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郑重地向大家宣布即将和静举行婚礼的瞬间,分明看见陆玉萧浑身一颤,面如死灰——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原有的矜持。
“祝贺。”他说,勉强挤出来一丝笑。
“谢谢。”我很有风度地点点头。
当日中午,我与他相约在一家酒吧,落地玻璃窗外,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承兑自己的誓言吧,”我说,“如果你我都是真正的男子汉的话。”
他朝我投过来一丝乞怜的目光,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说真的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还从未见过呢——心头不由一颤:毕竟他可是我多年的挚友啊!然而,此刻我很清楚自己决不能让怜悯从死牢里逃逸出哪怕一个来,因为——我们彼此都明白任何一方作为失败者如果还继续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话,胜利者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幸福好过!!这不公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平静地说,显然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今晚就走——”言罢,他一扬脖喝光了杯中的咖啡,带走了一个高高的颀长的背影。
他没有食言,当晚就提着行李登上了一列南行的火车。后来据说是去了缅甸。
我长长吁了口气。与情敌长达两年的明争暗斗终于划上了个圆满的句号:我赢了!——今后,静将永远属于我!很快我就发现我为这场“战争”所消耗的心血真的是一点都没白费——这件战利品的价值完完全全配得上我为之而付出的一切!静——这个可爱的女孩给我带来的颤魂的快乐可以说尽散天下财宝都不可换得!我每天拼命工作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她。我给她买最有品位的衣服,让她抹最名贵的香水,戴最漂亮的钻戒,陪她去海外旅游——总之,我觉得活着真的是太幸运了,时光真的是过得太快了。
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十年。豪不夸张的说这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完美的3650天!唯一稍显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孩子,为此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抱歉,说什么离婚吧我另找一个可以为蹇家传宗接代的,她依然爱我永世不变。我听着差点掉泪。我说别瞎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因为当时我的的确确并没有当一个父亲会有何等妙不可言的感觉的半点幻想。
就当我完全沉溺于这所谓做梦都会笑醒的日子里的某一天,一大早,我刚在办公室的转椅上坐下,秘书递过来一封信,我以为又是发展银行寄来的信用卡什么的。信封一片空白,唯见地址栏上写着:云南省西江县。我只道有西双版纳和丽江,西江县还真是闻所未闻,何况云南那地方我无亲无朋一个熟人都没有,谁会来信呢?于是我好奇地拆开信封,取出信来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信的落款处,我分明看到了久违的三个字:陆玉萧!
他首先代表他及他的家人向我及我的家人问好,说自己通过多年的奋斗终于有了一家像模像样的旅行社,日子过得舒坦了,媳妇也讨了,正是这种舒坦教他可以闲暇下来去思念故乡思恋友人。他说有好几回自己都想踅回来看看,终究给那神圣的诺言阻止了,愈是这样愈觉得痛苦,希望我看在曾经的老朋友的份上去看看他,说是定会以那边的最高规格来款待我们这一幸福的一家子的。整封信洋溢着的热情和欢乐使人很难相信其会出自于陆玉萧之手——他曾经那般地低落。他给我的最后一眼就是他似乎马上就要死了。看来时间这贴良药已经彻底治愈了他的所谓伤痛。想来也是呀,这世上恐怕最痴情的鳏夫想也不会为已经化成灰烬的亡妻多伤心几年罢。
