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旭日东升,一个好天气。
我们跟着陆玉箫又在那条复杂的暗道里钻来钻去——难道这偌大的庄园就没另劈道门,非得从此出去不可?过后我表达过这个疑问,他耸耸肩,轻轻一笑道:yes——最后从昨天来的那道拱门钻出去了。没多久,我们来到一座大 山脚下。这山有多高?这么说吧,就算你的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一样,脚尖踮得如芭蕾舞演员,看见的除了雾还是雾:一层层?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烟白雾在你头顶上方缓缓飘动,山的苍翠若隐若现。“看呀!我们的家。”顺着静指的方向我们扭过头去,那幢高大的四面坡阁楼就站在我们对面不远处,很是壮观,原来我们已经踅到它背后来,方才明白昨日所见那截直入云端的青山便是这了。那楼矗立在一匹陡峭的悬崖边,光秃秃的峭壁下,满满一池白雾翻滚着,深不可测令人生畏。
“早上醒来,推开窗,看一眼这山,闻一闻她的气息,一生何求。”陆玉箫,静静地凝望着他的庄园自言自语道。
山上的路倒远比我想象的好走,有的甚至还铺了层光洁的青石板。有一条必经的完全是在一面高陡险峻的岩壁上凿出来的,又窄又矮,几乎得弓着身子方能通过,悬空那边拉了三根平行的铁链,玉箫说这叫未雨绸缪,为将来可能的开发做准备,这对我这个重度“恐高症”患者来说当然是件好事情,至少走起来不太那么的颤颤巍巍如履薄冰了。
关于这山的景色何等的美:森林何等的绿,溪水何等的明净,瀑布何等的壮观,奇禽怪兽(有的长得真是匪夷所思啊)何等 之多——篇幅有限,恕我不在这里一一赘述了,只说当我气吁吁地登上山顶,正欲振臂欢呼与爱妻相拥之时,却大吃一惊。
但见我们脚下,一架高大的铁索吊桥正穿过重重迷雾朝着对面那座高耸云端的山峰延伸过去,桥上铺着一块块木板。我正想着是不是要过这桥呢,玉箫已一脚踏上木板了,我赶紧跟上去,桥开始摇晃起来,我吓坏了,嘴唇紧闭一动不敢动,“亲爱的,”他回头看着我,“没事吧?”
然后他又冲着我身后喊道:“小静,你怕吗?”
“才不呢。”
“那你自己当点心啊,我照顾下你老公。”
“哎哎哎——谁要你照顾啦,我没事。”我推开那只想要表示关切的手,昂首挺胸大踏步往前走,两边除了一大团一大团滚滚翻腾的白雾和一根根在雾中隐隐显露的黑乎乎的铁链外,什么也看不见,这很好,可以让我心无旁骛地走路。走着走着,我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小静——小静——”我大声地喊,四周静悄悄的,无人理应,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忽闻阵阵爽朗的笑声由远而近,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渐渐从漫天大雾中清晰了,她见了我,像只快活的小鸟般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太高兴了亲爱的,太开心了,谢谢你老公——”她不住地吻我,显得很激动,桥又开始摇晃起来。
终于过了桥! 我们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向那山的最高峰进军。雾渐渐稀薄,恍若柔纱随风飘动;明媚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松林在地面上洒下了成千上万个斑驳陆离的小圆光点儿,教人恍若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里。静踩着这些光点又蹦又跳,时而跟树上的松鼠打招呼,时而又问候那一朵朵艳丽的蘑菇,“真是难以置信,”我说。
“怎么?”
“她居然跟蘑菇说话。她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孩子气过。”
“她就是这样的呀。再说她很开心嘛。”
他说的没错。当然我也很开心。
山顶覆满了芃芃青草,放眼望去,像是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正朝着四方延展,在苍穹的尽头与它的蓝融为一体了;野花遍地,五颜六色。我们疯狂地奔跑,大声地叫喊,末了,头挨着头倒在软软的草地上:天真蓝啊!太阳像个鲜嫩的生鸡蛋蛋黄在我们眼前温和地燃烧着,大块大块千姿万态的云翳近在咫尺,洁白得跟那诱人的棉花糖一样,教人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扯下一块来。陆玉箫——倒是善解人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只烧鸡和一大堆拉罐啤酒来,我大喜,一把撕下一条腿来就往嘴里塞;爬山早已爬得我的胃肠直叫唤。静没吃几口又自顾玩去了。 我跟玉箫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的用词依然讲究,只是相比昨天显得更为随意了,对一些漠然过 的论题亦开放了许多,聊着聊着——突然间我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对他人意识及情绪的驾驭和控制的能力,丝毫未因其“蒸发”了十年而有所减弱——我的意思是说,这世上有些我原以为只有自己灵魂方可解答或不能解答的道理,总能给他一语中的!不知不觉中竟将其言奉为圭臬了,譬如我们谈到人性,谈到如今为何世风日下,少年犯罪与日增多且手段愈加恶劣令人齿寒发指之时——说实话,要不是酒精作祟,我才懒得在这般美景中谈论这般话题呢,“人之初,性本善啊,”我说。
“那是因为作恶的条件还不成熟。”他说这其实是个相当形而上的伪命题,“古往今来,有多少真正的恶行是真正的恶人所为?有多少所谓善人背后没有干尽下流卑贱之勾当?上流社会热衷并自我标榜象征勇气陶冶情趣的狩猎活动,不正是干脆利落地暴露了人性的恶毒吗。我们自以为是的发明了人性这个难解之词,又粗暴地在它前面加上两个相对的形容词:光辉或黑暗,组成了这么个生硬的不伦不类的所谓偏正词组,以为就此明白无误了,真的是荒唐,真的是很搞笑啊。”
“人之初,性本善,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能力作恶而已,”说完,他一仰脖猛地灌了一大口啤酒。
“也许——”
“你可曾见一个刚会走路的幼儿追着踩踏一只蚂蚁?他的混账妈妈在一旁大笑道‘这儿还有一个呢’。可曾见过几个小毛孩活埋一只麻雀?他们嘻嘻哈哈地往它身上泼土,一捧一捧的泼,直到将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完全淹没,”他继续道,“一个人降临这世界那一刻,恶的种子实则已在娘胎里播下,随时都会开花结果。”
“玉箫,”我说,然后又拧开一罐啤酒。我已经喝了不下十五六罐啦,浑身舒泰得就想跟一只瓢虫谈人生,“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以为——我原以为啊!这世上只有静最懂我,可现在我发现啦,其实你才是最了解我的!你才真正明白我的想法!只有你,啊——来!好兄弟,干杯!”
