面,旁边,有几朵蛋黄色的雪莲从皑皑白雪中蹦了出来,冰清玉洁宛若出水仙子,可爱之极!她面对湖水展开双臂,仰望碧空,乌黑的秀发迎风飞扬,可爱至极!我大喜,忙奔过去,她却倏地不见了,剩下那块光溜溜的蒙着层薄冰的大石头空荡荡地兀立在悬崖边。
我们一行沿着湖边向北行走,太阳温柔地照耀着湖水,湖面上波光粼粼,宛若洒下了无数颗细碎的钻石泛着点点熠熠耀目的白光。一簇枝叶繁茂的枫树下——远远望去倒像是雪原上升起的一堆旺盛的篝火呢!——冒出来一座灰蒙蒙的古墓,阴郁郁冷沉沉的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产物了,墓门大开,黑黢黢的往外直冒白蒙蒙的冷气。
“原本是给我自己留着的……没想到……”穿阿玛尼的书生,在我旁边喃喃道。
然后他重新点上手里那根又长又亮的火炬,擎着它走进那道直冒冷气的墓门里了。接着我们也都跟着进去了。踏着一级级石阶下行十多二十步之后,墓穴中心弥漫着阵阵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儿,环形墙壁在火光中浮现出一幅幅格调昏暗的油画来:圣母,肥嘟嘟的光屁股圣婴,有翅膀的天使,十字架上的耶稣…….一直延伸到那高高的哥特式拱顶里。地面上铺着光洁的印有百合图案的大理石,正中央——一簇簇新鲜红玫瑰摆成了个大大的“心”形,周围插了满满一圈细长的红烛,未点燃。四个脚夫放下棺木,松开绑绳抽出挑担,又一人用手抬起棺材四角将其小心翼翼抬进花环里,打开棺盖,里面竟然白烟滚滚,如波如浪拍击她的惨白面颊。那厖眉老道站在后边,双手合十,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后边两个徒儿亦如此——陡然——师傅勍弹拂尘:一圈“心”形红烛齐刷刷地燃亮了,跃动着一朵朵活泼摇曳的小火花,与此同时——浑厚嘹亮的歌声响起来了,震撼屋宇:那陆玉箫——竟引颈高歌,曲调凄婉令人心碎,唱的哪国方言?天晓得。倒像是那希伯来人在奥斯维辛火化炉前为同胞们喊魂。我听得鼻直发酸,泪水几度夺目而出……末了,四个抬棺者合上棺盖,那老道往上面洒洒圣水,又从袖口摸出一张焦黄的苻来贴起。
直至重见天日,直至——眼瞅着那道厚沉的墓门缓缓闭上了纹丝不动了——方才醒悟此生已经永失吾爱。那一双摄人心魄的大眼睛——永失不复;那声声悦耳动听的欢笑——永失不复;那一副“别有企图”时——譬如又相中某品牌店玻璃橱窗里挂着的一件巴黎时装之后——搂住我脖颈望着我的“狡猾”的可爱样儿——永失不复…….我失魂落魄地跟着前方的队伍下山,犹如趟步云中,全然无知脚下深浅,又觉得自己恰似眼前那片飘来荡去的落叶,凄凄苦苦不知将要飘向何方。
。 四
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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