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佳证券金穗营业部交易厅。大门上挂有大横幅标语：股市有风险，投资须谨慎。

走进一楼大门，只见左边挂设一个大屏幕。每逢股市开盘，液晶屏幕上就随时循环刷新着一只只股票买卖价格报价等等行情。分时图上的涨跌线随时演示着一次次蹦极运动，刺激着股民的神经。屏幕正面摆着几排椅子。

炒股的人，在开盘前后；有的慌张，有的悠闲，或单独，或次第走进大厅。找个位置坐下吧，神情专注地盯着行情显示荧屏看。

要交易者，走向柜台，填写交易单，交给柜台里的员工交易操作。这是十多年前的散户的买卖交易法。

现在，进门的左边靠墙摆了一排电脑，散户可以自助交易。柜员接单协助操作停办了。如果资金额大的股民，超过20万，便可以上楼进入中户厅，享有专用的电脑。有客户经理协助分析行情等服务。中户们坐在电脑前，盯着自选股票的成交量变化。桌旁摆上沏好茶水的保温杯，慢慢地饮，细细地分析。

钟诗萍，当时是金穗证券营业部的股票业务经纪人。说白了就是为营业部扩招股民登记数量。她时常看到一些散户，他们往往连k线图都看不懂，到处打听消息，看着别人买，就跟着买进，稍有点盈利就兴高采烈，到处吹嘘。买的股票价格下跌，被套牢了就哀声叹气，愁眉苦脸。

行情向上涨时，大厅里人头攒动、人满为患、热乎乎、乱哄哄。电脑自助交易台就显得少了，抢占交易台下交易单，发生争吵时有发生。

行情下跌或是盘整时，大厅里股民稀少。有的来瞄瞄，在大厅里转一圈便闪人。几个中老年人，照例玩起纸扑克牌。大厅冷清清，众人都倍感无聊。

当时经营部尚经理，三十多岁。行情好时表情好。他见了女员工和美女股民笑眯眯，色迷迷。行情不好时，对男女员工摆出一脸鹰视熊容，或象非洲狮捕食斑马前的狮步眼神，在悄悄靠拢猎物；选择捕捉的对象，等待斑马的疏忽。令人如坐针毡，轻松不得，唯恐挨训。

唯独见到股民舒得琪，尚经理才展开嘻笑之颜。大家也都可以沾光舒缓紧张气氛。钟诗萍现在虽然多年未见到他，但是他的特别执着的形象，至今历历在目……

舒得琪是讲究仪容礼仪的人。每次到来，总是穿深蓝色西装白衬衣打领带踏皮鞋。他身材中等；脸色黝黄，面部刮得干净。不留胡须。昂首挺胸，颇有绅士风度。那是他走运的一段时光。

后来，他的股票价格被蹦极下跌。倒霉了，虽然他穿的还是西装，可是显旧且皱。发黄的衬衣，打了一条枣红的领带。额颧处时而有几条抓痕。但是面部还是修得干净的。出现在股票交易厅，腰杆是挺直的。显示出曾经辉煌时的气度。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追涨杀跌的，什么布林线，强弱指标等等。小散户似懂非懂。因为他姓舒，有小散户股民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输得起。舒得琪一到大厅，所有炒股的人都对他笑，有的叫道，“输得起，你，又，‘割肉了’！”他并不回答，说完便开始填单。对柜里的女营业员说，“买猴王，两手（一手100股）！”

有股民故意的高声嚷道，“输得起，你一定是又让老婆在脸上做了美容！”舒得琪睁大眼睛说，“对，我夫人好得很。帮我刮胡子。你不要想歪了，捉弄人，污蔑我夫人啊……”“什么，污…蔑？我前天亲眼见你，被你老婆拿高跟鞋，追着修理。”

舒得琪闻言立刻脸色黝红，额上的抓痕条条显眼。他激动的争辩道：“夫人叫我修鞋，我不干。我要研究股票趋势”…“男做女工到老不中”…“割肉为了换手，不离场，不能算赔……割肉！你敢！……炒股的人，敢输才能赢！”

接着打开话匣子，不停的放话。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呀。什么“散户抄底，庄家着急”呀之类的豪言壮语。

那副穷酸潦倒的打扮，说一句话脖子上青筋鼓一下；还要举一下拳头。似乎在喊革命口号。引得众人哄笑弯腰：厅内外充满了快乐的气氛。尚经理笑得弯腰低头，两手扶住靠椅的靠背。

