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霞这番不加掩饰的袒露心扉，让我震惊，却也叫我感动。起码说明她是认真的，也是真诚的，并没有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当作儿戏。

联想到自己反而有些惭愧，我对艳霞的喜欢，或者算是爱吧，是源于怎样的基础？我对她有多少了解？对她的过去，她的家，究竟知道多少？就这样爱上了？不是很盲目，很孩子气吗？就拿家庭问题来说吧，我对这一点还是有所了解的。我明明知道她有一个反动军官的父亲，那么做为革命军人的爸爸和妈妈，他们能够接受张艳霞吗？如果他们不能接受，我又该怎么办？对这些，我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张艳霞至少说得出，她因为什么而开始接受、喜欢上了我；可是我呢？我因为什么喜欢她？扪心自问恐怕就是因为她的美丽吧？……

一连串的自责让我垂头不语。艳霞见我一言不发低着头，便终止了叙述，说：“怎么不说话？是很意外，一下子接受不了吧？大鹏，我本来应该先对你说清楚的，真对不起。可我想现在说也不算很晚。我希望你可以考虑清楚，然后重新确定我们的关系。”

我抬起头一把抓住艳霞的手，说：“你别老说‘对不起’，你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我不需要考虑什么，我只要你现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艳霞双眸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你真的不再考虑了？我可不是……”

“你别说了。”我粗暴的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却是我的初恋！我不改初衷。我要你告诉我，现在我应该做什么，才能帮助你？”

“真的？”艳霞的眼睛里闪着光。

“大鹏，我家的情况你现在知道了。我说实话是不能和你一辈子呆在这里的，别说一辈子，就是一两年也不行！这就是我不能答应在永宁插队落户的原因。”

“可你不是来这里了吗？那你来宁夏做什么？”我还是有些不解。

“我想通过和你的关系，不去上山下乡。你不是有个当将军的爸爸？还有一个老革命的妈妈？只要他们肯想办法，我不需要留在建设兵团啊。”

张艳霞终于摊出了底牌。原来，她是这样打算的！

可我能说她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吗？她有这样一个家，一个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却又不得不去努力维护的家。在那样一个时代，你叫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唯一的办法，当然是找一个可以帮助她和她这个家的男朋友。在她看来，我这样的条件自然是上乘。更何况，她本就喜欢我的性格；她顺水推舟的去接受我的爱，不是非常顺理成章吗？

可问题在于她给我出了一个挺大的难题。

首先是，那时我妈妈和爸爸都被再一次关进了造反派的“牛棚”。妈妈莫名其妙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爸爸则是因为所谓前一段时候“站错了队”。一个是历史问题，一个是现在的问题，其实两个都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以后的事实证明了都是“莫须有”。

可那时叫我怎么办？我总不能到牛棚里面找他们想办法？再就是，就算他们没有被关进去，我有什么把握，他们一定会接受一个有着如此家庭背景的儿媳妇？当然，这个问题，总是会周旋余地的，我还有这一点自信。对爸爸，我没有什么把握，这个老爷子太古板了，从来不肯做什么“开后门”，“托人情”一类的事情。妈妈，却不同了。她尽管看上去很严厉，却终究是颗慈母之心。我有把握死缠烂打的也要她答应！

现在的问题是时间，这里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时间差。张艳霞的上山下乡已经迫不及待，所以她才会来到宁夏，目的就是避开长沙的动员。我想吴霞林和刘兆慧其实也是这样。他们一起来就是两个目的，一个避开长沙上山下乡动员的风头，二才是如果可能就先留在建设兵团，将来借我的力量在离开这里。

（说一点题外话，其实就是后面要发生的事情。

这种想法很客观，而且也被以后的事实证实了。1973年，我的确是依靠妈妈的能力离开了那里。而且不是我一个人，同时带走了我的未婚妻，就是现在的妻子。她也是69年上山下乡的知青。在当时那个年代里，不靠一些关系，是很难离开农村的。就是到那一年，我也是全师第一个带着未婚妻离开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

面对艳霞殷切的希望，我不敢说出真情，却又不能不说。我显得很迟疑、吞吞吐吐的无法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艳霞看出了这一点。

她并没有责怪，只是说：“你是不是担心伯父和伯母不肯接受我？这不要紧，你和他们讲清楚，他们不愿意，我也不会……”

“不是。”我又一次打断她的话头。“我爸爸、妈妈那里，我自有办法叫他们答应！现在的问题是他们都被造反派关起来了。”

“是这样。”艳霞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知道这对她是个很糟糕的坏消息。

我忙又安慰她，说：“你也不用着急。他们是一定不会有事，很快放出来的。你想想，我妈是孤儿出身，做过童工，15、6岁就参加革命的老共[chan*]党员。而且解放前一直在部队上，既没有做过地下工作，又没有被俘过。怎么可能是国民党特务？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还有我老爸，什么叫站错队？谁说的清楚哪个队是对，还是错？我马上和姐姐联系，只要我妈妈一出牛棚，事情就好办了。大不了咱们俩马上结婚，你就在北京家里住着！长沙不可能跑到北京来动员你上山下乡吧？”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而且以后我两个弟弟的遭遇，说明那场狂飙式的上山下乡运动，谁也别想轻易躲得过去！

艳霞长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我的胸前，幽幽的说了一句。

“这恐怕也是你我的宿命了。”

我当时一点没有想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彻底想明白了。

张艳霞说的没有错，这种结局本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宿命。我们意外的相逢、相识，到相知、相爱是宿命；我们的重逢与莫可奈何的分手也是宿命。宿命决定了我们只能是相互人生道路上，一个曾经的过客，一个曾经的爱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