我虽觉这件事来的有些唐突蹊跷,他在信中描绘的那些美轮美奂的景色倒是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特别是“来后方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真正蕴意”那一句。实不相瞒最近我的生活开始出现了些麻烦,全球金融危机浪潮中,我的公司状况日益不佳,出口订单愈来愈少,更要命的是:妻子生病了——确切地说是她自己认为病了——认定自己生了癌!我带她看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医,她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述说自己的“严重病情”,说她的胃如何不住地抽搐,背部如何持续地疼痛,如何头昏脑胀又如何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肯定是得了癌!——她说。于是他们让她抽了一管又一管的血,拍了一叠又一叠的x光片,结果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她说那是因为癌肿还小,任何机器都瞧不见,但自己却分明感觉到它在生长在疯狂地吞噬自着己的骨肉。眼瞅着爱妻整日精神恍惚郁郁寡欢的样儿,瞅着那张丰腴的脸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我不禁心如刀绞,却又无计可施,干脆让她辞职在家安心休养。医生说这病主要由心因引起,光靠药物治疗效果不佳,多带她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去走走罢。在我看来医生的建议是不无道理的。于是我带她去森林古镇到海滩晒太阳,却收效甚微,正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既然他——陆玉萧如此及时提供了这么个所谓的美轮美奂的幻境——权且就当是真的罢(以他的秉性说谎的概率几乎为零,作为交往过多年的朋友这一点我深知)——去去又有何妨。
是夜,躺在床上我辗转难眠。一想到即将再见几乎已经完全遗忘掉的故友,才发现曾经的那份敌意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种十分奇特的兴奋感,甚至——还有些许莫名的期待。期待?——!——突然间——我倒有种迫不及待想要马上见着他的渴求,就像当初企盼他马上滚蛋一样。我为自己陡生一丝这样的念头没有不害怕得浑身战栗起来。
当我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跟妻讲了之后,她的小嘴半天没有合拢。我看着突然挺高兴,因为我都好久没见过这副可爱的样子啦。按照陆玉萧在信中留下的一个手机号码我打了过去,孰料老给告知信号不佳请稍后再拨,于是干脆发去短信明确了我们的启程时间。三天之后,按照陆玉萧(短信中)的吩咐我们先坐飞机抵达昆明,在机场的出口看见一个持着一块写有我俩名字的木牌的大汉,十分热情地把我们请进了一辆草绿色的路虎吉普车里,傍晚,汽车载着我们来到澜沧江边,一个咪咪笑的小帅哥领我们登上一艘漂亮的乳白色小汽船,船顺水南下,第二天一早在一片茫茫大雾中靠了岸,岸边候着的一部越野车——依然是草绿色路虎——一直将我们带至一个荒无人烟的沟壑,那里早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伙侯着,其中一个要过我们的身份证打量一番之后,一挥手,大伙便分别抬着两副滑竿载着我和妻子颤颤悠悠地上路了。天空蓝如水晶,白云悠悠漂浮山头,绿草如茵森林葱茏溪水潺潺,沿途风光着实迷人,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莫大*感,想来是因舟车劳顿的困倦所至罢。每当—— 经过那些陡峭的悬崖边上的时候,一想到旁的万丈深渊,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几次都想喊停脚夫自己下来走,却又怕给他们一个急刹甩了出去,于是望了望前方,她已经在呼啸的山风中睡着了,脑袋悬在滑竿边沿晃来晃去的,骤然间不由心生一丝钻心的怜惜和牵挂来。