“干。”玉箫淡然一笑道,“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男人的知己呢?她可能是他一辈子最牵挂的,但绝不可能成为他的知己。”
“好,说得好!有道理!——”我拍手称快,“哲学家不是说过女人是精神上的近视者吗,当然就不可能懂我们啰。”
“哲学家往往是自相矛盾的,他说‘傻子最快乐’的同时也会说‘无思者如活在地狱中’,不过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我“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嗯,看来我是喝得有点多了。每回我喝多了点就会“嘿嘿嘿”地笑,亢奋得难以自抑。“走一走罢。”我说,他欣然同意,于是我们手挽手的在软软的草地上亍步而行,边走边聊,越聊越欢。在一块光溜溜的突兀的岩石上,我看见静正站在那里,面朝湖水双臂伸开,活像个十字架,双目微闭面带微笑,一副惬意无比的模样,任凭清风将那一头秀发拂得飘来荡去的。她的脚下,一个巨大的湖泊赫然呈现在我们眼前:湖水碧蓝如海,一望无际;湖面上,一群群白鸥翩翩起舞, 优雅至极。在东方,水天交际之处湛蓝如洗,升起了一簇簇羽绒般蓬松的云翳,仿佛画家画上去似的,洁白无疵,静如处子,一只肥硕的白鸥正贴着水面展翅高飞,越飞越远,渐渐化作一个小黑点儿消融于那一团团云翳中去了……“曾今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站在我们中间的陆玉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声音低沉浑厚,如大提琴般充满磁性。
“玉箫,这地方要是不开发出来实在是太可惜了。”我啧啧叹道。
“可是你看——”他指着不远处一丛幽静的枫林说,“万一明天,那儿真冒出一排排小洋房来,这地方还会是这个样子么?这些水——还会这么清澈明净么?”
他的话倒使我一下子想到了去年在天山,看见天池里漂浮着的那些塑料食品袋和纸盒。
“将来我要是死了,就把我埋在这儿吧。”突然,静冒出来这么一句。
“说什么呢?别胡说!”我真的一点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紧张什么呀,”她的大眼睛睁开三分之一斜了我一眼,“我说的是将来,将来我们都会老会死的,难道你不一样?”
“静言之有理呀,”玉箫道,“人都有一死,不过死后能有这么一个葬身之地倒也知足了,至少对我来说,陪着这山,这水,总比孤零零地呆在公墓里好吧,那一块块冷冰冰的墓碑,我怎么看着都像极了城里那些灰不拉几的条式楼,大家正在里边勾腰驼背忙着刻自己的墓志铭呢。”
“反正我不要那样的死,”静说,“横尸三天,一大帮子人围着你吃呀喝呀唱呀乐呀,麻将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完了在一个深夜把你拉出去一烧了事,这种葬礼我不要,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那些家伙盯着你的僵尸,一边想:唉,就这么挂啦,多可惜呀!永别啦老友。一边又想:今晚去哪儿happy呢?喝酒k歌还是打牌——唉!”他又摇了摇头。
“反正我死了就请把我埋葬在这吧。好吗老公?”她依旧张开两臂,闭着眼睛迎风微笑,一头长发恣意飘拂。
他俩越谈越投机,我越听越腻烦,再加上酒劲上涌,干脆一头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就着暖烘烘的阳光睡了,迷糊中,听见他俩的谈笑声渐行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静把我推醒了,说时间不早啦该走了。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又站那铁索桥上,此时已是云开雾散,依稀可见万丈谷底的溪水碎石。阵阵狂风在我们耳畔咆哮,大有要连人带桥一起刮上天的气势,我两腿发软,瞅了瞅妻,却见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赶紧过去攥住她的一只手,在玉箫的安抚下总算战战兢兢地过去了。
回到花园的时候,所有的马灯正大放光明呢。我们在爱神身边那棵棕榈树下坐下来,银菊则一盘接一盘往石桌上摆放丰盛的菜肴,桌面上点着四根蜡烛,插在一盏精致的金闪闪的烛台里。
我努力地回忆起那一条条神秘的回廊来。从早上出发开始,跟在陆玉箫后面,我在心中暗暗默记他走过的每一条路线。我这人自认天生有超强的方位感,很快就记下来了,出来后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跟当年背英语单词一样,当时记得溜溜熟,转瞬就忘了。
“玉箫,”我说,“那条暗道拿来作甚用啊?为什么修的跟迷宫一样呢?”
