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直到她回到这个小城的那天下午撞见我和你在一起，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去看过她。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她放假回来后的第一次谈话，几乎使我改变了所有关于你的计划。我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总止不住内心的颤抖，这并非全是因为愧疚。我喜欢她依旧清纯如水的眼睛和不待一丝浮夸的笑。她的声音几乎荡尽了我内心所有的尘埃，使我所有不切边际的念头一点一点地归向净处。当我发现自己还是如初的爱她时，她却又走了。

那是个并不很晴朗的日子，太阳像是个懒散惯了的孩子，惺忪着睡眼不肯睁开。她把头发甩了甩，很洒脱地笑了一下，说，记住我刚才的话，人重要的是找到并且正视自己的位置，可你还没有！然后她走了，去一个离此不太远的城市等我。那里有她的姑妈，她们就住在那个城市的郊区。她说她要一个完整的假期来实现自己的一个承诺。

她就是小凤。

我有点不知所措，哪里才是自己的位置？在这个城市中，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职员，确切地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工仔而已。每天在老板的指示下做着分内的工作和各种各样的应酬。哪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位置？明天是很遥远的等候，更是很悠长的征途……

我忽然地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幼时的岁月，我骑着爷爷那头老黄牛去野地里放牧，爷爷的吆喝声是我童年最真切的回声。我不禁为此而伤心起来，或许我不该离开家乡，虽然高考落榜后流浪的念头时时地在我心头泛滥，而如今那童时的记忆却又让我时时地回首张望。为什么我越来越怀念乡村？在小凤走了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夕阳走进暮霭，然后再从夜色里回到独居的小屋，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个疑团……

我斜望着窗外的星子睡着了，梦中依旧是童年秋天的原野。一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人和女人，一伙土生土长、满口方言的农家孩子。秋天的天空显得高远而无比开阔。我笑着醒了，却又是不自主的伤心，腮边感到一线凉意，竟是流泪了。

我坐了起来，在床边的小桌上继续写我的日记。这是读书时养成的习惯，所幸一直没有丢掉。可如今的记述又是些什么？再没有一丝往昔的单纯和稚气而又豪迈的理想，字里行间，充溢着的也无非是一些无法言传的忧伤和愤懑，似乎是一种与生具有的东西，潜伏在生命的深处。我总感觉这种心情会在未来的某天将我摧毁或者毁掉我的一切。想到这些时，我自己禁不住会打个冷战，太可怕了。我为什么要将老板的私生活，将那些不可告人的事记在日记里，他的一切与我何干？是出于羡慕和妒嫉么？啊，我真的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沦落了！

我感到了累。不是因为生活付给我的重负，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许多时候，我看到了不真实的自己和许多同样不真实的面孔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众生纷纭的世界。多么可笑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竟大多是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让我不适应，更让我感到心烦。我已经发现，只有面对小凤时，我才是真实的，她知道我为了什么而忧伤，更知道我对这个世界的愤慨和无奈中的叹息。可那是从前，现在呢？

现在的她已分明地置身于一个我无力能及的环境，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我们还能继续从前的梦想么？我早已放弃了自信，更不知该不该去那个城市找她。在她的假期里，我或许不该去打扰。她说，她要一个完整的假期……

完整，又是什么呢？

此时的我是无法明白的。除了拥有满怀惆怅的不安以外，我又怎能想到她是要去求自己的姑妈去说服反对我们俩个婚事的父亲呢。而当她心愿达成兴奋不已的来告诉我自己的诺言实现了的时候，却是走上了一条永远的不归路……

四

这是我辞职后的第四天了，而我的方向还没有确定。我不敢睡眠，躺着的时候也是假寐。我怕不会再有醒来。其实我又何必要怕呢，没有理由。就像当初没有理由的就相信了你，并且一步步深入到不可自拔的漩涡。我昨夜翻遍了旅行袋，试图找到一点关于你的东西，但是没有。连你送我的护身符也在我离开时随信寄给了你。让它保护你吧，我什么都不再相信，除了爱。我想到了耶稣，他是以爱行世的，后来被钉上了十字架。这说明爱是有苦难要经过的。圣经上说他又复活了，因为他要对这个世界进行审判，要让有罪的人看到自己的一切；也要让爱他的人看到爱的力量。可我不行，我的过去是在迷乱中去爱的，是带着一份功利的心事开始的。

你说你要和他离婚，用这些年积攒的私房与我一起在小城经商，或者行向他乡去过一种平淡的生活。你说你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投入的。那时候我真的又迷乱了，不再清楚还应不应该等候小凤学业完成回到小城来陪我。她还能属于我这个没有丝毫地位的打工仔吗？望着你眼睛里的真切，我默然了。你说你好怕失去我。你说你过厌了那种毫无生机和乐趣的生活。你说我是你的唯一。你说终于在认识我之后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而如今我却要独自走了。对于你来说，我是虚无的，终究有一天会离去。我是不会再见你了，因为我爱你。

我幻想过死。像当初幻想与你出走一样。其实这并不可怕。死其实是美丽的，它让人远离苦痛，也远离了爱和怨。如今小凤是自由的，我时常会看到她飞翔着的身影，如同水面上飞过的蜻蜓——轻灵、柔美。她在波光里荡漾着恒久的笑声，引起我无边的遐想。可我无法去寻她。只能任她在虚无缥缈间将我跟随。我不敢轻易言死。可又总感觉自己是个易碎的空空的瓷器，离开你以后甚至经不起一阵风……

我一直相信你们是真正爱过的，因为我曾目睹过你们共同照顾自己儿子时的和谐。不要再抱怨生活了吧，为什么不能再重回到从前呢？物质上从无到有了，为什么又让感情从有到无呢？他是珍惜你的，否则他不会不答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还是相信他是为了事业才出入那些风月场合吧，因为我们正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一个男人不可以没有一份让自己施展的事业。就像当初，你不也是为了他能有出头之日而处心积虑么！大概这就是生活的规律，有得就有失。而如今，我宁愿相信你们能把失去的再找回来。

所以我放弃了护身符。我是属于漂泊的，不会轻易属于死亡。当我必须离开时，我就离开了。因为，我在爱的漩涡里已挣扎的太累。你那张照片已刻在我的脑屏，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位风姿卓越的少妇，一个我不该去爱的女人！那天还你照片，我只有一种想法，我不想在旅途中看着心痛。

你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想了，真的不想了。

我不能再想了。过去的时间是一种错啊。初始时的美丽就注定了今日的心痛。而我们在那时竟都没有发觉。在他不归宿的夜晚，你在子夜到来，又在黎明离去，让我感到自己永远是在梦中。你的心情肯定与我一样，是复杂的。你说你要留住我，留一生一世、直到来生，甚至更久。我相信你的勇气，并且为此感动。

可我的离去，你懂么？

……………………

天冷了，冬天越来越深了。

-全文完-