黄昏时分,我们进入了一条四面环山的深谷里,在一道门前,脚夫们撂下我俩自顾走了。有道半圆形拱门毫不起眼嵌在山脚的一面峭壁上,色泽跟山石颇为接近,不易察觉。我正走近端详那门,它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伶俐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冲我们点点头,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才看见她的另一只手还提着一盏灯笼呢。有意思。我们跟着她进入了一条漆黑的通道里。通道又矮又窄,通过前方那盏灯笼的一圈光晕,我大概看得清楚地板上?两侧墙壁和天顶都铺着褐色的木板,无门无窗亦不见嵌有任何照明设备。几乎每走十多二十步我们就得拐一个弯儿,忽而往左,忽而往右,忽而踅个直角,忽而有来个180度大回旋。再者这条通廊由许多分支形成的无数个三岔和十字路口,它们究竟伸向何方连接哪里呢?每当经过这些岔路的时候,看着那黑魆魆的入口处,我都满腹疑惑。
其间有条长长的螺旋级阶仿佛将我们带到了地底的深处,闷人的檀木味儿忽然消失了,一股冰凉的冷风夹着潮气蓦地钻入我们的肺腑,令人心旷神怡!脚步的回音不再那么沉重刺耳,压抑的天花板也看不见了,头上悬浮着的似乎只有茫茫无边的深邃的黑,种种迹象表明:空间变阔了。至于究竟有多阔则不得而知。我们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手里那一束缓缓向前移动的橙红色光圈将地板上画的好些奇怪的图案一个个地照显出来,这些鱼非鱼鸟非鸟的图案,还有那些既像阿拉伯数字又似蚂蚁的符号,抽象之极,难臆其意。
一座山的轮廓在前面隐隐显露出来了,模模糊糊的,我好生纳闷:这儿怎么会有山呢?究竟是什么地方?——定睛一瞧:呀,哪是什么山呀,原来是座石鼎,状如一个巨大的火炬。我努力想要看清鼎身上刻的那些图案纹路,无奈距离稍远,再加上烛光混浊,我看得眼胀,也没看出个名堂来。
然后我们又顺着一条同样长长的螺旋阶梯往上爬,在这纵横交错的“迷宫”里昏头昏脑的又转悠了好一阵子,最后,总算推开一扇低矮的拱门钻出去了——
啊——好一幢高大巍峨的中国古典式阁楼啊!恰似一个气宇轩昂的巨人赫然耸立于我们眼前,威风凛凛地俯视着我们。那尊贵华丽的四面坡顶棚,片片瓴瓦都给落日炼成了眩目的金块;那飞翘的屋脊,好比一对对巨大的锋利的牛角,直直刺向血红的苍穹。“巨人”的“侍卫”:两幢同样豪华气派的大楼分列其左右侧,东面与之交汇成直角,西端则生生*入我们身后那匹濯濯青岩石山腰——就是我们刚出来的暗布迷宫般地道的那匹——多么不可思议的造型!这大自然的赐物——加上这三幢人工的杰作——就此合围出了这么一个颇具规模的花园:花坛的布局像极了西班牙园林式风格,其中缀满鲜花,红的黄的紫的粉的应有尽有,草坪宽阔茵绿,分外养眼;中央有个喷水池,爱神厄洛斯的洁白之身,在千缕万缕欢快的水线中正搭箭欲射哩。
一座庞大的青山从阁楼后方伸出来,像个擎天大柱,直直*入云中不见顶。
我悄悄瞟了眼静,她看上去似乎很兴奋。
我们从“巨人”脚下一扇宽敞的拱门走进去,踏着宽敞的木楼梯一层层的往上攀,靴跟敲击木板的吭吭声在岑寂中显得异常刺耳。她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呢?我心想,倒问了个先就想但一直未及问的问题,“嗨,小妹, 那些通道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就是我们刚才走的那条通道——怎么一盏灯也没有呢?”
她似乎懒得理我,头也不回继续带路, “莫非是个哑巴?”我嘀咕道,妻在后边轻轻捏了捏我的腰。
在第六层楼——实则就是最高层了——最南端一间房门前,门上没有锁,那姑娘推开门,然后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就走。
“等等,请等一下,”我忙说,“陆玉萧呢?”