“谁知道呢,”他说,“兴许是这主人的古怪兴趣,或者一个防盗工程,谁知道呢。”
“我记得啊……昨天好像见过一条好长好长的螺旋阶梯,仿佛把我们送到了地底下,里面好像还有个很大的石鼎什么的,就像根火炬一样,今天怎么没看见呢?”我说。
我看见他的脸色瞬间沉了——稍纵即逝。“那条路太绕了。”他呷了一口酒,平静地说,“而且,周围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洞穴,里面充满可怕的毒虫爬蛇,你们能平安出来真是万幸。真没想到她会带你们去那里。”
我与静面面相觑,同时吐了下舌头。
酒足饭饱之后,“想去看看我的画室吗?”
“你还在画画?”静略有些吃惊。
他说美术是他这一辈子真正深爱着的情人,永远都不可能丢掉。
“怎么样,有兴趣吗?”
“当然,乐意之极。”我说。
“请等一下,”他说。
他把正在收拾盘碗的银菊叫到一边,一棵树下,冲她比划着什么,似乎有些激动,她的双手也比比划划的,头也不住地点——到后来,她不再比划了,头则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垂了下去。
“怎么啦?”我说。
“我要她永远不准再拿我朋友的性命开玩笑。”
他的画室就在他卧室旁边。一进屋,一股子浓郁的油墨味儿扑鼻而来,四壁的烛火把房间照得亮堂堂,到处都是画:一张张?一幅幅地贴在墙壁上,夹在大大小小的画架上;颜料画纸散乱一地——他这邋遢的习惯看来一点儿未改。灰白深沉的石膏头像随处可见,有的是半身,有的连着一点儿脖颈。画的品种倒很齐:中国传统水墨,西洋油画,水粉,水彩,素描等等无一不有,甚至包括几张荒诞夸张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其中有这么一幅,咋一看是张女人的脸,嗯,的的确确。五官极度错位扭曲滑稽得不知道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唯有一只眼睛,就是右边那一只,画得又大又圆逼真之极:浓密的睫毛又弯又翘,瞳孔泛光有神,令人称奇!这么一堆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器官里冒出这样一只动人的眼睛来,真是匪夷所思的创意。
又有一幅,整个画面就一片某种昆虫的透明的翅翼,呈浅绿色,有个角还缺了一大块,像给什么东西啃噬成锯齿状,整一大张白纸就这么个玩意儿,还有右边的两行字:
新娘吃新郎
洞房花烛夜。
莫名其妙!——我心头一哼。
房间很宽大,就是不见有扇窗户,除了画还是画,一扇都没有。
“这就是在面包上画的那张吗?”静指着其中的一幅说。
“不,”玉箫道,“这是《西斯廷圣母》。”
接着他向她细细解说拉斐尔如何被一个坐在椅子上怀抱婴孩的母亲诱发灵感,情急之下抓起块面包完成传世之作的。
“就跟舒伯特在菜单上写《摇篮曲》一样。”她说。
“可是只换了一份土豆和一撮盐。”我说。
他斜了我一眼,继续解释自己的杰作。
北边的整一面墙都给一副猩红色的落地帷幔蔽得严严实实的。陆玉箫“哗”地拉开帷幔,一幅巨大的壁画赫然呈现在我们眼前,至少五米多高,近乎把整个墙面都填的满满的:那密密的松林,高悬半空的铁索桥,从石壁上凿出来的小径,以及我们下山走过的每一条石板路,暗道的入口处,欧式花园,喷泉,张弓搭箭的丘比特,三幢相交成凹形的瓦楼,我们的房间的门,他的卧室的门,乃至旁边的房间——就是我们现在正处的这间——的门,一样不差全落在画里了。技术上显然采用的是国画手法,在细节的处理上却像油画般入微。旁边有张高高的木制人字梯,毫无疑问,那是供画师创作时攀爬所用的。
“怎么样?”他不无得意地说,“这可是我六年的心血呀,”
“那个湖呢?”我说,我看那山顶像是并未完工,“那个漂亮的湖呢?”
他说以后会单独为它画一幅的,就在侧墙,以后。
“真是难以置信!”静连连叹道,“你真该去走专业的真的……你太天才了真的……既然是情人,就该去彻底拥有她…….”
“谢谢。”他喃喃道,“很高兴你能这么说,真的,可我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已让我真正明白,知道有些东西不属于你就别把痛苦都出卖了,喜欢她热爱她把她当做快乐去追求就行,尽管我没一天不渴求得到她,尽管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放弃过……那些幻想…….那些….幻想……”
“幻想是青春和健康的产物,我们都曾为之荒唐过啊。”
“你真是这么认为吗蹇兄?”他严肃地看着我,有些不满道。
然后他握起一支大号画笔爬上人字梯,一边皴那吊桥一边说:“有时候夜半醒来,弥望星空,禁不住泪流满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原本拥有过的东西,那些放肆而又大胆的幻想,稀奇而又古怪的念头,那些荒诞离奇而又令人想入非非的梦,一点点的化为乌有消逝在虚无的黑暗中了,我想要抓住它们,好想好想,却是徒劳……”
“还有什么比活在幻想中更为美妙的事情吗?活在幻想中。只有那些囿于世俗的?日图三餐夜图一宿的庸人才会把这样的生活看作是虚度光阴蹉跎岁月,看作是不务正业的神经兮兮的行为,那——就干脆神经到底吧!他们懂什么?一嘟噜自作聪明的蠢货,懂什么!——当有一天,有一天你把一切的一切看得太透彻?太明白了,看了个底朝天,何尝不是莫大的悲哀?何尝不令人绝望?!蒙于你眼前的那一层朦朦胧胧的神神秘秘的让你惶然不安而又憧憬不已的面纱陡然掉落了,真实就此坦白无遗:海洋不再忧郁,唯有石油滚滚冒出;月亮不再迷人,阿波罗早已粉碎动听的传说。还有什么意义!美的魅力就此荡然无存,还有什么意义!人就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没有动力,什么都吸引不了你,提不起你的任何兴趣;不再迷恋回忆,不再希翼未来,对爱情也不再有不顾一切的冲动和罪欲,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比活在幻想中更妙的人生吗?有吗?还有什么比幻想能更完美的让你纵情地释放健康和青春的激素呢?还有吗?”