说起舒得琪，曾经有过辉煌的时代，他还光荣的进过大户室，那时春风得意马蹄疾。轻飘飘辞去大国营单位机关的工作，当了专业投资户。趾高气扬，赚了钱，有男股友、美女股友贴上去，缠哄他请客，上餐馆、下歌厅，花天酒地，潇洒走一回，那是躲不掉的。

男股友奉承，女股友谄媚，酒儿醉，情儿迷，男女关系在改革开放的年代，显得有些随意。尤其是婚男婚女，平时在一起打情骂俏，‘吃豆腐，摅鱼刺’。幽默诙谐多快乐！混熟了，大家一起显得安逸热乎、豪不拘束。

这天，酒足饭饱后，到紫阳路的歌厅，开了个包厢，门上挂好“请勿打扰”的标记牌。五个股友两女三男加钟诗萍，借着酒兴发作；唱呀跳呀。大家看到舒得奇和那嫂眉来眼去，情不自禁，便示意闪人。不经意间，只留下舒得琪和那嫂。

那嫂‘胸’很无比，鼓动性感的罩杯，罩杯中如装满着溢香的马奶酒。不尝也醉。富态丰腴。身穿吊带连衣裙，外套短袖、清凉线勾镂花的梅红短披襟；‘胸’器挺露的诱人风韵。

两人一曲曲情歌，唱得入神入迷，眉飞色舞，渐渐忘乎所以，旁若无人。痴痴相望、缓缓挨拢，口交，手也不安分起来，……

显然，那三个股友‘斜货篓子’，心照不宣地闪人（溜走）。撮合他们做野鸳鸯。那时，当钟诗萍轻松的走出包厢的洗手间时看到意外的一幕，惊讶，羞窘，慌张逃离。

经营部尚经理抓住舒得琪、这个由三万元钱起步炒股的散户，演变成三十万多万元钱大户的典型。下午收盘，请他谈股论经。大厅里坐的站的、挤满了股民，掌声拍得震天响。舒得琪被捧到了云里雾里。陶醉在几多人梦寐以求的发财后挥霍享受的憧憬中。

赚了钱，花费也大方，金首饰武装美夫人。在家庭腰直气粗，夫人儿子对他是恭敬讨好，泡菜敬酒的。好个一家之主。

买卖股票的手法也改变了。开始玩‘批发’，大进大出。信心十足，买卖果断。三十多万‘兵马’觉得少了。于是借钱炒股，凑合‘五十万大军’。结果卖了，涨，再买，涨，再卖，涨，就这样一路追涨买卖，精神昂奋，最后以一单满仓。

很不幸他买的股票价格上演了无绳蹦极，一下被巨大的卖单封到跌停板。以后几天，他的股票，什么xn钢铁股，每天开盘被大卖单封停板，一连十个跌停板，那有轮到他卖出的机会。资金账户严重亏损。资不抵债；于是被经理礼貌的请出大户室。

债主上门逼债，丢下狠话：“再不还债，拿你儿子顶债。”把一家人吓得提心吊胆。幸亏娘家父母弟妹帮忙，替他还了债。家里开始日子过紧日子，他夫人也开始埋怨他。弟弟还托人给他找了个工作，每月挣几百块，在当时还能过日子。

可是他虽然从高山落到了谷底，但是因为炒股赚过大钱，对每月几百元的工作不上心。眼高手低，大手大脚。好吃懒做。做不到几天，便怀个收音机收听行情，接着便悄悄溜号，跑来炒股。

他夫人开始恨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知委曲求全，徐图东山再起。渐渐他夫人也烦躁起来。更可怕的是，无人敢帮他找工作了。

舒得琪倒无所谓，干脆每天蹬个自行车，收点旧电器。什么电视机、旧电脑、电冰箱等等。顺便当下搬运工。

赚点辛苦钱，落个自由身。凑足几手的钱，就买股票。一到开盘，便准时来到大厅，看行情。虽然英雄气短，但也马瘦毛长。企图爬出窨井，回到平川！

这时他完成交易，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输得起，你真的赚过钱吗？”舒得琪看着问他的人，昂头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问道，“你怎么连件像样的衣服也不买呢？”舒得琪显出颓唐不安的神态，脸上笼上了一层乌云，嘴里开始说些自我勉励的话；什么红军不怕远征难。长征时穿破衣。现在股市过了雪山呢，正在沼泽草地上艰险的跋涉呀。什么kdj、macd快走好了等等。在这时候，众人也都笑起来：厅内充满了快乐。