她冲我微微一笑,走了。我俩只得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提着灯笼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
“莫名其妙。”我俩相互望了望。然后我们进得屋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扇仕女图屏风,接着是一串串亮晶晶的珍珠门帘,掀开门帘,可看见高高的天花顶上垂挂着的一束粉红帷帐,瀑布般地泻下来,薄如蝉翼,可以清楚瞅见里面有一张漂亮的铜床;屋的正中央摆有张红松木八仙桌,桌面上搁了个青瓷花瓶,里边插着满满一簇紫色郁金香,周围放有三个鼓状乳白色绣花圆木凳;正面朝东的那扇格子窗扉下,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黒木雕花梳妆台,上面整齐的堆放着什么“香奈儿”“兰蔻”“雅思兰黛”之类的化妆品;右侧南面的墙壁上挂着好些竹制工艺品,什么吊篮呀鸟类呀草帽呀乃至浣熊等等,做得十分精致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我们面对面在圆凳上坐下来。她胳臂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托着下巴,似乎很是痴迷那些郁金香,瞧着它们,嘴角泛起在我突然看来有点傻呼呼的微笑。我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一切,想到昨天我们还在繁华的大都市呼吸现代文明的气息,如今竟已置身于这个与世隔绝的幽境了,真是恍若梦中啊!天色已经黯下来,我掏出手机拨了拨老朋友的号码,却没有任何反应,用她的手机试试亦然,想了想,干脆给近在眼前的妻打过去,竟也杳无音讯。
我与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嘭嘭嘭”——外边响起了几下温柔的敲门声。
“请进。”我说。
哗啦啦—— 珍珠门帘给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撩拨开了,露出一张脸。
陆玉萧!——我心不由一颤。
他微笑着走过来,然后我们握手,事情就这么简单。先我酝酿已久且反复斟酌过的些措辞一条也没用上。我握着他的手,就像当年在街头一隅与其偶遇而已。
只是——我们双方的手像似都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本该来接你们,不料社里出了一点儿事,我也是刚赶过来,不好意思啦。”他说。
“哪里哪里,”我连忙道,“欸,没误你事吧,要那样——我们可过意不去啦,”
“不存在,”他哈哈一笑,“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为老朋友尽地主之谊,其他,什么都不算——”
然后他又绅士般地跟妻点了一下头——
“您好,蹇太太——”
与十年前相比他几无任何变化:饱满的尖下巴脸型——似乎黝黑了些许——头发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身材一点都没走样——很早就缠上我的“啤酒肚”莫非从来未曾青睐过他?——真不公平!一件做工讲究合身得体的阿玛尼黑色短风衣,把他弄得倒真是“酷味儿”十足!
“二位一路幸苦,想必都饿坏了吧,兄弟我备了一点便餐,将就一顿,明日再为二位好好接风。”
我早已饥肠辘辘,正巴不得有人说这话呢。
在楼底的花园里——淅淅沥沥喷着水柱的泉池边,一棵粗壮的棕榈树下面,一张石桌上摆满了令人垂涎的佳肴,香气扑鼻,“请坐。”主人道。
先给我们带过路的那姑娘端着一个盘子过来了,里面装着一个模样如古墓里挖出来的酒壶和三只酒杯,都是新崭崭亮晃晃的铜器。
待她将盘子放在桌面上,玉萧做了个手势什么的,她似乎心领神会,点点头走了。
“好漂亮的铜器!”静不禁赞叹道。
“它们都是黄金做的,”他微笑道,“这里的一切,这些盘碗,勺子酒器还有烛台都是用黄金和白金制成的,它们在这里的价值就跟它一样(他指了指棕榈树下的一块石头)。”然后,他全然无视我俩因震撼咋舌自顾把起一盏黄金酒壶往三个黄金卣器里斟满了酒。
“来,”主人把起酒壶往三个杯子里斟满酒,“为老朋友的重逢,干杯!”
“干!”