他停顿少顷——又道:“先人说得好:不幸之人最大之不幸便是幡然醒悟那一刻。可悲啊!”
静把一个长长的哈欠传染给了我,“哪天(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给我画张像好吗?”
“乐意之极。”
回屋 ,一黏着床,我的眼皮仿佛灌了十吨铅,她却捧着数码相机一页一页地翻着那山上的写真,“睡吧,你还不累啊?”我说。
蓦地——她侧过脸来看着我,迷人的大眼睛闪烁着明亮而又放肆的光芒,性感的嘴角带着诡秘而又挑衅的微笑,霎那间——她翻身扑过来,温柔地剥开我的衬衫,我忘情地享受着这迎面而来的滚烫的气息,柔软的红唇,那一绺绺在我脸上拂来扫去的秀发的醉人幽香…….好久好久,才从颤栗中甦醒过来。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这样的感觉我已经失却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她的迷人的笑靥重新在嘴角边泛起来了,久久不却。这些日子里我们除了吃吃喝喝就是游山玩水,尽享大自然恩赐的一切。这里的空气,我这一辈子从来未曾在别的任何地方品尝过,那股子的清凉纯净,说得好听一点,哪怕你是一个肺癌晚期患者,就快挂了,来上一口,没准胸腔里的恶细胞就此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我一点都不夸张。静说走的时候一定要装两瓶带回去慢慢享用,我说那是当然,只是两瓶太少,起码得整二十乃至一百瓶才可以。
我们从文明世界里带来的那些时髦的小家伙一个个先后咽了气:手提电脑?手机及数码相机的电池统统都耗光了,寿终正寝。黑夜如期莅临,分秒不差,死一般的黑夜寂得令人悚然,犹如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抑胸口,时不时倒真有睡在封死的冰棺里的错觉呢,陡生的孤独感令我几欲绝望崩溃!着实受不了。她倒是欢喜得很,倒像真就来到一个完全合乎自己心地的仙境似的。静生性恰如其名,十分反感人多嘈杂,最爱做的事便是倚在床上看书,沉醉于那些蛊惑人心的词句和脱离现实的情节中,偶尔忘情地“扑哧”一笑,忽而把书合在胸前呆望前方,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副若有所思的痴态教人很难相信她曾那么理性地从事过一份那么理性的工作。最近尤甚。她说只有现在自己方能真正做到心无旁骛去体会大师们的每一个遣词造句,方才懂了曾经误读过的好些伟大的光辉的思想,我听了忍着没有笑痛肚皮。要说书呢这回她倒是真没少带,古今中外无一不有,全是小说类,她最喜欢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美国佬菲茨杰拉德的,一遍又一遍的不知翻过了多少遍了。
“盖茨比好可怜呀,”
“什么?”
“盖茨比,真了不起。他几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为了那个女人,那个黛西,却落得个这般地下场,可悲。”
“这叫自作自受!”我眉毛一扬不屑一顾道,“盖茨比,不过是个虚荣浮夸之徒罢了,给人卖了还自以为找到了真爱的蠢蛋,有什么可同情的,活该。”
她歪着脑袋看着我,过了半晌,幽幽道:“你懂什么呀。”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坐在办公室的老板椅上转来转去,一边喝茶一边看晨报,然后又起身拉开落地窗帘,透过玻璃眺望那一幢幢矗立在蓝天下闪着白光的玻璃墙大厦,永远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蚁群般涌动着的人流;忽然间又置身于烟雾缭绕的酒吧里,喝着加冰啤酒,享受着萨克斯风那沙哑得令人心碎的吼叫声…….睁开眼一瞧:她正趴在梳妆台前的窗台上感受那座大山的气息呢。
她的脸上洋溢着往昔的健康红润,充满活力;好些天都未听见她再发出过一声抱怨和呻吟——那种因“病痛”而起的呻吟声着实教人心酸。“我们该走了,嗯,”我一边吻她的头发一边说。
“呃。过几天吧——再过两天,好吗?”
