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这金盘路上,就是找不到256号。 我怀着无比怅惘的心情,瘫坐于谁家门前的一块方底圆顶的石头上,思绪像一匹野马,奔驰到30年前。
妻子不幸患病,在省一附院住院治疗,我无疑要住下来照顾妻子。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在一个僻远的乡村中学教书,生活极其艰难;住旅社,绝对花费不起。我绞尽脑汁搜寻着在省城的亲戚朋友,最后定格在金盘路256号的舅父身上。这个舅父是我哥哥的亲舅(我和我哥哥是同父异母兄弟),我从未与这个舅舅谋过面。我厚着脸皮壮着胆怀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了离省一附院很近的金盘路256号。扣门许久,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佝偻的老人,年龄至少有七十五岁。我猜这便是舅舅。我叫了一声“舅”,便迅速自我介绍,生怕舅不认我这个“外甥”。老人却和蔼且爽朗地说:“哦,你是牛崽(我哥的小名)的弟弟呀,小外甥小外甥,那好那好,稀客稀客……”老人一边请我进屋,一边撂下一大堆亲热而友好的话语。
舅舅明白了我的来意后,便说:你住舅舅家方便得很,我一个人住这,你表哥又不在这住,这里离一附院又近,你睡楼上。说着,就从柜子里找被子。我打量着这间不足20平米的旧房子,那摆设那用具,分明告诉我,房子的主人生活是贫苦的。
舅舅的热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放心地在舅舅家安顿了下来。
在舅舅家住的头一个晚上,舅舅一早就叫我起床,催我吃早饭。我说:舅舅,我只在你这住,不在你这吃饭。舅舅说:外甥,你这是哪里的话,哪有不在舅舅家吃饭的理。我拗不过舅舅。吃完早饭,舅舅又将一个保温瓶递到我手上。我问舅舅。舅舅说:外甥媳妇吃的,你拿去就是了。到医院打开保温瓶,里面是蛋和猪瘦肉,那个份量,显然不是妻一个人吃得下的。我知道,舅舅是为我中午准备的。直到妻子出院的二十多天里,舅舅的保温瓶每天都准时送到我手上。我每天接过舅舅的保温瓶,心里都会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有一天,舅舅说要跟我去医院。我说:舅,你老就别去了,你年纪大,外面冷。舅舅说:哪有外甥媳妇住院舅舅不去看望的道理,外甥,你别看舅舅年纪大,身子骨还硬得很呢!说着,塞了一个大包到我手上。我知道这包里是舅舅准备了几天的礼品,不肯收下。舅舅说:这个不干你的事,我是给外甥媳妇补身体的。舅舅跟我到了医院,便亲热地与我妻子聊天,关切地询问病情。然后将包打开,一样一样地交待我,这个是怎么吃的,那个有什么作用等等。同室病友误认为是妻子的老爸,都说我妻子命好,交了个这么好的爸爸。记得舅舅看望妻子的那天,我是和舅舅一同回的。路上,舅舅突然叹气说:顺保(我表哥)这个该死的,总是忙,表弟媳妇住院都没闲得来看看,哪有这个理,唉……说着,一向乐观开朗的舅舅一脸的愤怒与无奈。看得出,舅舅对表哥没有去看望我妻子极其不满。
我每天从医院回来,舅舅总在门口等我,一边接过我手中的东西,一边关切地询问我妻子的病情。可是有一天,我从医院回到舅舅家时,舅舅却不在家,我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等了好久好久还不见舅舅回来。天渐渐暗了下来,北风呼呼地响,还夹着雪花。我一面想着妻子的病,一面担心着舅舅,心情比这天气还要阴冷。正沮丧着,但见舅舅抱着一床被子蹒跚走来。我立马从石墩上弹了起来,接过舅舅手中的被子,说:舅,这么晚了,天气又不好,你从哪来呀,你抱床被子干吗?舅舅开门进屋,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说:天冷,你那被子太薄,我从顺保那儿拿了床被子来——你等急了吧?说着从窗台上拿了一根备用钥匙交到我手上,又说:你拿着这个,以后方便些。我说不用。舅舅说:舅舅家没什么金银财宝,就算是有,外甥又不是外人。我接过冰冷的钥匙,心里却热乎乎的。
妻子出院那天,舅舅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提着一个大礼包早早地来到医院,滔滔不绝地说着祝福的话。我不肯收舅舅的礼品,舅舅说:要不是外甥媳妇住院,我们还难得见面呢!态度诚恳得不容我们拒收。尔后,舅舅又坚持送我们上车,直到车子开动,还站在那儿向我们不断地挥手……
我艰难地收回奔腾的思绪,从石头上缓缓站起身来,在金盘路上彳亍着……从那以后,我便没有再见过舅舅——那年以后的第二年,舅舅便离开了人世。30年过去了,原来那个连住处都没有的穷小子,如今已住进了省城最豪华的小区——恒茂国际华城。这小区与金盘路咫尺而居,而舅舅却遥居天国,那256号的低矮破房也渺无踪影。天色暗了下来,我还在这金盘路上缓缓移动着脚步,眼晴还盯着那门牌号,心里还想着那慈祥的老人。
(2013、10、4草于恒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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