然后我们又为伟大的友谊干了一杯。
我们似乎并未因某种生疏而词穷,时间并未给咀嚼独食,大家不住地没话找话,岁月在我们面前堆彻的那层薄墙在酒香中渐渐地一点一点倒塌了。我们谈着哲学.政治,以及当前一些敏感的社会问题的时候,眼前的这位朋友全然没了当年在单身宿舍时的那份激昂与狂放,更不会骤然地给天空一巴掌了;更多时候他都报以淡然一笑,或是偶尔吐出一两个含糊不清意味不明的词来,仿佛我们所言都是些正在河外星系漂浮的微粒。他的眼睛——我注意到——我先说过此人音容体态跟我最后见他一眼时几无差异,除那皮肤的颜色深了些许外,再则就是浓眉下的一双大大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只是——其间有过的些许快活的憧憬?梦幻般的忧郁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使得它看起来异常炯炯有神,甚至有些过分了。
他不住地为我们斟酒夹菜客气之极,从那微微发颤的嗓音中我隐隐觉得(他的)某种强制的情感正欲拼命挣脱枷锁。尽管久而重逢的喜悦令我们彼此间多少有些反常的态度,我还是颇感意外。再者——与之产生过的那种微妙的难以调和的关系,这种关系——如骾在喉,至今并未完全消化,无意间多少令我对这份有些过火的热枕滋些了些许莫名的猜疑,继而转念一想:一个长期在外的游子,所遭受的冷落与砥砺常人难以想象,突然见着故人,且还是多年的挚友,怕是如那漂泊海上许久的水手一下子瞥见了陆地,兴奋难抑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盏灯在远处亮起来了。一盏伫立在万花丛中的老式马灯。接着又有一盏,离我们不太远的一棵桂树下。
“玉萧,你真行啊,怎么在这山沟里找到电的?”
“电?”他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呵呵,都是些煤油灯。”
“煤油灯?”
“嗯,你瞧,银菊正挨个把它们点着呢。”
“银菊?”
“就是刚才带你们进来的那个女孩。”
“哦,她好像不太爱说话呀。”她说。
“她是个哑巴,”玉箫道,“耳朵也不好使,不过人倒是很精灵,莫看她刚过及笄,能干得很,我不在家,这庄园里里外外全靠她呢。”
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一点也不高兴,“你是说.…..别跟我说这里所有的灯都是煤油的吧?”
“当然,还有蜡烛。”
这时候,花园里的灯全亮了,那个叫做银菊的姑娘过来把一盏银闪闪的烛台放在我们面前,点燃了插在上面的四支蜡烛,她的主人挥了挥手,于是她就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天呐,皇马对巴萨,今晚的国家德比啊!”我沮丧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那么球痴?”他睇视着我道;又端起酒杯,“算了吧,在它面前,神马都是浮云。”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他过去几乎滴酒不沾,如此豪饮着实令我暗暗吃了一惊。
“你居然还把‘笔记本’也带来了。”妻笑道。
“这里没有网络。连电话信号都莫有,彻彻底底的大盲区。”
“嗬,我们简直来到了石器时代。”我说。
“嗯,很恰当的比喻。”他道,“不过不必钻木取火,火柴倒有的是。”
我又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不好吗?”他瞥了我一眼,“这样。待会儿酒足饭饱了,躺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耳边聆听着月儿漫游云霄间的脚步声,风儿按摩森林发出的欢叫声,沐浴在月光中的虫子的梦呓,一支多么了不起的交响乐——伟大的音乐……难道你真的就喜欢那些该死的汽车阴阳怪气地叫?混账麻将噼里啪啦地响?酒吧里的僵尸的鬼哭狼嚎?你真的喜欢它们吗?难道你非得去欣赏文明世界里贫瘠做作的烂诗? 倒胃的情歌?就没想过真正来体会一把在无拘无束的自由中被大自然哄骗入梦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他一边说(口气想当平和几无情感渲染)一边为我俩盛八宝莲子羹,“你说呢?蹇太太。”
“请别叫我太太好吗,好像我已经好老是的。”
“哈哈哈——对不起老同学,啊不,小静同学,还在那家银行做事吗?”