附近的花花草草早已让我腻烦,就像吃了过多的巧克力一样。我着实不明白他俩——尤其是静——怎会这般地醉心于这一幕幕死气沉沉的山山水水中!与其将时光就此浪费在这些笃定滋生凄凉愁绪的荒芜境地,还莫若舒舒服服地躺在屋子里养神呢。我就是 这么做的,尽管受罪的滋味并未因此而降低半分。
我在前文中曾提到过陆玉箫的眼睛——那双炯炯有神得有些过分的眼睛——老远就冲你投过来两道咄咄逼人的亮光,脸上堆满灿烂的微笑,只是——我总觉这份“热枕”的笑容与之相应的诚挚多多少少有些不相称,个中原因也说不清道不明,罢了,权且当做某种一厢情愿的胡猜乱臆罢。他身着白长袍头戴礼帽,脑后还拖了两根长长的飘带,活脱脱一副古代书生的扮相。几天前面对我俩的诧异,他说自己每每沐浴于这一出出古拙遗风中的时候,禁不住就要套上这身行头,时不时(特别在多喝几杯以后)真就以为置身于那早已神往久矣的梦幻年间了。书生支起画架画他的花园,巍峨气派的四面坡瓦楼,生机勃勃的喷池,张弓欲射的丘比特,满院子瑰丽的奇葩异草,在那支神奇画笔的调度下全然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了,甚至池边的一株已早枯死的玫瑰,亦丝毫不差地给描了下来。
关于艺术的美学观,据我所知眼前这位老友深受法兰西印象派作风之荼毒,苛求瞬间细节的真实;偏又是个崇尚浪漫的唯美主义者。在我看来,这棵玫瑰的枯萎对于整个作品应得的称誉几乎构不成任何威胁,根本无伤大雅,他则凝望画面良久,忖思良久,踯躅良久,时而摇摇头,时而叹口气,末了——右手插进宽敞肥大的左袖袍里摸出一个乳白色的瓶来。
此瓶巴掌大小,长颈尖嘴凸圆肚子。他拔去瓶塞,将那瓶口对准画面,缓缓提高瓶尾,两滴晶莹的液珠渐渐从瓶嘴渗出来,滚落到纸上——那棵死黄的毫无生命迹象的植物身上——刹那间它的
四周道道金光闪闪,愈来愈耀目。
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悉悉索索声,我抬眼望去,但见水池边的花坛上,先那一簇像是给火烤焦了的残枝败叶正在张牙舞爪迅速变绿,瞬间就枝叶繁茂了!枝头上,绚丽的红花正一朵接一朵含苞怒放!我不禁失声,赶紧捂着嘴躲到树后面,少顷——偷偷望过去,他正全神贯注地画着它们哩。
我悄然离去,躺在床上发懵,那封突如其来的信,那几个神色诡异的轿夫,这孤立于荒郊野外的古宅,他称乃天赐恩物,我则愈看愈觉有最近完工的痕迹;那些雕得龙飞凤舞的木门木窗,分明还散发着新鲜油漆味儿。还有他那故弄玄虚的所谓“法术”——他怎么就晓得那外科医生在两个月前对我心脏提出过的警告?他怎么晓得?他,陆玉箫,怎么可能知道?这事我连静都没跟她提起过呢。我要是告诉她的话她非得让我戒酒不可,那岂不是要命!她可是《健康与饮食》杂志最忠实的拥趸。那簇玫瑰死而复生的现象,根本无以任何逻辑定律推理。还有那个哑巴奴才,自打那晚给主人一番训斥后,对我愈来愈冷淡,近来更是有意无意老拿眼角撩我,一副诡秘的样子令人生疑。这一幕幕像幻灯一样在我脑海里闪现,越想越混乱,越想越觉不对劲儿,恰在此时静推门而入,“怎么样,”她把一个金边画框立在我眼前,“瞧,艺术的魅力!你的魅力,你的价值,你的自信,统统都给你找回来了。”
画框里,镶着她的黑白素描头像,笑盈盈的望着我。“艺术最大的功效就是无限夸张和歪曲事实。”我说。
她放下画,眯缝着眼睛撅着嘴,“恶狠狠”地卡住了我的脖子。
我本想将刚才目睹之怪象告诉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晚饭的时候,在淅淅沥沥的喷水池边,我向陆玉箫提出辞行。
他颇为意外地“哦”了一声,“什么时候?”他说。
“明天一早。”
他沉吟片刻——谁也听不清他嘴里究竟像蚊子一样在叽咕些什么——样子怪怪的,“如此性急,莫不是小弟照顾不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哥哥多多包涵了,”
“不不不别误会,”我忙道,“连日承蒙好酒好菜好风光款待,兄弟我已感激不尽,岂敢奢谈什么照顾不周,再说多多打扰造成之不便也该为止了,请将所有账单明细列出——不,请不必推诿,你我都是生意中人,客套就免了罢,当然优惠是少不了的啰,对吧老弟,哈哈哈哈……”
他默默注视我良久,鼻孔重重叹了一口气,“此言若不罚酒三杯实乃天理难容也。”言毕,他已斟满一大杯酒递了过来,我只得接过一饮而尽。
“实不相瞒,最近公司出了点问题,我必须尽快赶回,”我说的的的确确是实话。
他点点头,喝着莲子羹有些漫不经心道:“你呢?小静。”
“她早就想回去了,是吧亲爱的,”我看她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依莲(她的姐妹帮)还说等你好了之后就一起去香港购物呢。”
“好了之后?”玉箫停止咀嚼,睁大眼睛瞪着她道:“什么意思?怎么——你,生病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严重吗?好了没有?”他显得有点紧张了。
她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呃——还没呢,感觉头还是有点晕。”
他“哦”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山是最好的良药,这里的山呀,什么病都可以治愈。”他说。
“阿尔卑斯山?落基山?乞力马扎罗?——还是喜马拉雅山!”不知怎地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几乎吼叫起来。显然他俩都未曾料到,吃了一惊。我一杯接一杯自顾饮酒,他也一杯杯地像河马一样喝,静用筷子拨弄碗里的一小条黄瓜,至少花了一个世纪才把它勉强吃掉。
“蹇兄不必生气嘛,说说而已,既然你去意已定,我也不勉强了,只是——可惜呀……”过了一会儿,陆玉箫打破了沉默,不紧不慢道。
“可惜什么?”她问。
“本来呢,打算带你去个地方,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好地方,”
“什么地方?美吗?”