尚经理每次见了舒得琪，就故意问他行情，引人发笑。舒得琪自己知道别人在调侃，也不计较。只对钟诗萍说话。有一回他说道，“你看股票行情会么样发展？”钟诗萍应付性点一点头。他说，“涨？跌……我可以告诉你。在股市里，怎样赚钱？”出于礼貌，听吧。

舒得琪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住！低位金叉，高位死叉等等。”那时钟诗萍哪有那么多钱炒股呢，而且尚经理也不让职员炒股；心里又好笑，又不耐烦，只有嗯嗯啊啊的应付舒得奇。

舒得琪越说越高兴，将两手掌一拍，点头说，“对呀对呀！……抄底有几种方法，你知道么？”

钟诗萍虽不耐烦，但他是客户又不能得罪。正设法脱身，放眼四顾。舒得琪拿了张纸想画什么w底、什么头肩底、什么岛形底的流线图给她看，见钟诗萍毫不热心，舒得琪叹一口气，显示惋惜地摇摇头。

舒得琪一来就这样被当着笑柄被别人嘲笑着混点。这以后好长时间他冇来，众人似乎差个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大厅里那就显得冷清多了。

后来，大约是元旦前几天，下午股市收盘，大厅里，尚经理忽然说，“舒得琪好久没有来了！”大家也觉得奇怪，他的确很久冇来了。

一个打牌的股友接着说道，“他怎么会来呢？……他住院了。”经理惊讶：“哦！”“他一倒霉就总是倒霉。这次跌幅这么深，他亏的更惨。”“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补仓，后来又下跌，后来又补仓，补了又跌”“后来呢？”“后来？听说，他老婆说：他是不可救药的股痴。没有希望了，离婚，孩子由他老婆带。

当时舒得琪认为，如其夫妻俩经常吵架，不如分开再说。都落个清净。再说自己目前混栽（倒霉）了，也不能给老婆快乐，干脆放她的生路吧。于是自愿净身出户。房屋等财产都不要，也是对妻子的一种补偿。当然，带着他的股票1000股st猴王股票离家。他老婆不要他的股票。

没有老婆管，舒得琪的生活那就更无羁跘、无忌惮了。那天中午，他白酒喝高了，稀里糊涂，鬼迷心窍，爬上了餐馆的楼顶。表演了无绳蹦极。”“跳楼！”“嗯。”

听说舒得琪，跳楼前，站在七楼顶层的女儿墙上，身体站成一个十字，就像我主耶稣蒙难时的十字。还高喊革命口号：

“白云，带飞我的梦想吧！

大地呀，让我投入你的怀抱吧！

股市，我爱你！

就让我，用我的鲜血

把你染红吧！

我用我的灵魂，把你托起！

涨---涨---涨---涨呀…….-

“跳楼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可能往生了。”经理也不再问，低头，慢慢的转身，没精打采的下楼。

元旦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看看将近年关；股市行情也不好，交易厅里没几个人，几个老在椅子上打扑克的散户也不见。下午开盘后，没有几个股民，钟诗萍下楼到大厅。忽然间听得有人喊：“输得起。”钟诗萍寻声扫瞄。

只看到，那，舒得琪在自助交易台前站着。柱着双拐。他脸色苍白且瘦，好像晚期的癌症病人；穿一件旧唐装棉袄，浑身上下显得陈旧老套，领口袖口隐见泛光的黑色。嘴里念叨着什么的。“老舒”钟诗萍喊道。舒得琪点下头说道：“你好。”

尚经理正到大厅，对他说，“舒得琪？你的腿？你还抄底呀！”舒得琪很颓唐的仰面答道：“唉，这时候不抄底，什么时候抄底。”

看他模样那样荒凉，大家再也嘲笑不起来，对他说，“舒得琪，你都这样了，还炒股啊！”他只简单说了一句：“坚持！红军长征会到延安的”。

坚持？要是不借钱炒股？要是不贪婪？……怎么会跳楼呢？

舒得琪低声说道，“他们，消防队，在楼下铺了气垫，该我活…受…罪。跌断，跌，跌倒……爬、起、来”他的眼色和神情似在告诉我们：一切已经过去。

此时，他身边已经聚集了几个熟人，便次第同他握手。握手，或许是一种同情，或许是一种鼓励。他对我们挤出难看的笑容，一一点头，在我们怔怔地注视中，他双拐架在腋下，一摆一摆地缓缓离去。

腊月，冷沁的寒风拂动着舒得琪，那满头上纠结而脏乱的花白头发。法桐树叶，枯黄干瘪一片片，顽强地抓在枝梢上摇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