“没了。”
“她辞职了。”我说。
“嗯,在家当阔太太,好。”
我瞥见她嘴角微微撇了撇,“玉箫,”她说,“当初你为什么要走呢?我们都以为信贷科头把交椅非你莫属呢,”
“因为——”他端着酒杯,像在思索着什么。
我的心跳猛然加快起来。我以为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晓的那一秘密早已埋葬在深深的墓穴里了,却不料有只手似乎正欲揭开棺盖。
“我不喜欢金融。或者说,不适合搞。”他平静地说道。
“可我也不喜欢呀,”静说。
“但你能忍耐,我不能。现在你不也不干了;当然情况不一样。”
“我知道你想当个画家。”
“你知道我想当个画家?”
“你不是说过嘛,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像拉斐尔那样活着。”
“拉斐尔?——你还记得拉斐尔?”他的嘴角露出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当然记得啦,就是你说的那个在面包上画圣母的,太有意思了,可是在故乡一样可以去实现理想呀,为什么非得——”
“丘比特做得太胖了!”大家的眼光顺着我指的方向朝喷泉看去,“哪有这么臃肿的丘比特,不美!”
他愕然片刻——然后投过来意味深长一笑。
“什么呀,”静嘟哝了一句。
“我的欢乐女神当时遁我而去了,在城里到处抛媚眼,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所以……其实是我生病了。”
“啊?什么病?严重吗?”她吃了一惊。
“抑郁症。医生说是因为压力太大,精神过于紧张造成的,反正没什么特效药可治,让我少动脑筋多到野外走走,因此干脆我就……其实也属无奈……”
她“哦”了一声,“好了吗?”
“很顽固,正在恢复中。”
“听说你去了缅甸,”我说,“是真的吗?”
他自顾谈论拉斐尔,谈拥抱火车的海子,抡斧劈妻的顾城,数学不及格的钱钟书;谈王小波为什么会被主流作家排斥,小四究竟该定性为作家商贾呢还是时尚妖人;贝多芬的音乐为什么那么man,莫扎特的纯真,肖邦的华丽,布勃尼的三分之一半音理论,瓦格纳的反犹动机,德彪西的惊人文笔,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关于电子乐的伟大创新,离经叛道的约翰列侬怎么可能和乖孩子保罗.麦卡特尼一起缔造出神一般的乐团来…….他滔滔不绝,音调忽高忽低抑扬顿挫,满腔激情不再匣剑帷灯,纵情释放无所顾忌。他大口大口地吞酒,每吞一口似乎就离那些先哲们愈近一步,愈觉亲切,就愈能感受到他们浓浓的圣洁的气息了。
“德彪西说艺术是最完美的谎言——哈!莫若说音乐才是真正完美的谎言呢,音乐——神不知鬼不觉把你我欺骗了,哄得我们如痴如醉如坠梦中,在迷妄中颤栗。不是吗?哪一门艺术,哪一门,能像音乐这样只需靠感性就可以尽情地不掺杂念地享受呢。梵高的抽象,卡夫卡的支离破碎,在怎么着也瞧得出些端倪来,再怎么着也会达成些约定俗成的共识来,唯有音乐……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那些白痴,凭什么就认定这个g音那个a音表达的就是淡淡的月光或刻骨铭心的爱呢?凭什么!他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一个和弦究竟有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动机?怎样卑劣的欲望?——或许,那就是作曲家一时冲动的产物呢?或许就是他们偶尔意欲的宣泄呢?或许……真是装模作样——哼。他们哪里懂得,音乐之妙啊!那些音符,那一个个小精灵里面藏着的不可告人的动机,那些卑劣的欲望,那些永远都猜不透的悦耳的精灵,才是梦幻的呢喃——希望的所在啊!”
说罢, 他一扬脖喝干了杯中的酒。
很久很久以前,陆玉萧因一分之差与美院失之交臂,至此,他对色彩的对比空间的运用的探索变本加厉,一有空闲便闭门作画,刻苦无比。他生性沉默寡言,除静之外很少跟其他同事搭腔,既或是在节日的聚会中,因此人缘不很佳,大家都认为他脾气乖戾傲兮兮的,不太感冒他,只是——只要有谁一提起拉斐尔提香或毕加索什么的,他就眼睛一亮,畅所欲言格外亢奋,就跟现在一样。
他说自己在缅甸那两年算是白混了,毫无作为,唯一的收获便是跟一个高人学了点法术。
“法术?”