“仙境!真正的仙境!一个令人销魂的极乐世界。”
“真的?——我要去。带我去嘛玉箫,好吗——”
“我当然乐意,只是,唉——”
“要不你先走罢老公,过两天我自己回来。”
我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说。我真的给气坏了,好容易忍住没发作。“嗯,小静这主意好妙啊,两全其美。”他大赞道,“老蹇公务要紧,理当尽快处理;老同学的病更是当务之急,拖延不得。嗯,这样吧,小静就让她在这再多住几天,待完全病愈之后,兄弟我一定毫发无损原物奉回——”
我一言不发离席而去,听凭他在后面喊,回屋倒头便睡,没一会儿听见她回来了,待其啰嗦一阵上床后,我一把搂住她,因为我觉得自己刚才在餐桌上着实有一点点失风度,她挣脱了,呼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活像一根超大号冰棍,真是气煞人也!我也干脆别过身去冲着墙。我俩仿佛一个睡在大西洋一个睡在太平洋,中间还隔了个混账巴拿马,半夜,感到有两只柔软的手臂从巴拿马运河那边游过来了,搂住了我的腰。清晨醒来,枕边空空如也,窗外,沙沙沙的雨声响彻一片,教人心烦意乱。
这该死的雨活像受气小媳妇的眼泪掉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的心境也跟这糟糕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我终日躺在床上,有时候连饭也懒得下去吃,害她上来催。终于——有天我忍无可忍,等她上来催饭的时候,我说我不饿,不想吃,并嚷嚷道镜台的东西为什么不摆放整齐,乱糟糟的成何体统,花瓶里插的菊花为什么是没生气的黄色而非红色,我东张西望地找茬,“你到底想要怎样呢,嗯?”她的轻言细语中显然带着一股子气儿。
我说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我非疯掉不可,非得从这六楼掉下去不可,绝不是开玩笑,“好啦好啦别孩子气啦乖乖,”她用冰凉的小手搓搓我的脸蛋道,“你胖了,瞧,脸更加丰满圆润了,肤色也愈来愈健康了,看来这里的气候真是养人呀,你看上去比过去可帅多了,叫玉箫给你画张像吧,作个纪念。”
我说与其这样还莫若现在就跳下去拥抱丘比特呢,让他的金箭穿个透心凉,岂不是更加艺术些,她笑了,说:“好啦好啦回家好么,可总得先吃饭呀,”
我乐坏了,立刻摈弃了拥抱爱神的念头转而拥抱爱妻,吻她,陆玉箫恰在此刻闯进来,连连打趣来得不是时候,“可是芙蓉蛋冷了很难吃的哟。”他说。于是我们就高高兴兴地下楼去吃饭。由于心情颇佳,酒喝起来也爽快得很。我大口吃肉,这些天来第一回感到饥饿带来的快感。酒足饭饱后,我正准备再度向陆玉箫辞别,那个叫银莲的丫鬟突然冒了出来,跟主人一通比划,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怎么啦?”我隐隐觉得将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他说由于连日的大雨导致山洪暴发,淹没了出山的那条唯一通道;不过不要紧,不必担心,庄里储备的粮草还足够对付个把月的,到时候,估计水也应该退了。
仿佛腊月天给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我浑身冰凉,静则冲我双手一摊。
接下来的日子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着该死的雨停,等待着唬人的水退,烦躁不安地傻呼呼地等待着——直至有天深夜,忽然听见她在梦中呻吟:“吻我……玉箫……吻我…….”
我有什么感觉?!——你赤身luo体蹲在南极的一块浮冰上试试就知道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我倒马上想起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古老又经典的谚语。她跟陆玉箫一块有说有笑的摸样,她不时到他的画室去探索什么所谓“艺术的真谛”,他俩老去野外找寻什么所谓“灵感的源泉”——现在想起来,当初的我简直就一白痴蠢蛋——这么一想——我,我差点昏厥过去了。
夜静得跟死尸一样怕人。
一抹月光从窗外悄悄溜进来——淡淡的月光——透过薄纱洒在她的脸上,她睡得很香,嘴角浮着一丝微笑,胸脯微微起伏着。
“昨晚你说梦话了。”清晨,我说。
“呃,是吗?说什么啦我?”
“嗯…….忘了,想不起来了。”
然后我佯装继续睡,听见她悉悉索索的下床,开窗,吸气,然后—— 门轻轻地关上了,轻盈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北边的尽头。我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 来到那间画室旁,竖起耳朵贴着紧闭的门,把右食指放舌尖上舔了舔,准备去捅格子窗户上蒙着的那层白纸,想了想又罢了。阵阵咯咯咯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爽朗得活像夜总会的女招待,我听得性起,忍不住“砰”地一声“破”门而入。
书生见了我,热情地捉住我的一只手,将我拉到一幅油画前,道:“还曾记得这里吗?这个地方——这块石头?”
画上有一巨石矗立金黄的沙滩上,背景是给一轮恹恹西沉的落日染得血红的江水,还有几只杨起白帆的小木船。
记不清跟陆玉箫在这块石头上面一起喝掉几火车的啤酒和可乐了。我俩并肩坐着,面对夕阳,谈人生谈理想,谈音乐哲学,足球女人…….我们边聊边喝,边编织着一条金色的绶带,那时候我坚信这根绶带把我俩的心紧紧拴在一起了,就像那支著名的苏格兰民歌所唱的一样“地久天长”牢不可断,直至有天他把一个女孩带到我身边——这个女孩,唉,只轻轻吐了一口气,就将这根所谓坚固的金带子吹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如今再见这石头——画上的那块石头——倒像浪子突然瞥见家乡的灯火,心中不由一颤,继而一热。他似乎已窥透我的心思,更加夸夸其谈起来,那张嘴朝着我这方不住地动,眼光却定格在她脸上。难以置信!——好些遥远的恍若隔世的旧事他述说起来竟细节清晰丁一确二,一件件的把它们像是从床底下的一个陈旧的皮箱里翻出来展览。好些现在我根本不觉好玩的所谓“趣闻”,他讲起来都绘声绘色津津有味,静在一旁随声附和哈哈大笑,这笑声——恰似一股妖风猛地拂灭了先在我心头燃起的那一丁点儿热火。书生兴致愈加浓郁,索性挽起我的胳膊挨个介绍自己最近的新作来,我心不在焉听着,恍若离魂僵尸漠然无觉。离开画室,顿如气鼓鼓的皮球漏眼儿泄了气,软瘪瘪瘫倒在床上,她依旧在镜台前磨蹭半天,方才熄灭烛火,请那早已在外边等得不耐烦的夜神进得屋来。
她开始整天呆在屋里陪我,说怕我给闷死了回去不好跟我妈交代,因为我老嚷嚷快给闷死在这里了。冷清的空间立马就充满生机热闹起来了,仅仅就是因为多了一张活力四射的嘴。毋须质疑这个女人有一种特殊才分,就是哪怕郁结于你心头好几个世纪的好些乱如麻的怎样都挥之不去的憋屈甚至怨气,她只消三言两语就将它们统统消灭了。静给我念故事讲笑话,谈哲学——哲学?老天爷!一个女人谈论叔本华在我看来跟大男人当幼儿园老师没有任何区别。她高谈阔论,时不时还加入些自己“独特而深刻”的见解。我的肉身认真聆听,偶尔“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灵魂实则已经乐得四分五裂了。
有时候,她扑闪着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说:“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宠我呢?”
“因为可能我还算有点点喜欢你吧。”
“你为什么要有点点喜欢我呢?”
“因为你还算得上有点点漂亮吧。”
“哼哼,还有呢?”
“还有——你还算得上有点点温柔罢。”
“哼哼,有好有点点温柔?”
“有很有点点。嗯,像小三和弦那样。”
“小三和弦?”
“dm,”我说,“我以为是和声体系中最柔美的那个和弦。”
“哦。还有呢?”
”
“还有,还有——因为我脑子里长了个大乒乓。”我笑道,勾起食指轻轻刮了下她那挺拔的鼻梁。
她摇摇头,说:“不,不是的,因为你天生就会宠人,会宠女人,天生就会,如果不是我,换个人当你的老婆你一样的会对她好,因为你天生懂得怎样去纵容她,你有这个天赋。你的这个优点跟你弹琴的时候一样,迷人至极。”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只刚刚在宠物狗大赛上拔得头筹的哈士奇。我说那是因为你着实可爱,如果换个人做你的老公也一样喜欢你的,“不,不会的,”她又摇摇头,说:“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像你那样毫无原则地宠我的了。除了你。”她的目光忽然带有一种难以释然的柔和的哀伤,惹人生怜。
我募地感到自己的身子又强壮了好大块,一把将她轻轻揽过来。
或许就是一个梦呢。我想,一出游离于现实之外的幻象罢了,潜意识中被无意激活的些许本能的意欲表现,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我就未曾在这样的幻境中荒唐过?我就不曾在那梦中狂吻过一个女人进而与之发展了关系么?——那个夜总会的钢管舞女,火爆的身材差点当场要了我哥几个眼睛的小命。她——何方人氏 ?我跟她认识吗?想过要与之交往吗?——之后我的意识海洋里甚至都没浮起过关于她的哪怕一片衣袖,偏要在一个星夜里狂热地吻她!——唉,梦就是神奇的,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不可捉摸——梦!只是一个梦——咳!一个梦罢了。
但是这天我一觉醒来却发现她不在身边,心一沉,摸了摸她睡过的那块羊毛毯,冰凉冰凉的。
推开北边那间屋的门,里面除了满满一室画和油墨味儿之外,空荡荡的;我失魂落魄,到处乱窜。在此容我再将这楼的某些结构细说一番:我先在前文中提过这幢高大巍峨屋檐飞翘的中国式古楼,左右两翼各接一排齐高的楼房成凹形,背倚巉岩兀立的悬崖峭壁。每层楼都有一条u形回廊,铺着棕色木地板,两端截止于西头那片荒凉的山壁间;一扇扇门窗古朴典雅,窗框裱着一层洁白薄纸,檐下挂着一个个圆鼓鼓红艳艳的灯笼,本该增添喜气氛围的,不知怎地,我倒愈看愈像哪个煊赫给满门抄斩了的遗物;特别是在那冷月当空寒风啸林之夜。翻遍了大楼的每一角落——直至底楼哑巴那间卧室。始终我都没有碰见过一个活物。哪怕碰见张蜘蛛皮也不错啊。
满院子的花开得那个绚丽呀!——满院子的花,给充足的雨水滋养得枝叶繁茂:腊梅居然正跟旁的罂粟花称兄道弟,全然无视季节为之安排的命运;这般奇妙现象我还从未在其他土地上见过呢。几颗零落水星飞溅在我脸上:一簇簇奔放的喷泉正围着丘比特高唱赞歌。旁边,那株玫瑰——就是先些日子本已枯死了又给陆玉箫的神奇药水弄活的那株(疯狂之地在于他仅仅只滴了几滴在一页纸上啊!)——仿佛是要向曾经遭受过的巨大劫难加倍索取补偿,生命力显得异常强盛:朵朵花儿开得奇大无比,片片花瓣肥得冒油——嗯!肥得冒汁:浓浓似血的液汁像是淋泼在那些花瓣上,腥红刺目;一张张阔大的叶面上,一根根叶脉里正流淌着一股股红色液体,活像一条条充满活力的血管;枝丫上布满了一颗颗大大小小的锋利的刺,个个鲜红的圆滚滚的液珠正从刺尖渗出来,像那给针戳破的手指正在承受不住的挤压力,愈来愈大,我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离开。在西山脚下那道褐色拱门前,我使劲推了推门,它纹丝不动,似乎里面什么给闩死了,我抬腿正欲一脚踹过去,那门突然开了,银莲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了个“o”形,活像给孙行者施了定身法一般。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夺过她手头的灯笼闯进去了。
我喘着粗气,转磨于一道接一道的舛错而又暗无天日的隧洞里,时间一点一点地恹恹过去了,我像个鼹鼠到处瞎撺,却怎么也找不着出口了。就在我近乎筋疲力尽濒临绝望之际,忽然闻到一股十分奇怪的味儿,好腥!自那黑魆魆的前方扑来的一阵砭骨阴风中。我用力翕鼻——顿觉有种儿时爬上青杠树抓一大把绿壳金龟子和天牛的体臭,令人欲呕,举耳细听,又闻得某种断断续续的沙沙细雨声,十分地诡异,提起灯笼一照,顿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但见地面上.两侧壁及天顶处无一不布满了一只只硕大油黑的蝎子!这些丑陋的怪物见了光,齐刷刷地亮出那对骇人的大钳,竖起那根可怕的弯钩,气势汹汹地向我扑过来,我惊叫一声转身便跑,冷不防一个趔趄跌倒了,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黑压压的虫子潮水般涌上来,铺天盖地——行将被其淹没之际,遽然—毒潮哗哗后退,俄顷间,一个个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余下个失落的昏暗的橘色光圈映照着空荡荡的木地板。