他对我们的惊讶报以诡秘一笑——突然睁大眼睛——眼珠子一动不动像猫攻击老鼠一样盯住我的胸部,那亮刺刺的眼光弄得我浑身直发毛,“我看见你的心呀正在狂跳,心房在舒张,心室在收缩,正源源不断地把新鲜的血液供给你全身,那个欢快劲儿呀,活像一台充满活力的泵,只用二十下就让你的每根血管都灌满了新鲜血液。哦,等等……这台泵好像比正常的要大得多……这台机器……好像有点问题……瞧那二尖瓣膜……问题还不算太小…….”
“哈哈哈——别紧张蹇兄,开个玩笑而已,只可惜我半途而废,还没修成正果呢。”
我说这玩笑有点不好玩,他忙说对不起只是为了活跃点气氛罢了,千万别介意。静问他这庄园也是(旅行)社里的一部分吗,“不,这里是我的家。”他说。
他似乎猜到了我们的疑虑,“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你,我——幸运得很啦,我们现在正坐在一个哪国都管不着的区脱之地,方圆几百里无一人家,全归我管辖。吓!这房子,天晓得是哪朝哪代那位显贵留下来的,幸运的很呐,让我给捡了个大便宜,只花了一点装修费而已。”
他说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到这里来住上一段日子,有时也会带几个好奇的客户来,不过他们大都没熬过两天,因为他们实在受不了这份与外界喧嚣完全隔绝的清苦,“我觉得挺好呀,”静环顾下周围,说:“这儿真美。”
“美?”玉箫微笑着说,“过两天我带你们去山上看看,那才叫美呢。”
“是吗?明天吧!”静兴奋地说。
他说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还是先休息一阵再说吧。
“就明天吧,没事的。”她说。
他问我怎么样,我说随便无所谓——其实我是很赞同玉箫的建议的——他说那好吧,今天到此为止大家回房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出发。
这时候, 月亮从一片乌云里钻出来了。我们登上顶楼后互道晚安,玉箫说他就住在北端尽头的那间房,“玉箫,”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你在信里说你已经结婚了,弟媳妇呢?怎么没见出来大家认识认识啊?”
“金屋藏娇独自欣赏,不够意思啊。”静在一旁打趣道。
“呃——”玉箫微微一笑,“她在城里帮我打理业务呢,再说,她更喜欢那里的热闹。”
回屋——我掀开帷帐倒在那张阔大的铜床上,真舒服啊!静则点燃蜡烛,坐在那张古模古样的梳妆台前捣弄了半天才过来挨着我。谈到陆玉箫,我说相比十年前他更开朗了,话更多了,只是更加咬文嚼字故弄玄虚;她则不以为然,说他对信仰依旧狂热,哪像我早已沦为时间的奴隶,至于咬文嚼字,他原本就注意遣词,只不过现在表达思想时更为成熟罢了,哪像我这般口无遮拦,特别是喝多了的时候。真是躺着也中枪!我正欲反驳这有失偏颇的片面看法,“嗳,”她说,“你有没有发现他胖了。虽然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苗条,但确实胖了些,我注意到,他的下巴原来是尖尖的,现在变得有些椭圆的啦。”是吗?说实话,我到还没注意呢。
“他的眼睛,你注意到了吗?还有那表情,是不是有点古里古怪的,和以前不大一样,哎,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说着说着——
扭过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闭上眼睛。正如陆玉箫所言,这里的夜——这般的万籁俱寂啊!今生难用任何言语表述。
隐隐,传来几声似鸟似兽的惊鸣,仿佛自那遥远的空灵之处,又像就在耳畔呼唤。
-全文完-
▷ 进入邱秋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