一道光渐渐从我背后打过来,回眸一望,书生手执灯笼像尊塔耸立在我面前,那张脸阴一块明一块的模糊得很是瘆人,一对贼亮的眼睛正透过一大片乌云般的阴影冷森森地盯着我,“你在这里做甚么老大?”他说,他的眼光的温度仿佛把语气里的热量都给凝结了。
我说由于憋得慌,想要出去走走转转山,他连连埋汰太莽撞,太莽撞!“要是没有碰见银莲呢,嗯?要是我再晚来那么一秒钟,嗯!——”听得出来,他真的很生气。
我只好不住地表示歉意,然后跟着他飞速离开了这个恐怖之地,外边,天色已近黄昏。
静正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闭着眼,眼角不住地淌出泪来,“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慌得一屁股在床沿坐下来,摸摸她的额头。
她说刚才胃病又犯了,好疼,吃一大堆药也没用,想睡又睡不着,于是又吞了好多安定片,不知道是药物的副作用呢还是过敏了,反正她觉得好难受好难受,难受到感觉就快要死了。
我这才注意到镜台上摆了好多去了盖的药瓶,乱七八糟的摆放着,这些药都是我们从城里带来的。药堆中间还有个只剩小半碗清水的碗,还是白金做的呢。
“我就要死了……老公,再给我两颗止痛片吧…….”她把脸伏在我小臂上孩子般的抽噎起来,滚滚热泪大股大股溢在我的手臂上。
我不住地抚摸她,吻她,哄她,轻轻地哼摇篮曲,终于,她的胃不疼了,也不抽噎了,带着满足的微笑和泪痕睡着了。
实际上我不止一次为自己最近的举措自嘲过疑问过,只道是自己太敏感太神经质太富于想象了。莫不就是老友一番单纯诚挚的心愿呢——自己莫非将其歪曲了亵渎了?!那真是罪过。只是——那晚,她在月光中的梦呓,字字句句扎根于我心头,像是都已生成顽固不化的癌瘤,任凭怎地强欢自慰亦挥之不去!
“洪水开始退了,玉箫说,”翌日早上,我听见她说,还有化妆盒不时落在桌面上发出的吭吭声,“出去走走吧,多好的天气呀,去呼吸点新鲜空气罢——唉,你这个懒虫,瞧你这些膘呀(同时有两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揪了揪我的脸),我都担心到时候你老妈还认得出来你不。”然后她哼着小曲把门带上了。
我偷偷溜出去,躲藏在北边阁楼的一间厢房里。这是这些天来我精心挑选的一间“侦察室”。透过纸窗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小洞——当然是我的杰作——可以清楚窥见对面的阁楼,左侧四面坡主楼的每一间房,从六楼至一楼的每一间:我和静的卧室,他的卧室,无窗(独独就那间没有窗户)的画室…….整个花园也尽收眼底,无一遗漏,包括那道嵌在山壁上供进出的半圆拱门。那哑巴忙忙碌碌活像只工蜂,无时不在万花丛中穿梭,修枝剪叶,除草,松土,给草皮浇水忙个不亦乐乎,当然最多时候还是呆在膳房里,膳房就在对面底楼,一扇连一扇的花格子窗户足以显示其阔气。草坪上摆有几张沙滩椅,静躺在其中一张上,一边嗮太阳一边喝着银莲递过来的咖啡,惬意得很,一棵棕榈树把她分为两半:一半献给了其投射在地面上的巨大斜长的阴影,一半属于明媚的阳光,那双白皙小巧的脚儿在煜辉下颤悠悠地抖晃着。那间画室的门呢随时都开着,偶尔,书生会从里面走出来,伸个大大的懒腰,扶着楼栏直愣愣地望着那些天空中漂浮着的白云。
每当夜幕降临之际我便上床睡觉。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就着忽闪忽闪的烛火,她翻书时纸张发出的快活的叫声我昏昏入梦,迷糊中醒来,身边空荡荡,只道她起夜去了,不在意,果然,迷糊中又摸到她的柔软身躯,散发着阵阵浓烈的香水味儿——深更半夜她喷香水干什么呢?有天深夜我突然想:怕不是为了刺激正梦涎的我吧——“嚯”地我从床上坐起来,睁大眼睛呆在纯黑的夜色中。
骤然,耳畔又萦绕起她的梦呓来……
你在掩饰什么呢亲爱的?洁如凝脂的肌肤上有什么秘密需要这么大量的香水来隐匿呢?我用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然后,我再也没有勇气想下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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